拉萨已经同我上一回来时全然不同。除了高高矗立在红山上的布达拉宫,除了环绕大昭寺的八廓街,整个城市都是全新的。主要大街两旁的人行道上,也同内地城市一样铺着红红绿绿的花砖地面。街道两边,商铺林立。

夜晚来临,拉萨城亮了,远近多彩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许多建筑物同树木都被灯光映衬着轮廓。隔着饭店酒家的落地窗,可以看见里面吃海鲜的食客。到处都能找见到“网吧”,到处都有娱乐场所。迪厅里传出震天动地的噪声。酒吧、茶园、咖啡厅里人满为患。超市、桑拿、按摩、保龄球、足浴、电脑的招牌随处可见。这就是自己小时候记忆中那个寂静的地方吗?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几只游**的野狗出没的街道已经不见了,那时的拉萨对现在来说好像一部无声电影的片段,重复放映着,它的静谧让我心里怀着小小的慌张,让我感到孤独。

拉萨的城市面貌正在同内地都市缩近着距离,街上跑着的出租车几乎全都是“桑塔纳”。我的感觉是现在的拉萨许多方面比内地的大都市还要奢靡。

按照自己的打算,原本初到拉萨暂且不跟任何朋友联系,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得到休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把一切工作做完,离开西藏前再同朋友们见面也不迟。可是不料想,拉萨就那么一点点大小,在宾馆安顿下来刚要到街上走走,便在宾馆大堂里撞上了一位熟人,他因为正在接待客人,急急忙忙地寒暄几句,约好了明天见面。

雨后的傍晚,阳光把拉萨染得金黄灿烂。在街上走着,我闻到了雨后泥土的香气,还有一股淡淡的烧牛粪的青烟。阿妈正在准备晚饭吧?我知道她不怎么会做饭,我们还是要吃猫耳朵牛肉面吗?身边猛地停下一辆轿车,是一个朋友。这下可好,我明白热闹就要开始了。

其实,朋友们在我进藏之前就已经从报纸上得知了消息,知道我要回来写东西。

“达娃啦,你这个牛仔,都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可怎么不见个人影?原来你小子躲着大家呀。”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个“啦”,是表示尊敬的意思。

我把头顶的毡帽往上推推,说:“今天刚到,这不,才住下。”

“你不要说了,先上车走人!”

“走哪儿呀?”

“你就别管了,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

朋友一边驾车一边很快地打出去五六个电话,“达娃,跟你说吧,我们现在也都是忙人。你来了,就成了大家放松聚聚的机会,你只管听我们安排。”

我这时好像一下子便从多少天的旅途劳顿中解脱出来,“好!好!我要喝酒,狂喝!我要手抓肉,狂吃!我要唱歌……”

“狂吼!达娃——牛仔!”朋友接了话茬儿。我们疯笑。

“达娃啦,你现在还一个人呀?”

“一个人。”我说。

“真是一个人?谁信!”

“当然也有个情儿。”

“这就对了。下回来,把女朋友带上吧。出门这么久了,要不要先给你找个地方摸腰?”

“我不想找乐子,我又走又写的,已经累得没欲望了。”

“哈哈哈哈……”

接下去的几天里,不说白天了,因为我上午都在睡觉。到了下午,就会有车子来接我出去。我总是说:“兄弟,求求你了,再不要洗澡了,下午洗晚上洗,一天洗两三回,我实在受用不起,身上洗得就剩下骨头了。”

在我的一再恳求下,弟兄们把荒唐的洗澡改成了喝下午茶。

我发现这些很小就在西藏传统甜茶馆里泡大的弟兄,现在可以为我安排一切,却是谁都不乐意陪我再去坐坐隐藏在小巷子里的传统甜茶馆,那种地方曾经是这座城市里让我感到最美的去处。

“你们不去,我就找不回过去的你们,那我要撒娇!”

弟兄们嘻嘻哈哈地陪我去甜茶馆。可他们一个个真名牌西装、假名牌T恤地围着一个浪游人坐在茶馆白色的遮阳篷下,连我都觉得不自在,倒引得那些老年茶客们紧盯住我们看。

朋友们现在大多不到甜茶馆里喝酥油茶,或是用牛奶和红茶熬制的甜茶。他们嫌甜茶馆那地方不卫生,他们愿意在家里喝,他们更愿意去那些装潢讲究、窗明几净的现代茶园里喝绿茶、花茶和水果茶。

他们说:“甜茶胀肚,喝多了容易高血脂,酥油茶又对胆不好。”

我能说什么,“操!”

茶后,我们去吃饭喝酒。

饭毕,到歌舞厅乱吼。接着转场到藏式酒吧“朗玛”观摩民间歌舞。完了又转场去灯光昏暗的酒吧喝鲜酿黑啤,然后再转场吃夜宵烤串。如此日复一日,每天都搞到下半夜两三点钟才回宾馆休息。

朋友们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常年在外的游子,终于从荒蛮的地方返回家乡回到了城市。我又是他们的骄傲,朋友们都不知道该怎样招待我才能表达出他们的欢喜。尤其那几个阿佳(姐姐)和小卓玛、小索珍、小央吉,她们都已成家有了孩子,也整天陪着我,到深夜都不肯散去,睡眼迷离地听我们这些男人谈文学、谈西藏宫廷音乐和民歌、谈绘画、谈西部大开发、谈WTO、谈酒吧、谈画廊、谈小剧场戏剧、谈青藏铁路、谈西藏未来、谈边境贸易、谈文物古迹的保护,谈得海阔天空没有边际,许多话题我们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串在一起的。我们宁愿谈赌博,也不谈金庸,不谈足球和比尔·盖茨。我们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够冰冷了,我们不想再雪上加霜。我们一律反对恐怖主义,但我们又指责那些发达国家,我们对多数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充满同情。

说实话,我这个人还就是在意这样热闹的友情氛围,它能一下子就让自己把西藏认同为家乡了,甚至令我一连好多天忘记了给爸爸挂电话。我在拉萨玩得忘乎所以。

每天喝那么多酒,可是回到宾馆还是无法立刻入睡。一天的经历、人物和话题,总在脑子里打转转,兴奋得难以入眠。于是就躺在**开着电视机看书,有时也顺手做点奇思异想的笔记,直到凌晨才昏昏睡去。

有朋友拉我到他们家里住,说那样可以为我节省些经费,也好彻夜长谈。我都婉言谢绝了。自己还是喜欢住宾馆,尤其喜欢宾馆的简洁方便和一个人的安静。住在人家里,老人、家属、孩子、保姆的,我怕乱,更怕客气,不自在。

这么在拉萨住着,一个星期似乎没两天便过去了。我想到了阿妈,该去看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