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拉萨以后,我们乘坐的这台车总是出问题。旺久师傅迷信,说这跟我们车上坐了女人有关,而且他估计可能有女人来了月经。你刚来过,这我心里有谱,就跟旺久师傅说:“你就别估计了。”他看看我,大笑起来。

一大早,我们就从二十二道班出发了。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赶到阿里最东边的措勤县。这之间的距离只有二百五十公里不到,还要路过阿里与日喀则两个地区交界的甲嘎地热喷泉。因为车子上路后不久便在1906公里处折向北方,所以阳光一直照着我。过了中午以后,天气阴沉下来。这样的阴天使人觉得要发生什么灾难,很像地震、火山爆发的先兆。

不多久,出现在道路右侧,几股高高的喷泉立柱往天空射去。雾气弥漫,仿佛电影大片里的惊险场面。你感到害怕,问我这里会不会是个火山口。我说,青藏高原的地质活跃,喜马拉雅山正处于印度漂移板块和西藏高原的断裂带上,所以这里地震频繁,火山爆发的可能性非常大。旺久师傅为了让我们看看地热,停车休息。

山坡下的地面好像开了锅,又像地球的一块肌体正在发炎流脓,到处都散布着死亡的气息。我们都不想在这个地方久留,旺久师傅也打算立即上路,我们甚至连照片也没有想到拍一张就匆忙离开了。你说你喜欢阴天,也不厌烦落雨,可是甲嘎喷泉这个地方你不喜欢,因为人如果在这个地方死去,那真是可怕。

很快,我们又回到阳光里。道路坎坷,两旁无边的荒原上出现了十几只藏羚羊和奔跑的野驴。有时候,我们真的好像置身于野生动物园,这使我们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阳光斜斜地从旺久师傅那边的窗子照进来,他把头探出窗外,冲着那些动物大喊大叫:“吉嘿嘿——!你们吃得饱饱的!你们说话呀!你们认识我,真真的认识我!”你笑他。从旺久师傅身上,我看出西藏高原一个长途货运司机的寂寞和快乐方式。

你不在场的情况下,旺久师傅还跟我讲过他的风流生活。他在西藏跑了二十多年长途运输,有过无数女人,其中两个年轻时代的女人令他至今不忘。一个汉族,还是个干部。她搭旺久师傅的车从阿里到新疆叶城办事,路上遇到塌方,没能赶到一个中间站,他们就在驾驶台里过了一夜。那女人有家有室,可不知怎么就是喜欢他。后来,那女人随丈夫调动到了乌鲁木齐,旺久师傅还去看望过她几回。每次相见,他们都要找个招待所亲热亲热。旺久师傅说,那女人现在还在乌鲁木齐,人已经五十多了。另一个女人是藏族,是旺久师傅的一个好友的老婆。朋友将自己的老婆托付给他,请他把老婆从阿里捎带到拉萨,结果,那女人刚上路就主动和他好上了。旺久师傅说,那是自己从阿里到拉萨用掉时间最多的一次。他顽皮地让我猜走了多少天。我想想,翻倍说半个月吧。他大笑说,才半个月,你也太短了,我整整走了一个多月,真的,真真的走了一个半月!他和那女人从此再没有关系,同以往一样地到这位朋友家做客喝酒,那女人也跟过去完全一样地接待他。他们之间索性就没发生过什么。这真是个有趣的人。旺久师傅的故事,让我接近了人性里的真实一面。他们的生活同沈从文写到湘西那些吃水上饭的船夫有什么不同?他们生命中的光热是一样的明亮和温暖,就像前方日落后如火焰一般燃烧的天空。

天黑,我们顺利到达进入阿里地界的第一座县城措勤,在一家招待所住下来。为了庆祝我们一天的顺利,两个师傅非要请我们吃饭,连带着把日本人和美国人也一同叫上。招待所里还开设着歌舞厅,我们吃过饭进去看了看,一些青年男女在里面喝酒跳舞唱卡拉OK。他们跳的舞让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北京,都是标准的交谊舞。

我们又可以住在一起了。夜里,屋子生着火,我们终于有了热水洗洗。床铺还是不大干净,我们把睡袋垫在下面,身上盖着衣服。

后来你又问:“咱们回北京以后怎么办?”

你要是不问,北京在我的意识里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我说:“私奔吧,干脆私奔算了。”

“能到哪里去?”

“地球上找个角落就行。”

“你怎么说什么都像开玩笑。”

“不开玩笑。”我说,“我们生活在一起。”

“这容易吗?”

“我也没觉得容易。”

你突然想到问:“哎,对了,你告诉我,你现在一个人,有没有别的女人?”

“有。”我说,“有一个。”

“你们可能结婚?”

“还没想过。”

你翻过身去,又猛地翻过来,说:“我们这样不好。”

“是不好。”

“那我们该怎么办?”你说,“还是拜吧,拜了算了。”

“可是你说已经这样了,骗谁呀。”我说。

“也是,做给谁看!”

我抱住你,说:“我爱你,将来嫁给我。”

“你是好的。可是,将来谁知道。”

“你爱我对吗?”我问。

“别这么说。”

“你喜欢我是吧?”

“那当然。”你说,“你对我好。你以后还会对我好吗?”

“我依恋你。”

“你会对我好的,我相信。”你说,“告诉我。”

“什么?”

“告诉我,好吗?”

“什么好吗?”我问。

“我好吗?”

“你好。”

“我能刺激你吗?”

“能。”

“我是不是特别黑?”

“我喜欢你的黑。”

“可是我滑。我身上滑吗?”

“像缎子。”

“很滑是吧?”

“很滑。”我说,“我还要。”

“不行的,你身体会受不了。”

“别忘了,我身体里可是流着一半西藏人的血。”

“小孩儿,你怎么又要……”

“就要。”

“我喜欢你要……我就得被你要。你为什么和我这么近?”你又问。

“我们很亲,像亲人一样。”我说。

我们又是起早上路。从措勤向西到改则有将近二百八十公里,这是自北线往阿里路程中第二长的路段,但路况糟糕可称得上第一,其中有百十公里要在一条乱石河**行车,人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前后左右不停地晃动,如同在跳迪斯科。

中午,路过了藏北著名的盐湖。措勤的意思就是大湖。盐湖很大,一望无际。路上运盐的车辆来来往往。车上的盐边走边洒,把道路都给铺白了,在强烈太阳下反照着雪样的白光。这几天,我们多数路段都是向西行进,午后的阳光已经将你我的脸晒得通红,一阵一阵辣疼得钻心。你还好一点,抹了防晒霜。你叫我也抹防晒霜,可是我讨厌往脸上涂抹什么。自己从小就不喜欢擦脸油,奶奶为此说我是个怪人。也不知道如何形成的认识,我就认为只有女人才要在脸上抹东西,男人如果每天抹擦脸油,他的性别就模糊了。我从不跟那些爱往自己脸上抹油的男孩子玩,我觉得他们不男不女。但我非常乐意跟那些喜欢打扮的女孩子玩,并且同样不能忍受穿衣打扮邋遢肮脏的女孩子。在这个方面,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永远不如比我大的女孩子。我发现女孩子年龄越大就越是讲究卫生,她们脸上头上身上都干干净净。所以,我小时候很少跟女孩子玩,即便和她们玩,自己也是寻找那些大女孩,她们的目光一般都比较温和,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我觉得你就是我小时候那些美好女孩的代表。你是我一个长久以来的梦想。我现在才找到你,真不容易。你说你小时候家里的条件也很平常,可是你们的衣服鞋帽都干净。你的衣服大多都是你妈亲手缝制的。在你的记忆里,每天晚上,如果你妈不到医院值夜班,家里那架老式缝纫机都在嘎嘎地响。除了穿着,你家对饮食也很讲究。尤其你奶奶,总是变换着花样给你做可口的饭菜。你家、奶奶家和学校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中间是一座小公园。中午傍晚放学回家,你都要斜穿过公园到奶奶那里吃饭。奶奶家在一条老弄堂里,那栋西洋式样的建筑里住了四五户人家。奶奶、爷爷和你的小姑住在一起。这栋建筑的正门完全是欧式的拱型,门额上方有砖石雕刻的花卉。奶奶家的位置在后门。旧时代,后门专供佣人和送菜送货的人出入,门开得很小,没有任何装饰。你本来穿出公园就能进到幽深狭长的巷子里,来到奶奶家。可是只要有时间,你就不愿意这么走,总是绕道从弄堂里走前门。你对那个正门充满幻想,它有时候还会进入到你的睡梦里,一个童话中的王子从里面走出来欢迎你。后来你才知道,那栋房子过去都是爷爷和奶奶的。再后来搬迁的时候,国家相应地做了补偿。你妈妈很少到奶奶家去,她和奶奶相处得不融洽,多数时候,你妈一个人或者同你爸一起在自己家里吃饭。

你每天都要穿过的那座小公园,在你少年时代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它有着一种忧郁孤寂的情调。尤其秋天到来的时候,地上树上金黄灿灿。几场冷雨过后,潮湿的草叶气息熏染着你,一直到今天,你都想如何才能把那种败落愁人的感觉描绘下来。你后来的许多绘画作品,也是和在公园里领略到的那种伤感气息有关。

“如果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呢?”我问。

“那怎么可能。”你眼睛空洞地说。

“我是你的邻居,因为喜欢你,就每天在你穿过的公园里等你。”

“那当然好了。”

“下雨的时候,我拿上伞去接你。”

“你真好。”你说,“你怎么这么好?”

“我还要教你学坏,比如抽烟什么的。”

“我喜欢坏。”你说,“我小时候过于四平八稳。”

“不过,你恐怕会嫌我脏,冬天手冻裂着,一年四季鼻涕都要过河。”

“你流鼻涕呀。”你哈哈笑着,“我喜欢那个样子。”

“我们就像一家人。”

“一家人?”你说,“我真想咱们是一家人,那样我也就不孤单了,我爸非高兴疯了不可,他一生气的时候就怪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儿。”

“我还可以给你当模特儿,你画我。”

“对。”你说,“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陪我睡觉。”我说。

“坏死了!”

“如果有大男孩儿招惹你,我就会用弹弓子打他,要么趁他蹲坑上厕所的时候,突然闯进去给丫一板儿砖,如果不用板儿砖,也会给丫一包石灰。”

“你真是个孩子。”

“认识你,我总想着把时光倒退回去。”

“我也这么想过。”你说,“可是唯独不愿意看到我爸的严厉。”

“他现在对你还那样吗?”

“现在当然不那样了,可是他很少对我表现出欣赏,即便他欣赏我,也不会说出来,我能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

“你的性格里,也许你更习惯接受残忍。”

“也许是吧。”你说,“记住,别对我太好。”

“那又为什么?”我问。

“你坏一点,我就会兴奋。”你说,“我要你折磨我。”

“人一生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你嫌不够吗?”

“我有时喜欢你的粗糙。”

“好,现在我就对你粗糙。”

在改则县,我们住宿的招待所比较干净。房廊用玻璃封起来,如同温室。白日的阳光照了一整天,房间里不烧炉子也非常暖和。住宿登记室那边有一台小小的彩色电视,从歌曲中听出来,正在播放都市恋情电视剧《东边日出西边雨》,不过人物的对话都已经翻译成了藏语,听起来怪怪的。

关了灯,我们沉沉睡去。你的怀抱里有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暖。睡梦把我们轻轻托起,我和你在天上飞,在我们下面还飞翔着白色的大雁,翠绿的草原缓缓向后滑动,身子一边还有几栋宏伟的哥特式建筑,从那里传出了钟鸣和赞美诗的歌声。最后,我们望见地平线上冒出了通红的亮光。

第二天,我们正要上路的时候,师傅发现另一台车的油箱被路面上卷起的碎石子打裂了一道缝隙,汽油不住地泄漏。这还了得?幸亏发现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一台车上只乘坐了两个生意人,没有女的,结果也遭此不顺。我跟旺久师傅说,你看,没有女人坐的车也一样。旺久师傅笑笑说,那不是迷信嘛。

车子出了这样的问题,可不是小修小补的事情了,估计要花去多半天的时间。那两个生意人也得上手,帮着先把油箱里的汽油抽出来,再卸下油箱底盖,往里面灌洗衣粉进行多次清洗,然后把油箱装到我们车子的尾气口启动烘干,再进行焊补裂缝。从改则到下一站革吉县有三百八十多公里,是这条线路中最远的一段,漫漫的无人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必须用一整天拼命赶路。既然修车要耽误多半天时间,我们只好在改则停留一日再住一晚上。于是,我有了充裕的时间做笔记,我们也借机对这个高原小镇多了一分了解。你在我写东西的时候,还把咱们的内衣和袜子都洗了晾晒起来。

县城所在地的镇子不大,但显得空旷。荒原上两三条土街,街道两旁低矮的民居和商用房屋。整个镇子如同一座营地。

正午的阳光照遍小镇。从那些茶馆低矮门窗里传出麻将声,使得镇子愈加显出宁静。一些头上厚厚地缠满红黑绒线的牧人,正围着街边的几个台球桌打球赌钱,他们歇杆的时候,手上总拎着一瓶啤酒。硕大的足球场上有群孩子正在比赛。一栋两层的高大建筑物上支挂着一个大喇叭,用藏语播放着什么通知,接下来就是甜美的藏族歌曲。那两个老外和我们一样闲来无事到街上逛,我们迎面遇见打个招呼,走了走,我们又遇见了,彼此谁也懒得再打什么招呼。整个下午,他们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看书。我们也睡了睡,然后起来又到街上去喝茶。

茶馆里打麻将的人太吵,我们就坐在外头,眯起眼睛无聊地看偶尔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时间仿佛被胶给黏住了。这时,你发现茶馆旁边有一家小百货铺,门上挂了一块“电话长途”的招牌。今天是周末,你要去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去了有半个小时,回来说,这里长途非常难打出去。我问,你家里好?你说有什么好不好的,老样子。儿子好?我问。你笑了,说他很好,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然后,你不说话了。我们两人此时都像在欣赏一曲美妙音乐的时候,被什么地方发出的不和谐音调烦扰着。后来,你终于开口,说他一个月后要到台湾、香港,还要出国去美国跑一趟。那就是说你在西藏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能把孩子周末也丢在幼儿园里,你要回去照看他。最后,你说算啦,不去想这些,我们还要去冈仁波齐,是吧?我说当然,既然来了,咱们抓紧时间,你一定得去那里,这样的机会以后也难得了。

坐了坐,我也去打长途,结果除了跟北京的一个哥们儿和剧院的守门人老李头简短地通了电话,给我爸的却如何都打不出去。只有一次,我刚听到爸爸疲倦的声音接电话,线路就“嘀”的一声断掉了,好像天意就不让我们父子通话。其实,自己也不是说非要在改则县给我爸挂电话。因为你打了电话,所以我也去打一打。即使给爸爸打通了,我又能跟他说些什么呢?自从妈妈告诉了我那些事情以后,我心里好像生出了一层膜,紧紧地罩住自己。我甚至还没有设想好该怎样面对我爸。如果要寻找我的姐姐,爸爸是我唯一的线索,对此,我必须谨慎行事。

午饭我们吃得非常简单,一人一碗面条。晚上,我们请师傅们正儿八经地吃了顿炒菜米饭,还喝了不少啤酒,他们修车很辛苦。回到房间后,我整理笔记,你接着读沈从文。我们不时地聊几句。我对你说,沈从文这个大作家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那时我同爷爷奶奶住在胡同里。沈从文住在旁边的另一条胡同。我有时在黄昏跟爷爷到奶站取牛奶,沈从文也提着个装奶瓶的小木匣排在队伍里。爷爷小声指给我看,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叫沈从文,他过去是个大作家,郭沫若说他是反动文人。我问,那他反动吗?爷爷不置可否,说人家说他反动,其实他不坏。我问自己能看他写的故事吗?爷爷说我还小,他的东西不好懂,长大了再看吧。我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的管束虽然很紧,但我的顽皮在街上是出了名的,自己之所以后来没有往小流氓方向发展,那是得益于爷爷的教诲,我再淘气,毕竟是在爷爷的指导下阅读了一些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作品,这为我后来学习戏剧奠定了一个基础。直到现在,自己还经常会在梦里见到奶奶和爷爷。梦醒来,我非常想念他们。

灯光太暗,你阅读累了,就先睡下。我继续自己未完成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