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南北再战

宫人们在炎回雪的寝殿里发现了一封亲笔手书,大约写在投湖之前。信上说:她恋慕炎之陌多年,因为不满皇上的赐婚,所以想趁皇上离宫之际,与炎之陌私奔。于是以病情为幌子,写信私约炎之陌在深夜相见,想请求他带自己离开。如今事迹败露,她无颜再苟活下去,所以写下这封信,希望在死后能洗清炎之陌的罪名。

这封信被送到炎落宇面前时,他看都没看就扔开了。无忧捡起看完,亦只是无奈地叹息。

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女孩,竟然甘心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炎之陌的清白?稍稍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她信上所写的,可她就这么傻傻的去顶了罪。

到底该说她傻还是说她痴情?无忧已经分辨不清。只是当她看到太液池畔整整站了一天一夜的楼万里,才明白炎回雪这么做,还伤害到了另外一个人。

军人高大的身躯在雨雾中伫立良久,几乎要凝绝成一座雕像。从早到晚,负责打捞和清理现场的侍卫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他,自始自终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眼泪,却让人感受到绝望的悲伤。他的脸上,是亘古不变的漠然。

后来,无忧打听到在那次假山私会之后,炎回雪与楼万里又私下见面了几次,两人的感情似乎发展得还不错,而楼万里虽然表面冷漠,似乎也动了情。只是,初恋的情怀总是刻骨铭心,炎回雪忘不了炎之陌,在危难之际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他安全。那么楼万里,又情何以堪?

炎回雪的丧礼办得极其简单。一夜冷雨,清晨,空旷的灵堂外,残树枯枝在哀风中寂寂颤动,冷雨斜风,是断肠人的泪在风中飘零。

灵堂上的长明灯,在风中不停摇摆着,下面站着一身素绡麻衣的楼万里。他们虽然还未成婚,但已有媒妁之言,楼万里坚持以妻丧来办炎回雪的丧事。他一脸的漠然,又似乎是一脸的透彻,就那么昂然地立于芸芸众生之中。

无忧忽然觉得,过去的楼万里已经死了。这一刻站在众人眼前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静得可怕的深邃;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却是最复杂的表情;他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死亡的阴骛。

院子里几只骘雀忽然抖落羽上沾水,鼓翅冲上阴霾的天空,伴随着呱呱的怪响。无忧猛地一惊,眼前似有大片的血红划过,再眨眼时,又是一片苍白。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幻觉。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南楚将有不祥之兆。

";何太傅到......";";雷统领到......";唱名的人将前来凭吊之人的名字拖得长长的,楼万里躬身,一一行礼,直到唱名之人迟疑地念道";允王......殿下到......";

楼万里倏地抬头,目光凌厉如刀锋,直视厅门外站着的炎之陌。

唱名声戛然而止,众人好像都心有灵犀地把目光逡巡在炎之陌与楼万里之间,一部分人冷眼准备看好戏,另一部分人则在窃窃私语,早已没有了对死人的尊敬。

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炎落宇明令不许将炎回雪绝笔信上的内容传出去,但流言依旧如同这秋末的寒气,不知不觉就渗入了每个人。众口悠悠,楼万里怕是早已成了整个帝京城的笑柄,而至他于此地的,便是炎之陌。

楼万里注视了他许久,当众人都以为要剑拔弩张、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他却只是漠然转身,背对着炎之陌,冷冷地说道:";内人可能并不想见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

炎之陌本就精神不济,听到此话,整个人更有一阵恍惚。半晌,他就站在厅门外,朝着棺木的方向行了一礼,轻声道:";我只是来送我唯一的妹妹最后一程。";说完,转身缓缓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丧礼继续进行着,然而楼万里自从刚才与炎之陌打过照面,整个人似乎就从最初的漠然独立中抽离了。宾客一个个从她面前走过,重复着那句";节哀顺便";,他一一地点头,鞠躬,眼神却清寒似冰,明亮如炬,从每一个人的身上划过,也穿透了他们的内心。那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凌厉眼光,令无忧胆战心惊。

她悄然退出灵堂,天色依旧晦暗。此行除了表达她自己的心意,还是代替炎落宇前来拜祭。

整座宫廷并没有因为炎回雪的死而发生重大改变,除了纵火案不了了之,皇帝依然每日早朝,因为革新的事与老臣们迂回周折。楼万里在守灵七日后,就匆匆赶回了邺城练兵。先帝祠堂在初冬第一场雪后开始重建,毓轩殿彻底空了下来。而今年南方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是啊,才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场雪。

那天丧礼之后,无忧把炎回雪临死前写的信交给了炎之陌。那封信炎落宇丢开之后,就交给她全权处理了。为了炎回雪的名声,她本该烧毁,但想到炎之陌可能至今还不明白炎回雪为什么要自杀。她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炎回雪这么多年来的心意。

那天,炎之陌站在太液池畔,双手捧着信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连无忧悄然离开,也没有发觉。太液池上是一片枯败的荷叶,寂寂死水,映着青年沧桑寥落的侧影。

那年冬天,南楚西境四川境内爆发了农民起义。起义军迅速扩展壮大,攻陷了四川郡守府,活剐了四川郡守。消息传到帝京城,朝廷内人心惶惶。炎落宇本就在准备长期与天朝的对抗,如今四川发生内乱,君昊天不可能放过这个进攻的最佳时机。

邺城练兵的楼万里不可动。楼将军是防守天朝的坚强壁垒,一旦调动,等于将邺城送入天朝手中。值此之际,炎之陌忽然上奏,带走了帝京城十万精兵,远赴四川平定起义。

无忧知道,炎之陌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十万精兵,等于一下子掏空了帝京城的所有军防,炎落宇虽有顾忌,但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腊月寒冬,新年后的第一个休沐日,炎之陌率领十万大军,开往了平定四川的道路。

听说在他出发的前一天,曾经入宫面圣,之后绕到御清宫偏殿,欲见无忧一面。只是无忧那时在上书房陪曦儿写字,含霜想泡茶留下炎之陌,但炎之陌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还是不见为好。";见了,更徒增牵挂而已。

无忧也明白,炎之陌无法再留在这个帝京城内。他对炎回雪的愧疚,他面对炎落宇和无忧之间的两难,甚至帝京城内的悠悠之口,都容不下他。

果然年后开春,炎之陌就顺利平定了四川的起义。帝京城内人人称赞允王年轻有为,因为炎回雪自杀而带来的阴霾,好像也随着阳春三月的阳光而消散了。

四川平定以后,炎之陌率领民众重建郡守府,并上表回帝京自请担任四川郡守。从京官调到偏远的四川,无疑是一种变相贬谪,炎之陌却强烈坚持。炎落宇几次书信召他回京,都被他以重建民田和兴修水利为由拒绝了。炎落宇无法,只得任由他远在四川,而帝京城的十万军防都驻扎在了四川,若要重建,还需费上一段时日。

然而君昊天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五月,天朝边境驻军突然夜袭泾县,在没有任何宣战和檄文的情况下,打响了第二次南北战争的炮声。

一时间,南楚皇庭如热锅上的蚂蚁沸腾开来。关于是声讨议和还是全力反抗,朝中大臣分成两拨,连日来争吵不休。毕竟天朝与南楚是有订立三年的停战协议,如今离三年之期才过去一半,天朝就首先发难,南楚的确有理由谴责质问。但质问有用吗?君昊天敢冒然开战,必定做了彻底的打算,此战,绝不会再中途喊停,或是议和。南北之间,终要有一方笑傲天下,而另一方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朝中主站派多为炎落宇革新以来提拔的贫门子弟,而主和派大多是之前就反对革新的老臣们。两派系在朝堂上下斗个不停,令炎落宇十分头痛。

战争的消息一传到建康城,一些有边境生意的商贾富人们也纷纷清算家产,拖家带口往闽州一带迁移。南楚此战,还没开打,就露出了颓势。

书房里,无忧正看着曦儿写字,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沉思。

案头抓着毛笔的秀美孩童忽然抬头,摸摸鼻子问:";娘亲,要打仗了么?";

无忧一怔,回过神来,看到曦儿横过来的毛笔一端正划在下巴上,白皙水嫩的皮肤上立刻多了几道墨痕。

无忧又怒又想笑:";瞧你不好好写字,成花猫了吧?";

曦儿吐吐舌头,任无忧用干布替他擦着下巴。曦儿今年五岁半了,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熟、更懂事。大约生于战火中,他对战争的话题也很敏感。

无忧看了看他写的字:君臣同德,天地同气,以康九有,以遂万物。

";为什么写这句呢?";

";因为这是孩儿最喜欢的一句。";曦儿理所应当地回答。

无忧拍拍他脑袋:";那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曦儿点点头:";这句话是说为君之道,要顺应天时地利,君臣一心,才能使九州安定,四海升平。";

无忧看着曦儿摇头晃脑颇有见解的样子,忽然生出一种怅惘。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曦儿做个寻常人,平淡安定地过一辈子。但曦儿似乎生来就注定了不会平淡一生,与母亲分离,忽然从市井来到皇宫,若是普通的三岁娃儿,大概每天都要哭喊着叫娘了。可她还记得在毓轩殿与曦儿重逢时,他笑得那样开心,好像很快就习惯了皇宫的生活。

老太傅教授他学问,虽然也讲很多治国之道,但曦儿唯独对这方面格外感兴趣,有时老太傅也会不知不觉间将他当成太子来辅导。

无忧忽然想起炎落宇曾经说过的话:朕若是一直无子,他也不是不可能......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无忧已猜到他的意思。

曦儿这一生有可能会与皇权结缘吗?无论如何,他还是君氏的孩子啊。

耳畔,曦儿忽然叫她:";娘亲?娘亲?";

无忧回过神,抓着他小手,按在他写的字上:";打仗也是前线的事,你现在首先要好好练字,多学历史,多看人。历史,可以知兴衰,引以为鉴。人呢,分两类。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镜子,你可以对他们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们的镜子。你心底明净一片,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们的丑恶来。幼而学,长而壮,这个道理你懂吗?";

曦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皇上的镜子是谁呢?";

无忧一怔,没想到孩子会这么问。唐太宗尚有魏征为鉴,而炎落宇有谁呢?

";你娘亲就是朕的一面镜子。";殿外,仿佛回应她的思绪,响起一个朗朗的声音。

";皇上?";无忧惊讶地回头,炎落宇正迈进殿内。

无忧赶忙推开曦儿,训斥道:";还不进去把脸上的墨水洗干净,让皇上看了笑话。";

曦儿努努嘴,说了句";孩儿告退";,一溜烟就跑开了。

炎落宇望着曦儿背影,赞叹道:";这孩子是可造之材。";

无忧想起刚才的顾虑,忙摇头道:";小聪明而已。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看曦儿练字?";

他轻笑:";不是只有孩子才要练字,朕也需要练字。但有一个字,朕肯定练得天下第一。";

他不说,无忧也猜到:";是’阅’字吧。";为君者,不便于纸上书写的,到了折子上,就简化成一个";阅";字。

他点点头:";近来呈上的折子,大多都是让朕召回五弟。如今楼将军不能动,要迎击北朝,只有派阿陌出战。你也知道,朕写了不少信给他,但他这次铁了心要躲着朕。再这么下去,恐怕说他有意拥兵造反的也要出来了......";

大战将起,炎之陌拥有十万重兵,却拒不回京,的确易惹人猜忌。无忧问:";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呢?";

";朕想让你写一封信给五弟。";

无忧一愣,不禁蹙起了眉。这种时候,她该和炎之陌说什么呢?问候,叙旧,还是斥责他不懂得看时局?如今的情形下,她和炎之陌说什么似乎都不妥,也实在尴尬。

无忧想了想,点头应下:";皇上让我写信给允王殿下自然是没问题。但殿下看完后愿不愿意回京我不敢保证。";

炎落宇笑了笑:";没关系。这也是朕最后的办法了。";

一个月后,派去四川送信的信使回来,在炎落宇与无忧面前踌躇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允王殿下知道是皇后写的,根本看也没看就把信烧了。";

无忧听完,忍不住掩面轻笑。

炎落宇侧头问她:";你早就料到他不会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无忧摇摇头:";我就是猜到他不会看,写什么也是白写,所以信封里其实是一张白纸。反正皇上你的意图也已经达到了。";

炎之陌出于避嫌,定然不会看无忧写给他的信。但南帝的意思,本就只是让炎之陌知道情形紧迫,至于信上写什么根本不重要。可惜,尽管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炎之陌依然不肯回京。

无忧看着炎落宇眉头紧蹙的样子,劝慰他道:";皇上你也别太忧心了。朝野上下,观望议论,以为废祖制不妥。皇上你决心一事,无不尽力而为。就说这一年半来,均田制,租用调制,统一度量衡,发行五铢钱,哪件不够你操劳的?大臣们要吵,就由得他们去,最终决定权还不是在您手上?";

炎落宇的眼中好像拨开了重重云雾,泛着清亮深湛的光芒。他弯起唇角,笑叹了句:";你果然是朕的镜子啊。";

梅雨季节来临,持续不断的雨水降足了整整一个月,长江沿岸多处农田被冲毁。而八月伏天,长江上游各口岸又遭遇经年不见的大旱,这一雨一旱,让本就风雨交加的南楚国更加内外交困。到了秋季各地上缴粮食,除了炎之陌管辖的天府四川有余粮可交,其余各地都是青黄不接,饿殍遍地。没有军粮,如何与天朝作战?

十月开始,君昊天正式下达命令,全线进攻南楚。被西调镇守陇西的君寰宸也重新调回了京城,委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重责,主力率军攻打南楚。而另一只先锋军,则是由君昊天暗养多年的心腹薛不屈率领,沿大运河南下,直插南楚心脏--建康城。

此战,君昊天并没有亲自上阵,而是坐于帐中,冷静地纵观全局。

此战,南楚还来不及做好万全准备,措手不及之间,已面临了全线攻势。

庙堂之上,南楚一众衣冠楚楚的大臣们纷纷下跪:

";战局紧迫,请皇上下旨,急召允王回京!";

";皇上,帝京士兵与兵粮匮乏,今年全国上下只有四川丰收,请皇上命令允王带当初西下的十万精兵一并充足兵粮出战迎敌!";

";皇上,此等情况,允王殿下再不回京,恐有造反之心啊......";

形形色色的官带在眼前掠过,炎落宇看着大殿上跪的一排人,心里暗暗冷笑。这些人,有多少是为了朝廷社稷,又有多少,只是想看着炎之陌摔倒。

他如果下旨,炎之陌仍不回京,就是抗旨不尊,那么更让这些人有借口上奏,治炎之陌的罪。

半晌,那些臣子们还在一一地往庭中下跪。炎落宇忽然起身,长袖一甩,大喝道:";够了!与天朝之战,朕早有准备。此次朕仍决定御驾亲征,尔等不必多言!";

炎落宇在朝堂上甚少发怒,更多时候是不怒自威,如今这明显的怒气宣泄,令下跪的众臣也忘记了叩头,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君王退朝,甚至忘记了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