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广大地区,有一首古老的诗歌从诞生一直流传到今天,它的作者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大喇嘛。他这样写道: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娇娘的脸蛋,
浮现在我的心上。
东山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当时,自己意识到的东山不在日常习惯方位的东向,而是在西部遥远的西藏阿里地区。那里有一架冈底斯山脉,主峰海拔六千六百五十六米,是一座积雪终年不化的山峰,它的名字叫冈仁波齐。
这一年夏天,我就要去往那个地方。
我出生于西藏拉萨,在北京长大。我爸是汉族,妈妈是藏族。起初,我户口“民族”一栏中填写的是汉族。我读书到初中的时候,父亲为了他这唯一的孩子将来升学就业能够得到些民族政策规定的照顾,就利用一次来京出差的机会,到派出所去给我改成了藏族。那么,我究竟属于哪一个民族呢?连我自己都不太在意。我是个藏汉混血儿。曾经有人把我这样二分之一的藏族和二分之一的汉族人称之为“团结族”,以示藏汉民族团结亲如一家的意思,可是我总觉得这种称谓有点滑稽。
我有一个汉名,也有一个藏名。我的藏名“达娃”只有家里人和熟悉的人才叫,等同我的乳名。达娃这个名字汉译出来,就是月亮或月光的意思。听大人讲,我降生的那个夜晚,一轮明月照得拉萨四围的群山银白夺目,拉萨河的流水也在明媚的月亮辉映下闪动着万千细碎的波光。这个名字是我妈叫我爸给我取的。
北京午后的热浪紧紧地将身体包裹住。太阳下的建筑、地面和车辆、行人全都反射着耀眼刺目的白光,把整个都市装扮得犹如一所庞大的医院,所有背景都泛着白晃晃的颜色。这样的白色,是我幼年第一次回到西藏留下的记忆。阳光,白墙,深蓝浸紫的天空,我的记忆天旋地转。这时,我的一只手探进裤兜里,妈妈从西藏给我寄来的一封短信和一张包裹单已经被腿上的汗气浸得潮乎乎的。
妈妈能来一封信,真是难得。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妈妈最懒于做的事情就是写信。她在这封信上说,我今年夏天去西藏如果可以成行,便让我到她那里住住。妈妈住在自己晚年“出家”的尼姑庵山下的村落里,那个地方距离拉萨还有一天的车路。妈妈说她的身体尚好,只是两只眼睛得了白内障,看什么都模糊。
妈妈的信写得非常潦草,字迹歪歪扭扭,语句也十分生涩。我发现她的汉语表达能力也比过去衰退了。她始终都让我感到她的存在是那么遥远和陌生。
我接受了一家出版社的写作计划,沿青藏线到拉萨,然后去西藏的西部阿里地区考察。合同书上对作者明确规定,在三至五个月的时间里,我必须平均每星期向出版社的电子商务网站提交一篇千字左右的行走笔记,他们将要用作即时发布。在我返回北京以后的三个月内,还要为出版社完成一部十五万字的游记文学作品。出版社方面为我提供两万元现金和价值一万多元的装备。我的装备包括笔记本电脑、单人帐篷、睡袋、防潮垫和一只军用背包。
这家出版社每年都要组织类似的选题,因为读者搜寻的目光正在转向西部欠发达地区,转向边疆少数民族的人文色彩和地理风貌。出版社的这个计划是行之有效的。上一次我就参加了骑马穿越内蒙古中部沙漠化草原的考察活动,回来后完成的作品好评如潮。但是,上一次我的装备里没有帐篷和笔记本电脑这些家伙。从上次的经验中,我预见西藏这次写作任务最终也挣不到多少钱,除了能留下一台笔记本电脑,其他装备都将面临着耗损丢弃的命运,有限的活动经费也将大大超支,以致要用出书所得的稿酬来弥补。好在自己也不是为了钱才参加这样的活动。在一年中,花上一段时间逃离喧嚣的都市,让身心求得一个平衡,还有什么能比它更美的?这是我的趣味,是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直白地说,这就叫事情做了,玩儿也玩儿了。
孔老夫子说:人三十而立。照我理解,今天的“立”,就是在社会上能够靠自己的本事戳得住,就是有家有业。自己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却一直过着单身生活,肉体和思想总是飘来飘去的。
我爸退休前因为身体不适应高原气候,就从西藏调回了北京,那时候我奶奶和爷爷还在。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不久,我爸也退休了。他现在一个人住着四室一厅的房子,其中一间屋子里堆放着乱七八糟关于西藏的书刊资料、乐谱和一架钢琴。这个“西藏通”从事了一辈子当地民歌的创作和研究。人虽然退了休,可事情一点也没减少,关于西藏文化艺术的各种会议、报告,都要他去出席讲话。西藏影视音乐的创作和著作约稿,他说到死也干不完。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工作和生活也不满意,特别对我的生活,他认为毫无规律可言,甚至乌七八糟。我同妈妈是有隔阂的,同爸爸的隔阂似乎更大。记得我在大学读书时,每个周末回家,同爷爷、奶奶和刚刚返京的爸爸住在一起。我和奶奶、爷爷的话多,和爸爸的话就少得可怜。我觉着自己只要一回到家里,爸爸倒变成客人的样子,他在饭桌上同我交谈,大多都是借助于我奶奶来转达的。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北京一家剧院里当文学编辑。日常工作就是从大量外来稿件中筛选、修改剧本。这工作一做就好几年。后来因为我创作的两个话剧接连上演,剧院这才将我调到创作室从事专业编剧。
自己虽然年纪还不算大,可是已经在剧院里工作了整整九个年头。在这些年里,我的月薪不丰,可换来的却是清心闲散,自己有大量时间四处乱玩儿,有大量时间用于读书和写作,否则自己也创作不出那两个剧本。
爷爷先去世的。奶奶去世后不多久,我就从爸爸那里搬出来,住到了剧院照顾给我的一间原先堆满道具的办公室里。
女友和我的关系已经有半年了。在和她好的这些日子里,我没有其他任何相好。剧院里那么多女演员,我一个都不沾,坚决守住“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
对女友,我一开始便是认真的。她比我小五岁,我们相识的时候,她正在表演系上大三,谁也没料想她毕业能分配到北京的另一家剧院工作。
在同女友之前,我的女人没少过。
我的第一次是在自己刚满十九岁的冬天,和系里一位老师。那位老师当时已经三十出头,人长得除了白其他极其一般。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丁点关系。每次见到,两个人都跟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自己只记得她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掀开她扎得我脸生痒的薄毛衣,推开她的胸罩,看到那两堆雪白的**。我极力地抬起头来艰难地够到它们拼命地嘬,她就用那两只沙袋一样的大奶拼命地堵住我的嘴,差点没把我给憋死。她的面孔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表情,我恐怕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第一次以后,我的情欲之火再也扑不灭了。有那么一段时期,自己可以同时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她们每一个都认为我只为她而衷情。直到半年前自己跟了现在的女友,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才渐渐断掉。有些时候自己也会想到,是不是现在的女友使我得到了满足?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相伴相随的人就是她?一切还都不好作出肯定的判断。女友的长相确实漂亮,这可能是我喜欢她的理由。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还从未想过往更深的层次发展。
向剧院请了三个月假,还开出了一封到基层采风、体验生活的介绍信,我就开始了此次到西藏去的旅程安排和行装的准备。
作为编剧,自己在剧院的工作内容,就是每年写一个小戏,两年写一个大戏,另外除了开开会,再没别的事情可做,所以我的生活长期处于清闲状态。剧院的经费紧张,平常也没有为我们几个编剧提供采访和体验生活的专项经费,所以像我这样有出版社资助到少数民族地区考察,对于剧院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虽然我是请假,其实等于向剧院打个招呼,剧院不仅照常发给我工资,就连每月的奖金也一分不少。院领导唯一的希望是我能借助这样的机会到各处走走,能够得到丰富的创作素材和灵感,他们相信我会拿出令人满意的本子。我说自己宁肯玩儿情感,也不会去涉及所谓形式探索的游戏。他们说,我们相信你搞出的东西肯定不赖。我说只要你们放开我的手脚,好东西少不了,但千万别总弄成个鼓励在先,枪毙在后。院领导听了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凭我的经验,如此出门远行,行装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要亲自动手,否则路上的慌乱尴尬就很容易显露出来。三双袜子、两套内衣、两条外裤、一件美军外套、一件毛衣、一件皮夹克,还有睡袋、防潮垫、帐篷。这些在背包里外上下如何依次摆放也是有讲究的,起码要按照行走地区的气候环境和可能的活动日程来安排。再就是防水手电、军用指北针、胶卷、尼龙绳、松紧带、电池、卫生纸、常备药品、洗漱用具、奥林巴斯小相机、信用卡、不锈钢饭盒和勺子,这些东西也各有各的合理位置,到用的时候,一点也不费事便可以取出来。贴身的东西只有一些现金、证件、记了必要联系人电话的小本子、圆珠笔、铁制弹弓和笔记本电脑,那把跟随我多年的瑞士军刀就挂在腰上。如果有谁要出门照我的样子远行,按上面的行装内容仔细准备,基本不会有问题,然后你就可以上路了。
行装在二十分钟以内就整理妥了。然后,我把那顶土黄色的毡帽往头上一扣,对着镜子照照,自己非常满意。
爸爸准备了一些眼药让我进藏带给阿妈。他嘱咐我路上当心,千万千万不要冒险,还说我就是爱冒险!能在阿妈那里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别的,我爸也没再多说,只是给我开出了十余种关于西藏风土、历史和人物的书目,叫我走前和回来写作的时候用于参考。
朋友们已经为我这次出门连续饯行了两次大局。我们还到酒吧去狂饮大醉。他们为我点唱的歌曲都是些人在都市心却飞向原野的内容。我记得有美国的《远航》、秘鲁民歌《山鹰》和田震的《干杯,朋友》。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绿绿的原野没有尽头,
像儿时的眼眸。
但愿你从今开始的漂流,
再没有停下的时候……
大家为我营造了足够的远行气氛,而我确实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着。虽然已经去过了四次西藏,心里还是怀着小小的激动,毕竟自己是半个西藏人。我那另一半家乡在这帮朋友眼里是那么遥远和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