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位于市中心的大楼,早年它曾经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如今已风光不再。可它依旧绅士般地矗立在城市的中心,俯瞰着人间婆娑,浏览着世间婀娜。之所以说它绅士,是因为从它诞生的那天起,一直就是被人们仰视着的。可是这绝不是因为它的高度,而是因为它地位的尊贵——它曾经是这座城市达官显贵们最膜拜的地方。
如今秀水大厦的豪华与盛大,早就是情人眼睛里的旧景,可它依旧没有遭遇过白眼,它生来就习惯了被仰视。白天光顾这里的客人依旧不少,每当到了夜晚,这里就更是宾客盈门。
三楼大厅是新近装修过的。数不清的万向节,将整个半空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网。无数的不规则图形,环环相扣,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整个大厅,也笼罩着走进这里的每一个生灵。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个巨大的罗网,现代而又迷幻。
时间已是中午,鲁一鸣和他的朋友曲南正在这里用餐。
鲁一鸣一边品尝着美食,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当天出版的《秀水晚报》。他看着发生在北美洲的甲型H1N1流感的消息,心里不时地一阵紧似一阵。墨西哥已经死亡一百六十八人,美国也有一例死亡病例报告。还不知道这种倒霉事是不是会影响到中国,更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秀水市。尽管墨西哥并没有直飞秀水市的航班,但秀水市毕竟是一个开放型城市,而且是一个颇具知名度的城市,来往的国内外宾朋每天都川流不息。
上午,鲁一鸣在报社听完关于甲型H1N1流感在世界上蔓延情况的传达,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毕竟曾经参加过几年前关于“非典”的新闻报道。
眼下,他之所以对这件事这般敏感,还因为他的妈妈罗雪云患了感冒,正在医院里住院。医生已经排除了她患上甲型H1N1流感的可能,可是她本人还是不放心,一直在医院里住着不走。
其实,甲型H1N1流感眼下根本就没有传入秀水。鲁一鸣的妈妈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她是秀水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已经五十八九岁,临近退休,眼看着已经来日不多,就越发想有一个好点儿的身体,以安享晚年。
鲁一鸣的工作并不轻松,可还是时常去医院看看她。前些年,他们之间才开始了母子之间的往来。鲁一鸣是很珍惜这份迟到的母爱的。
鲁一鸣的同学曲南端着刚刚选好的菜肴走了过来,重新坐在鲁一鸣对面。
曲南是鲁一鸣的大学同学,现在正在秀水市国资委工作。他与鲁一鸣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都愿意喝点儿酒,平时有事没事,经常会一起走进餐馆,喝上一顿,海侃一番。鲁一鸣经常能从曲南的海聊中,得到一些新闻线索。今天就是曲南约鲁一鸣来这里吃自助餐的。
鲁一鸣还在翻阅着手中的报纸,上面的一幅漫画映入了眼帘。他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看什么呢,这么投入?”曲南不解地问。
“你看看张兮兮的这幅漫画,真有构思。”鲁一鸣把报纸递给了曲南。
曲南坐下来,认真地看着。
那是一幅看上去很平常的漫画。一个大大的苹果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画面,一条条虫子从苹果内部钻了出来。透过斑驳的孔洞,明显看得出苹果已经被蛀空。苹果上写着某些国企。
“这个作者是哪儿的?”
“是我们报社的一名记者。”
“如今能看到这样的作品,已经很奢侈了。”曲南感慨道。
“什么意思?”鲁一鸣有些不解。
“除了泛娱乐,还是泛娱乐,谁还会愿意涉及这样敏感的话题。"曲南一边说一边举起了酒杯。
“他就是一个愿意思考的人。”
“不仅仅是愿意思考的问题,说明他对眼下某些国企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要说国企这样的话题,你才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有发言权又有什么用呢?人微言轻。有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可你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都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想哭就哭嘛。”鲁一鸣笑了。
曲南没有笑。
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起走出了秀水大厦。当他们走出大门时,才发现大厦外边是另外一种情景。
就在秀水大厦对面的一栋六层楼上,正站着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那个人正大喊大叫着,准备要从楼上跳下。楼下站满了人。警察将楼下的道路用绳子拦住,行人与车辆已经无法从此处通过。就在那栋楼的正前方摆着几个气垫。
出于职业的敏感,鲁一鸣迅速靠上前去,从摄影包中掏出了照相机。
一个警察挡住了他的去路。鲁一鸣亮出了记者证,执意要进入现场。警察依然拦住了他。
一群农民工模样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二三十个人一下子朝鲁一鸣涌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你是记者?”有人问道。
大家七嘴八舌。
鲁一鸣做了肯定式的回答。
这时,又有许多围观者朝这边涌来。鲁一鸣一米八几的个头,像是鹤立鸡群。
“你们认识那个人?”鲁一鸣指了指站在六楼楼顶的那个年轻人。
“他是俺哥,是他带着俺们出来打工的。”一个小伙子搭上了话,“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欠俺们的工钱,他们反倒把俺们起诉到了法院。俺哥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就想到了跳楼自杀。”
“即便这样,也不能采取这种过激的行为呀!”鲁一鸣对那个小伙子说道,“你还不快去劝他下来?”
“早就劝过了,没有用的。”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于国良,俺哥叫于国政。”
为了不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鲁一鸣主动从人丛中挤了出来,朝人少的地方走去。于国良等人并没有放过他,而是紧紧跟在后边,又一次把他围了起来。
“你们围着我干什么?”鲁一鸣发火了,“先把你哥哥劝下来再说。”
“他已经绝望了,不答应给钱,他是不会下来的。那可是两百多万啊,那是俺们五六十个人一年多的工钱呀!”
于国良紧紧抓着鲁一鸣的手。
鲁一鸣走出了十几米远,又一次被紧紧地围住。
此刻,鲁一鸣发现在离这些人不远处,有一个人正悠闲地站在那里。他四十岁左右,身体有些发胖,戴着一副墨镜,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现场的动态。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传出了“啊”的一声惊叫,伴随着那声惊叫,于国政的身体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正好偏离了摆在地上的气垫。
鲁一鸣回头望去,看到几个民警快步朝于国政躺着的方向围拢过去……
他尾随着于国良等人朝医院跑去。
于国政被送进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鲁一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于国良前边。在医院抢救室门口,他们全都被挡在大门外边。
于国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于国政的名字……
几分钟过后,抢救室的房门从里边推开,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位医护人员严肃地告诉守在门外的人说,已经感觉不到于国政的心跳了。
于国良迅速冲进抢救室,朝于国政的遗体扑了过去。他放声大哭着,随后跟进去的民工们,站在于国良的身后,不时地有人发出哽咽声。
几分钟后,于国良和他的民工兄弟们一起走出了抢救室。抢救室内只留下了几个警察。
于国良与在场的民工们又一次将鲁一鸣团团地围住。
于国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鲁一鸣,“这是俺哥写给报社的一封信,送给了几家报社,都没有回音。因为欠俺们钱的这家公司是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下属的分公司,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是一家非常有名气的上市公司,没有人愿意惹麻烦。”于国良一边哽咽一边说,“不管是什么样的公司,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什么社会都是这个理儿。可俺们为什么就是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呢?”
鲁一鸣接过信看着,他一时看不明白,便问道:“你们能不能详细说一说,是怎么回事?”
于国良不再哽咽,他问鲁一鸣:“还没有问你姓什么,是哪家报社的记者呢?”
“我是《秀水晚报》的记者,叫鲁一鸣。”
“俺们这些人都是一个村子的,俺们都是俺哥带到秀水市打工的。是俺哥出面与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签订了一份合同,俺们在他们开发的万佳小区的住宅楼建设项目中,负责三栋楼的施工。这三栋楼是提前开始施工的,当工程干了一大半时,穆晓飞经理突然说不用俺们干了,说是俺们偷了工地上的东西。”于国良气愤地叙述着。
“工地上丢了什么东西?”
“说是螺纹钢筋丢了。”
“后来呢?”
“后来,俺哥拼命地和他交涉,什么结果也没有。俺哥说什么也不算完,可能惹恼了穆晓飞,他就把俺哥告到了法院,还要求俺哥赔偿他们的经济损失。”
鲁一鸣越听越复杂,便拿起那份材料,离开了医院。他很快就去了市公安局,在那里了解了一下当天发生的事情后,就返回了报社。晚上,他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写成了新闻稿,用电脑传给了总编室。
2
帅真真去北京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她才三十二三岁的年龄,却已经在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副总经济师的位置上干了多年。除了人事上的事不涉猎之外,关于经济运营方面的可行性设想和经营中所出现的问题的解决,都属于她的职权范围。
帅真真一米七零的个头,修长的身材,个子虽然高挑,但却并不失丰满。她超凡的气质,常常让人感觉到与众不同。她那份恰到好处的若有若无的矜持,总会透出一个东方女性传统的美。
此刻,在首都机场办理完登机手续的帅真真,正在候机大厅里百无聊赖地坐着。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通了电话,电话是吕晓歆打来的。
帅真真开口问道:“吕晓歆,你回国了?”
吕晓歆是帅真真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以后,去了澳大利亚,她与帅真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没有,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吕晓歆的声音是低沉的。
“什么事?说吧。”
“吴大鹏出事了。”
“出事了?”帅真真站了起来,异常惊讶,“他出什么事了?”
“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帅真真震惊极了。
“是真的。这件事几乎震动了整个澳大利亚的华人界。”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帅真真几乎有些失去了理智。
“真真,你别激动,你别太激动了。激动已经没有用了。”
帅真真哽咽着……
广播里传来了登机的通知。
吕晓歆告诉帅真真,过一段时间,她或许会回国看看。
帅真真哽咽着,朝登机口走去。
帅真真走下飞机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走出机场,她坐进了自己的轿车。车是她去北京前,停放在机场的。
轿车向市区开去。路上依然是车水马龙,耀眼的灯光,不时地闪烁着,马路边上的娱乐场所,更是俏丽多姿,像是一个个美丽佳人。路边的灯光景观,同样引人入胜。对面车辆的照明灯的强光,依旧无法让她振作起精神,她几乎有些麻木。
自从她接到吕晓歆的电话后,吴大鹏的名字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脑海。此刻,她完全是下意识地开着车。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行驶到一个交叉路口处,前面的一辆吉普车一下子来了个急刹车。帅真真根本就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当她反应过来时,她的轿车眼看着就要撞到前边那辆车上。她迅速地将方向盘向左打去,车身马上向左边驶去。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同样让行驶在左侧的一辆尼桑轿车的司机毫无准备,尼桑轿车一下子撞到了帅真真轿车左侧的车门上。
重重的一撞,让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当帅真真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她躺在医院的病**,三宇发展总公司办公室主任林乐红站在床边。她从林乐红那里知道了她昏迷之后发生的一切。
当交通警察赶到那里时,她的身份证和驾驶证等东西证明了她的身份。十几分钟后,她就被送到了医院。昏迷是因为脑震**引起的,她的左胸有一根肋骨轻微骨折。
医生对她施行了手术。
林乐红与帅真真已经是多年的同事,她只比帅真真大几岁。她对帅真真是了解的,帅真真对她也很有好感。
林乐红不能在医院里久留,单位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她。她知道,帅真真一直没有结婚,父母又都在外地,多少年来她就是一个人生活。林乐红准备从总公司机关抽调一个女孩儿来照顾她,被帅真真拒绝了。
林乐红走后,病房里只剩下帅真真一个人,另外的一张床位是空着的。
此刻,她躺在病**,没有一点睡意,呆呆地注视着病房的天花板。
她的脑子里乱极了。
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车祸给她带来的痛苦,并不是她痛苦的极致,而心灵上的那份隐痛,却让她难以释怀。
她心里明白,这次意外车祸,完全是由于自己的大意造成的,而自己的大意是因为心不在焉。
吴大鹏的死,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尽管那是发生在数万里之外的悲剧,尽管那已经是一份早已了结的情缘,可他的离去,为什么还会在自己的心里产生轩然大波呢?
帅真真的泪水似乎正朝心里流去。
半个多小时后,她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鲁一鸣打来的。
鲁一鸣是她的男朋友,他们已经相爱两年有余。
她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犹豫着,应该如何向他说明眼前发生的一切呢?手机不停地响着,已经不容她再去多想什么,她接通了手机。
“你现在在哪儿?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鲁一鸣问道。
帅真真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刚才正忙着。我还在北京。”
“不是说好了,马上回秀水吗?”
“事情还没有办完。”
“还得几天时间?”
“说不好。”
几分钟后,挂断了电话。
鲁一鸣并没有听出什么破绽。
此刻,似乎连帅真真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应付鲁一鸣,而眼下自己是最需要别人关心的呀……
半个小时后,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老者,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当这个老者出现在帅真真面前时,她先是一愣,很快便认出了他——他正是三宇发展总公司前任董事长林家聪。
林家聪已经近七十岁的年龄,六十几岁才离开董事长的位置。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医院里?
林家聪走到了她的床边,她想坐起来,林家聪示意她不要动。
中年女人递过来一个小凳子,林家聪坐在了帅真真的床边。
如果从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创办那年算起,林家聪在这个公司工作的时间足足有十几年。这个公司最初还是林家聪领着几个人创办起来的。那时,他们公司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渗透着林家聪和他的员工们的心血。那其中的艰辛与痛苦,只有林家聪和最初参与创业的员工们才能体会得到。而帅真真并不是那时的员工,她走进这个公司的时候,这个公司早就初具规模,而且小有名气。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当时的林家聪董事长接受了帅真真。
帅真真大学毕业的时候,去了秀水市的一家贸易公司。不久,她就被派往公司驻香港办事处。当时,帅真真与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驻香港办事处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
一次,林家聪去香港,在办事处正好遇到了帅真真。也就是从那时起,帅真真走进了林家聪的视野。
帅真真有着双学位,一个是经济学学位,一个是法律学学位,而她自己从内心里更渴望能够从事法律工作。
帅真真回到秀水时,已经是三个月以后,当时,正好赶上她的几个大学同学准备开办一家律师事务所,想找人入伙。帅真真成了他们的最佳人选,帅真真也被他们的真诚所打动。也就是在筹办律师事务所期间,林家聪让他的部下找到了帅真真,说有一件事想让她帮帮忙。
那是三宇发展总公司下属的金典投资公司做的一单生意出了问题。金典投资公司与国外一家公司签了一单出口运动服的贸易合同,而金典投资公司委托土州市的一家服装公司为其生产这批服装。在合同签订之前,金典投资公司当时的一个普通员工于芳菲和一个司机去那家公司考察过他们的生产能力。
合同很快就签订了。合同签订之后,金典投资公司还特意支付了八百万元人民币,作为先期起动资金支付给了对方。
当需要履行合同时,于芳菲才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履行合同的能力。那完全是一桩经济诈骗案,除了那个当事人是真的之外,那个公司原来所有的手续都是伪造的。
林家聪得知此事之后,一方面让金典投资公司当时的经理马和平出面,想法另行寻找货源,尽量减少对国外公司逾期付货的赔付,另一方面,想办法将那八百万元追回来。
当时,帅真真被请到了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林家聪的办公室里。她答应想办法试一试。其实,当时帅真真并没有真正办过什么案子。
两天之后,她乔装去了土州市,想办法找到了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公司“负责人”,与他谈起了生意。几个回合下来,她就发现了他储存货物的仓库。当帅真真再次出现在土州市时,她的身边还多出了几个警察。那位“负责人”当即就被秀水市公安局的警察带回了秀水。不久,那八百万元,也被如数追回。
帅真真初战告捷,而正是这次初战,让她再也没有离开过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她先是在行政办公室里工作。公司下属的子公司不时地总会与合作方出现一些法律上的纠纷,时不时地总会有人找到行政办公室,让他们帮助解决问题。当时,在总公司内真正懂得一些法律知识的只有她帅真真一个人。人们的目光自然地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每每总是热心地帮助解决着这些本不属于她工作范围内的事情。时间长了,她的长处明显地显现了出来,加上独特的思维和良好的口才,她很快就走上了总公司副总经济师的位置。一年多以后,原来的总经济师退休了,她却并没能接替他的位置,一直就是以副总经济师的名义工作着,而总经济师的位置始终是空缺着。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帅真真是感谢林家聪的知遇之恩的。她对林家聪的为人,也是别有一番感受的。他在她的眼里,是正派而又廉洁的。
此刻,帅真真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林家聪,看着写在他脸上的沧桑,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董事长,您怎么会知道我住在医院里?”帅真真急于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大问题吧?”林家聪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没事,没有什么大事。董事长,您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医院里的?”
“我去公司时,听说的。”
“您去公司有事?”
林家聪沉默了,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帅真真转移了话题,“您的身体还好吗?还是一个人生活?”
林家聪看了看身边的中年女人,转过头来,并没有说什么。
那位中年女人看帅真真注意到了自己,便主动说道:“董事长的身体不是太好,他这个人的心思太重,不像别的老人那样整天就是吃喝玩乐,不关自己的事,什么都不管。他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林家聪转过头去,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他看了中年女人一眼,然后对帅真真说道:“还得谢谢她,她现在和我生活在一起,负责照顾我。”
“林伟不经常回去?”
“林伟可能是工作太忙,有时也回去看看我。”林家聪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不说我吧,还是说说你,听说肋骨还断了一根,是不是很严重?”
“过几天就好了,我出院后去看您。董事长,我这没有什么事,您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也好,有时间,你去我家里,咱们聊一聊。我确实是有话要和你说,有好多话要和你说。今天就不说了,你好好养病吧。”林家聪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听到这里,帅真真反倒急于想知道林家聪究竟想和她说些什么,她有些沉不住气了,“董事长,您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林家聪摇着头说:“公司正在积极运作转制,这里面是有问题的。我是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十几年来积攒起来的家底,轻易地大量流失啊。”
此刻,帅真真发现林家聪的眼睛是潮湿的。
3
于国政与之发生纠纷的那家公司,是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
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是三宇发展总公司名下的一家公司,经理穆晓飞四十岁左右,身体有些发胖。穆晓飞对于国政跳楼这件事,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敏感,他仿佛根本就不在意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眼注视着天花板,不时地转动着眼珠,暗自庆幸着于国政选择了一条自杀的道路。他确信因为于国政的死,由帅真真代他与于国政打的那桩官司将会寿终正寝。
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是挂靠在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名下的一家公司,实际上是一个纯粹的个体户。而三宇发展总公司早已是一家上市公司,每年的年报情况都让股民们倍加关注。三宇发展总公司下设几十家公司,用他们公司员工自己的话说,除了贩卖人口和贩卖毒品的生意不做之外,剩下的什么生意都做。
三宇发展总公司的现任董事长名叫金长永,已年近六十岁,眼看着就要退休。他是不希望就这样轻易地退出三宇发展总公司的历史舞台的。只有金长永自己明白,他不愿意轻易退出的原因绝不是一个感情上的问题,而是另有隐忧。关于这一点,那是天机不能泄露。
金长永当然知道于国政已经跳楼身亡。他与穆晓飞不一样,他有些坐卧不安,便起身朝着穆晓飞的办公室走去。按理说,穆晓飞是他的部下,他完全可以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可金长永却从六楼坐电梯到了二十六楼,亲自走进了穆晓飞的办公室。
这一点,金长永早已习以为常,全公司上下也都觉得再寻常不过。谁都知道从形式上看,金长永是穆晓飞的上级,而实际上,金长永在穆晓飞面前却并没有那样理直气壮。他手下像穆晓飞这样的下级,其实数不胜数。可像穆晓飞这样在金长永面前这么有地位的下级,还真的不是太多,仅仅只有几个。
金长永有一米八零左右的个头,头发早早就先他而去。他那秃秃的头顶,分外醒目,常常是当人们还没有看到他人到来的时候,就先感觉到了他秃头的出现——是他那已经微微弯曲的身子,成全了他那秃头每每总是率先而行。最初看到他的人,往往很难能把一个领导着几千人的企业董事长的形象,与这样一个人联系起来。
金长永走进了穆晓飞的办公室。
坐在办公室外间的一个女孩儿,首先映入了金长永的眼帘。她一头乌黑的头发,还有和她的年龄十分相称的精心呵护的皮肤,让人一眼就能感觉出她与穆晓飞的年龄至少会差上二十岁左右。她看到金长永走进来,便马上站起来和他打了招呼。金长永明白,这是穆晓飞的“宠物”刘玉霰。她并不是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员工,也不是穆晓飞的家属。可她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始终都尾随在穆晓飞的身边。
刘玉霰按了一下设在桌子上的门铃,一堵大墙如同一扇大门徐徐开启。随后,穆晓飞从里面探出头来,却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热情,只是招呼着金长永走进了大门里侧。
这是穆晓飞真正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设着各种各样的古董。除此之外,还有几把已经长满绿色铜锈的日式战刀赫然挂在墙上。
金长永坐到了一把大叶紫檀木的太师椅上。
“于国政已经死了,你准备怎么办?”金长永开门见山。
“什么怎么办?人已经死了,官司自然也就了结了。”穆晓飞异常地轻松。
“这件事不光牵扯到于国政本人,还牵扯到几十个人,怕是不一定会那么简单吧?”
“那又能怎么样?是我终止了合同不假,那是因为他们偷走了我工地上的东西,我还给他们发什么工资呀!于国政临死前已经承认他们偷了东西,他与我签订的那份和解协议,不还在我的手上嘛,那上面是有他的签字的。有这个东西,我还怕什么?”
“这件事的真相,你是否告诉过别人?”
“没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感觉帅真真好像知道这件事?”
穆晓飞想了想,像是想起了什么:“于国政当初曾经来公司闹过,接待他的人就是帅真真。他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详细和我说过。她只是说于国政曾经不止一次地来公司内闹过。起诉书是我让她给我写的,诉状也是她送到法院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是副总经济师,经济运营方面出现的问题,包括涉及到法律方面的纠纷一直就是由她负责解决的,我能不找她吗?”
“我没说你做错了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内幕。”
“也不用考虑得那么多,她还能胳膊肘往外拐呀!”
“那要看什么事了。像你这种事的内幕,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这一点,你还不明白吗?”
穆晓飞还是没有太在意什么,而是提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金董,还得劳你大驾,总不能让新闻单位胡说八道吧。”
“他们不是早就找过新闻单位吗?”
“那都是以前的事。我昨天在现场看到于国政的弟弟于国良和他们那帮人,缠住了一个小记者没完没了地说着什么,我估计他们还会去找他,会把他当作一根救命稻草。”
于国政之死,不仅仅引起了鲁一鸣的注意,同样也引起了全市其他新闻单位的关注。除了当时赶到现场的媒体记者之外,在此之后,也有不少的记者纷纷赶到市公安局。当不少人都知道于国政的自杀是与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有关时,记者们一下子蜂拥到三宇发展总公司的办公大楼里。
金长永知道这件事的真相,那是由穆晓飞一手导演的。问题是穆晓飞导演这种事,早就不止一次,而每一次都是以他的胜利而告终,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死人的事。时间长了,穆晓飞早就不在意什么。金长永则不然,他不能任由事态随便发展,一旦有人过问此事,不仅将会威胁到他的官位,也许还会有更多的麻烦。他的这个董事长毕竟还是官方任命的。他不能因为在某一件事上的失误,而影响到整个大局。
金长永让林乐红应付一下记者。林乐红没有费多少口舌就把记者们打发走了,其理由是他们正在对此事进行调查,在问题调查清楚之后,他们将会专门召开“新闻发布会”,向新闻界公布事情的真相。
记者们只好悻悻而去。
就在这天晚上,“新闻发布会”如期召开,只是曾经参与采访的记者一个也不在被邀请之列。来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全都是新闻单位的领导,而且并非是中层一级的领导。鲁一鸣所在的《秀水晚报》副总编辑华海晨也参加了“新闻发布会”。参加会议的人员几乎都与金长永认识,那是因为多少年前,三宇发展总公司上市之前,各家新闻媒体的领导都被金长永召集到了三宇发展总公司的小会议室里,曾经筹划过对三宇发展总公司上市之前的宣传策划活动。这些年来,他们之间并没有减少来往。因为作为一家业务范围涉猎多个领域的公司,难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每当出现问题时,总免不了找到新闻单位帮助消灾灭祸,平息事态的发展。显然,金长永这次还是想照此办理。
当华海晨走进五州大饭店二楼的一个大包间时,发现人员已经到齐了。金长永走上前去热情地与华海晨握了握手。华海晨已经知道当天发生的于国政跳楼自杀的事,可他并不知道他被邀请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他以为还是像以往一样,只不过又是三宇发展总公司遇到了什么小麻烦,需要他们协调协调而已。
一共不到十个客人,正好坐在了一张圆桌前。
金长永知道时间紧迫,因为所有的纸媒体几乎都是晚上发稿,早晨出版。如果不抓紧时间进行,稿子很可能会被发出去。
金长永举起了酒杯:“今天邀请弟兄们到这里小聚,就是想谢谢大家,谢谢这些年来对我们工作上的支持。除此之外,还有点儿小事需要和大家通报一下。来来,我们先喝下这杯酒再说。”他自己一仰脖,把一杯酒送进了嘴里,“这第一杯酒都喝了,都喝了。”
这时,林乐红把一个个纸制手提袋,放在了每一位客人的椅子边。
“今天在秀水大厦附近发生了一件事,和我们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有点儿关系。严格说起来,也不关我们什么事。那是因为一个施工合同的纠纷,我们把他起诉到了法院,对方招架不了,便跳了楼。对这件事,我们的心里也很难受,可那是需要他自己承担责任的。”金长永没有半点儿不自然的感觉。
酒桌上人们的表情是不一样的。
“来来,一边喝酒一边说。”金长永举起了酒杯,“详细情况不用我在这里多说了,我们公司有几个说明材料都放在了你们的手提袋里,回去一看就明白了。我们的想法是,今天这件事绝不能发稿,如果发出去,那将影响极坏。”
喝下了第二杯酒,华海晨从手提袋里掏出了那份材料,他首先看到了手提袋里的一个信封,顺手摸了摸,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显然是金长永送的红包。他并没有动它,而是从手提袋里拿出了那个档案袋,把档案袋慢慢地打开。
“华总,来来,先喝酒吧,这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回去再看吧。今天只要不发稿就行。”金长永举起酒杯,执意要与大家喝下第三杯酒。
华海晨放下了酒杯,手里始终拿着其中的一份材料看着。他一边看一边问道:“到底是他们欠你们的钱,还是你们欠他们的钱?”
“当然是他们欠我们的钱了。”
“他们给你们施工,你们应该给他们工资才对,怎么会是你们把他们起诉到了法院?”
“本来是应该像你说的这样。可是他们把工地上的螺纹钢筋偷走了,总价值比工资还多,他们自己都承认了。我们当然要向他们讨要损失。”
听到这里,华海晨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在他手中拿着的档案袋里,还装着一份手写材料的复印件,那份材料上确实有于国政的签字。材料上写着他承认在他的施工队施工期间,工地上丢了东西。华海晨没有细看下去,就把材料放进了档案袋。
华海晨走出五州大酒店不久,就接到了市委宣传部新闻处处长江大为的电话,他通知华海晨,今天发生的于国政跳楼的事,市里要求各新闻单位一律不准报道。
第二天清晨,鲁一鸣在《秀水晚报》上看到了他写的那篇报道。可报道当中所涉及到的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名字,一个字没有提及,鲁一鸣在报道中特意提到的“本报将对此事跟踪报道”的字样,也早就不翼而飞。
鲁一鸣看完之后,愤愤地将报纸扔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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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住宅工程,还是其他工程项目,只要有钱可赚,穆晓飞是决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一天晚上,穆晓飞敲开了秀水钢铁集团董事长李大钟的家门。
李大钟的妻子袁丽为客人打开了房门。穆晓飞连招呼也没有打,径直走进了客厅。他戴着一副墨镜,身着一袭黑装,出现在李大钟面前。看上去,有几分阴森与恐怖。跟在其后的还有四个人,四个打手模样的人。穆晓飞没等主人说什么,就直接坐到了客厅中间的双人沙发上,另外四个人,一字排开,站在沙发后边。
李大钟看到这种架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一针见血:“看来穆总今天来这里,是想要大打出手啊?”
“你是个明白人,钱我是一定要拿走的,不然……”穆晓飞来者不善。
“不然怎么样?”
“咣”的一声,穆晓飞将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插在了沙发前那张花梨木的茶几上。
匕首立在那里发着寒光,似乎有些狗仗人势。
李大钟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镇静下来。
“穆总,你以为这样就能如愿?”他看了看穆晓飞,“钱即便不是我个人的,我也不可能让你这样轻易得逞,除非你今天在这里把我解决了,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那样,你想要多少钱,就可以要多少。”
“看来,你还真不识相。”
“识相怎么样?不识相又怎么样?”李大钟并没有示弱。
穆晓飞抬起右手,伸出了两个手指,往前用力地挥动了一下。他身后的两个人立即走上前去,其中的一个人一只手揪住了李大钟的头发,一只手将他的一只胳膊反转到后边。另外一个人用拳头朝李大钟的胸部和腹部雨点般儿地打去。
李大钟的夫人袁丽一下子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那个挥舞着拳头的大汉,她拼命地叫喊着:“你住手!你给我住手。真没有一点儿王法了,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女人的叫喊并没有阻挡住彪形大汉的威猛,拳头依然不停地落在李大钟的身上。
袁丽抓住了彪形大汉的另一只手,一口咬了下去。大汉猛地叫了一声,转身从茶几上拿起了一只茶杯,朝着袁丽的脑袋砸去,袁丽应声倒下。
彪形大汉就此住手。
李大钟奔到袁丽身边,抱起袁丽,看了看她的头上并没有流血,他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李大钟走到电话前,他刚想伸手拿起电话,电话被已经站到跟前的穆晓飞按住。
“电话可以打,但必须在我们走了之后。”穆晓飞将一份提前准备好的合同扔到了李大钟跟前,“这是一份付款合同,想好了,就在这上面签个字,签好字后,通知我。不给钱,给命也行。希望你好自为之。”
穆晓飞和他的同伙扬长而去。
房间内一片狼藉。
李大钟摇动着袁丽的身子,她慢慢地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李大钟,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知道自己还活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李大钟把袁丽扶到沙发上坐下,他提出马上去医院。
袁丽拒绝了。
“他为什么会这么嚣张?”袁丽十分不解。
“我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肆无忌惮。”
“你们到底欠他多少钱?”
李大钟耐着性子,将两年前他所经历的事情慢慢地告诉了袁丽。
两年前,秀水钢铁集团需要搬迁。其中集团下属的炼轧分厂异地搬迁的项目,牵扯到两项内容,一是旧厂房的拆除,二是新厂房的建设。而整个炼轧分厂的厂房重建工程投资较大。穆晓飞是以三千九百万元的最低价格,承揽下了位于三坨湾的炼轧分厂厂房新建工程。
准确地说,这是一项“三边合同”。而之所以签订下“三边合同”,是因为设备更新方案一时难以确定,方案难免会做一些修改。
所谓“三边”,业内人士都明白,即边设计,边施工,边投产。这样一来,合同的标的额是一下子难以精确确定的,即所谓开口合同。这就给双方当事人提供了回旋的余地。既然有变化,需要追加或减少合同的标的额,都是很正常的事。问题是即便是追加,也是有限度的,而不是无止境地追加预算。而穆晓飞之所以在别的参与竞标的企业都不敢靠前的情况下,以比较低的价格拿下这个项目,他看中的就是所谓的开口合同。这样,就会给他日后狮子大开口,留下可以充分周旋的余地。以往他在接手其他工程项目时,就是这样做的,而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麻烦。
“一般来讲,像我们这样的工程,承包方从中取得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的利润是惯例。而现在穆晓飞却要让我在八千六百万元的付款合同上签字,这分明是无耻的讹诈。他已经去我的办公室闹过无数次。”
“你们这个项目不是市政府行为吗?”
“市里花钱买下我们这块地皮,那些钱也都是有数的。拆迁与新建工程,我签过字后,还需要市里确认。如果遇到一个不负责任的市领导,只要我签了字,他们就会一路绿灯。以前穆晓飞就是这样办的。损失的是国家,便宜的是个人。”
“这也太黑了些。”
“这个人本身就不是太透亮,我知道他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的。”
“你或者马上报警,或者马上向上级反应。”
李大钟想了想:“报警有什么用?他是不会在意你报警的。如果在意你报警,他就不会这样做了。”
“总不能把命搭进去呀。”
“整个集团最为这件事着急上火的人就是我,工程已经停了下来。达不到他的满意,他就不再开工。市里却要求我们在年底之前,必须把旧厂房的那块地方倒出来,市里将统一对外挂牌出售。”
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李大钟陷入了沉思之中。
5
关于于国政之死的报道见报之后,鲁一鸣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记者,按理说,什么样的事情都经历过,就连稿件被悄然拿下,都司空见惯了,可眼下这件事却让他不能容忍。他除了亲眼目睹了于国政从楼上跳下那惨不忍睹的一幕之外,更因为通过于国政弟弟等人的叙述,让他对于国政自杀的内幕感到震惊,让他的良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鲁一鸣径直走进了副总编华海晨的办公室。
“这么早跑来,有什么事吗?”华海晨平静地问道。
“我那篇稿子怎么那样发出来了?”鲁一鸣开门见山。
“有什么不妥吗?”
“既然这样,还不如不发呢。”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涉及到的单位名称删掉?这是其一,其二是本报将对这件事跟踪报道这句话为什么也被删掉了?这篇稿子这样发出去,还有什么意义?”鲁一鸣有几分激动。
华海晨并没有激动,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说。”
鲁一鸣还是没有坐下,他扔出了几个字,“说完了。”
华海晨从文件筐里拿出了一份打印好的材料,扔到了鲁一鸣眼前。
一行大字映入了鲁一鸣的眼帘:“关于于国政自杀一稿见报前后的情况说明。”
他拿在手里仔细看着,看了几眼,便抬起头来看着华海晨,却并没有说什么。
“还想说什么吗?”华海晨轻声问道。
“这么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你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应该说我们报社想怎么样?华总,我知道昨天三宇发展总公司把新闻单位的领导都找了去。我也知道三宇发展总公司是一家上市公司,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知名企业。可于国政之死,肯定是有问题的。我知道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见诸报端,可这件事,我看不下眼去。如果我们不管,完全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不管,并不等于没有人管,他们还可以去找有关部门呀。”
“华总,这是一场阴谋,是一场十足的阴谋。如果就让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话,怕是还会出人命的。”
鲁一鸣坐了下来。
华海晨点上了一支烟,有些慢条斯理,“这份材料你可能已经看明白了。即便是你对发出去的稿子不满意,这也是一个意外,本来是不可能发出去的。因为我接到市委宣传部的通知时,报纸已经付印,而且已经印刷了二十多万份。如果把它废掉,考虑到我们报社的损失太大。高勇总编是在请示了市委宣传部之后,才这样勉强放行的,不然,就连现在这篇稿子也不可能见报。”华海晨指了指那份材料,“这不,今天上午就必须把这个‘情况说明’送到市委宣传部去。”
“华总,昨天会上是怎么说的?”
“于国政生前与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协议中明确承认他们偷了工地上的东西,而且表示放弃索要工钱。我手里还有这样一份材料的复印件。”
华海晨把复印件拿了出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华总,你注意到没有,这上边确实有于国政的签字,可是这上边除了于国政的签字之外,其余的内容根本就不是于国政的字体,那都是有人后填上去的。我从于国良那里了解到,当初纠纷发生时,穆晓飞曾经亲自和于国政谈过几次话。几次谈话的大意,就是逼着于国政承认他所带的施工队在工地上偷了东西,价值十五万元左右。穆晓飞表示,不再与他们履行剩余下来的合同。而且要在他们应发的工资中,把这十五万元扣除。于国政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同意那样做的,他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不让那二百多万元的工资打了水漂。也就是说既然有了这样一份协议,穆晓飞就应该把剩下的二百多万元的工资如数发给人家。”
“既然谈到这种程度,那为什么又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问题就出在这里。穆晓飞与于国政谈妥之后,就让于国政在一张空白信笺上签上了他的名字。穆晓飞说他会把每个人的名字和应该得到的工钱填在上边,然后,就用这张明细给他们发工资。结果是于国政的纯真想法,却受到了兽性的强奸。几天之后,当于国政再看到他签字的那张信笺时,那上边已经添上了你手里拿着的这份材料的内容。这份材料上清楚地写着,于国政承认他的施工队伍不仅仅是偷了工地上的价值一百八十万元的螺纹钢筋,而且还承认给对方造成了总价值一百二十万元的间接损失。于国政同意不再追讨工钱,穆晓飞也不再追究于国政等人的责任。”
“穆晓飞既然答应不再追究于国政等人的责任,那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又为什么把于国政告到了法院?”
“当于国政知道自己上当受骗时,当然还要继续追讨工钱。他不断地去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找穆晓飞。而穆晓飞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便马上做出反应,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把于国政他们起诉到了法院。他用他的损失冲掉了那笔工资还不算,还在诉状中提出向于国政等人再索赔损失八十多万元。”鲁一鸣停顿了一下,“华总,这就是你看到的那份起诉状背后的真实故事。”
“我明白了,原本是穆晓飞欠于国政等人的工资二百二十多万,这样一来,反倒成了于国政他们欠穆晓飞八十多万元了。”
华海晨木然了。
6
金长永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漫无目的地透过窗户看着远处,一个大钟醒目地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海关大楼最高处悬挂着。
金长永点着了一支香烟,回过头去继续看着远处。此刻,他想到了海关,又联想到了他无数次走出国门时的情景。
那是一年多以前,是一份审计报告面世以后,他又一次走出国门。当他办理完出关手续时,回头看了看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他本以为那将是他在中国土地上的最后一瞥。可没有想到,当他走出国门时,事情并没有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糟糕,他竟然又从容地回到了国内。
金长永手中的香烟浓烈而轻柔地燃烧着,像是他此刻的心情。随着烟雾的飘浮,他坐到了办公桌前。他慢慢地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了两本护照,其中的一本清楚地印着他的名字,那是一本中国护照。另外一本印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他的化名,那是他早就用化名以投资移民的身份办理好的加拿大护照。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凭借着这本护照离开中国,而且永远不再回来,那只是看需不需要而已。
这是他心中的秘密,是不能轻易地告诉别人的。
他几乎是随时都将它们带在身边,随时准备发挥它们的作用。他将它们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脸上贴了贴,一股暖流仿佛顿时滋润了他的全身。
他下意识地用两个手指在其中一本护照上轻蔑地弹了弹,其实,那上面什么灰尘都没有。弹完之后,他将它们放回了原处,将抽屉关上。随即又将抽屉重新打开,他又将它们拿了出来,又一次重新郑重地放回了原处,这才慢慢地将抽屉关好。
金长永只剩下不足两年的时间就要退休,他自己心里明白,就算是退休,这些年来,他所聚敛起来的钱财,已经足够他这一辈子用的。钱已经不是他眼下最需要考虑的,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平安着陆的问题。
平安着陆……
这是金长永这几年来,尤其是这一年多来一直就在认真考虑的事情,而且是他最为头疼的问题。三宇发展总公司的股票,一直被股民们看好。这也让金长永足足大赚了一把,他既赚足了钞票,也赚足了面子,而这面子让他在董事长的位置上,得以游刃有余地逍遥着。他完全可以在董事长的这个位置上从容地坚守到退休。这一切,都是金长永几年前的目标,而眼下真正到了这个份上的时候,他所想的已经远远不是这些。
改制……将企业改制,把三宇发展总公司改制成民营企业,这是他眼下最想做成的事情。如果将三宇发展总公司改制成民营企业,他本人将是企业改制的最大受益者。
真正的一举成功,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而这种努力不管多么艰难,都需要进行下去。除此之外,将没有任何更好的前景可供选择。
金长永之所以产生了将企业改制的想法,还是缘于那次市审计局的审计。市审计局派出的审计队伍在公司内足足审计了近两个月。最后报告上的结论清楚地写着:该公司的财务报告,基本上不反映该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
当审计人员将这份报告递到金长永面前时,金长永发火了,他几乎吼着嚷道:“你们这都是无耻的诬陷!”
审计人员最终还是将这份审计报告交到了市有关部门。这让金长永再也坐不住了,他四处活动,做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人的工作,最终总算是让他安宁了下来。可就是这件事,促使他下定决心,将企业改制。金长永心里明白,企业改制时,依然需要审计,可那时的审计则是在确定了大方向前提下的审计,那将会是一路绿灯,而路上将不会再有任何障碍。
金长永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他儿子金小波从澳大利亚打来的。他的儿子正在澳大利亚留学。本来他应该早就毕业了,可他始终就没有安心就读他的学位,上学只是他留在那里的一个借口。实质上他一边上学一边在悉尼附近的一座小城里开办了一家娱乐室,集唱歌跳舞和棋牌活动等经营项目于一身。这是金长永所不同意的,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他明白的道理。一年多以前,他就曾经特意为他的儿子从国内买了二十几副麻将牌邮了过去,作为金小波经营之用。
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了金小波的声音,“爸,我上次和你说过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呢!”金长永回答。
“我不管你怎么考虑,房子我是买定了。”
“这么大的事,总需要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看好了一套房子,人家只等我一个星期,如果再定不下来,对方就要出手。”
“别被他吓着了,眼下的金融危机是全球性的,澳大利亚也不例外,开发商手中的房子,照样也不会那么容易出手。你在国外买一套房子,总不能像在国内买大米买芹菜那么简单吧?”金长永试图说服儿子。
“好了好了,我要去上课了,没时间与你多说,你就看着办吧。”金小波挂断了电话。
金长永的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想重新把电话打过去,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电话。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刹那间,他的脑海中全部都是他儿子金小波的形象。
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在金长永看来,儿子对自己的需求,早已简化成了对他手中金钱的需求,只有当他需要钱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他这个远在故乡的老爸。否则,他们之间仿佛形同陌路。金长永明明知道这一点,可他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如今他想扭转这种局面,已经太晚了。
半个多月前,他接到过儿子打来的电话。金小波提出由金长永给他提供一百万元,他准备在澳大利亚买下一套住宅,不足部分将由他自己贷款偿付。
金长永明白,儿子是他放飞的风筝,眼下,他已经无法操控。
此刻,于芳菲走进了金长永的办公室,坐在金长永的对面。
于芳菲已经是四十岁出头的女人,一米六八左右的个头儿,身体并没有发福。看上去,就知道她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她给人留下的印象远远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得多。每个月三次的羊胎素注射,让她的肌肤仿佛是一方滋润的沃土,还焕发着几分生机。
每当她从人们的身边走过,总会有人不时地议论上几句,“从后边看,像十八。从前边看,像老大妈。”尽管那些议论有些夸张,可毕竟是现实版的“报告文学”。
金长永与于芳菲走得很近,那倒并不是因为于芳菲正值妙龄,也并非是因为她的姿色美丽,而是因为她的善于经营。她是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甚至是善于经营人生的老手。早在几年前,金长永就已经被于芳菲作为经营对象经营了。
眼下,于芳菲的身份是三宇发展总公司下属的金典投资公司经理。
对于金典投资公司而言,几乎是什么项目都可以做的,这是总公司赋予这个公司的权力。
金长永起身去了卫生间。
办公室内只剩下于芳菲一个人坐在那里。
金长永办公桌上的电话不断地响着,大约过了一两分钟,电话还是没有中断。于芳菲欠了欠身子,抓起了电话。
“我想找我爸。”
“他不在。”于芳菲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金长永的儿子。
“他刚才还在,他去哪儿了?”
……
几分钟之后,金长永走了进来,他看到于芳菲手里拿着电话:“谁的电话?”
“你儿子的电话。”她把电话递给了金长永。
金长永接过电话,“你不是马上上课吗?”
金小波并没有回答金长永的问话,“那些钱你得快点儿给我汇来。”
听到这里,金长永的情绪一下子产生了变化,“除了要钱,你就不会再有别的事,是吧?”
“没有别的事了。”
金小波主动挂断了电话。
金长永坐在办公桌前,半天也没有说话,他几乎是忘记了于芳菲的存在。
于芳菲目睹着眼前的情景,张嘴问道:“金董,有什么麻烦事吗?”
金长永犹豫了片刻,“儿子来电话,又向老子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