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年漪顺利重登上京城城楼。
小时候被梅战揍时,她就喜欢独自来到此处,往外看是阴森恐怖的官道树林,荒芜孤冷惹人不喜,往里看是充满烟火气的万家灯火,繁华热闹流芳百世。
那时候的她觉得这一切都好生有趣,一坐便能在这儿坐上小半夜。
当然如果此时有酒就更好了......来的时候她忘记去带小妮子吃过的那家酒馆偷偷顺出一壶。
稍微有些不适合送葬。
站在城楼上,有燃烧透的纸钱灰烬落到她头发间,遍布是呛人的浓烟味,梅年漪顺着石墩数,她刚刚藏在城楼下默默数过一次,小妮子被吊在第十四个石墩,也不知那粗劣的麻绳勒得她痛不痛。
真傻的一丫头啊!玩这么一出还真将她拿捏得死死的,想来这么多年,她整日板着张脸肯定在背后偷偷监视了她不少,把她的习性都一一猜透后——只为了今天这一刻吗?
一个石墩,两个石墩,三个石墩......
梅年漪极其有耐心的边数边走。
如今她已经不怕有侍卫发现她了,更何况她早就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也不会有人会发现她。
直到数到第十个石墩,梅年漪的脚步突然停下,她细眯起眼看去,烈火烧纸的火盆旁边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他倒是带了上好的酒,发现她望向他,举杯悲戚又难受的对她微微一抬。
冯童见状,赶紧将手中的最后一点纸钱烧完,又点上三炷香这才对梅年漪行了一礼,先行下了城楼。
恍若隔世的独处,只是场合略显风萧萧兮易水寒。
梅年漪顺势在林宗颐的对面坐了下来,案几上只有酒没有菜,两人沉默着,她时不时看看近在咫尺的缰绳。
火盆里的纸钱燃尽了,香烟缭绕而上。
林宗颐道:“对不起。”
梅年漪没有看他,但语气却非常的平静:“你这一个月来好像一直都在跟我说对不起。”
林宗颐讶于梅年漪终于肯理他,素手给她添上一杯酒,整个人清冷如月光,道:“因为太多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能将那些都解决,但唯独你,我只能说对不起。”
梅年漪回眸看他,眼底是一片死寂,摩挲着酒杯,指尖在杯沿上转了个圈:“突然觉得你真的很聒噪,解释了一遍的事情还要再跟你解释一遍,你知道我向来耐心不好,当初若不是你反,长姐如今怕早就被元睿玷污了。”
说完她端起酒杯站起身,并没有自己喝,反而往前面一洒:“谢谢你带了酒,我来时忘记了。”
虽然小妮子并不喜欢喝酒,但她梅年漪很喜欢,都说一醉方休解千愁,既然她想代替她去死,那就好好品品她最爱的酒,然后黄泉路上糊涂一点,不要再转世来找她了,去过你想过的人生吧。
等她祭完酒,林宗颐又将那酒杯满上,眼神复杂的继续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但她临死前写下两封信,一封只给你亲启。”
林宗颐将那封还未启蜡的信,奉到桌子上,然后将自己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刺激着他的喉咙,苦涩又让人上瘾。
展开信,梅年漪也没背着林宗颐,趁着微弱的灯盏光,她一字一句的默读起来。
小妮子话不多,只道:展信安,小妮子生于世二十余载,大致二十载都是为小姐而生,从无怨悔过,只觉人多来不圆满而已,偶然得知解小姐之困法,能顶着小姐的名字去死,死而无憾也,若有来世,小妮子愿做小姐亲妹,自幼一起长大,学着你展笑如花,世间骄阳重临姑苏吧。
阿爹曾告诉梅年漪,小妮子是他从路边抱回来的婴儿,自小孤苦无依,也是专门为她培养的人,而她和长姐兄长们,身边本该有许多这样的人才是。
可重生归来后,她不大再相信身边的那些丫鬟,就连小妮子,也是有前世的因今生的果,才逐渐全身心信赖。
所以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一人没有背叛过她的话,也就这蠢丫头了。
林宗颐道:“我本欲劝她先去姑苏,可她不肯走,留在皇宫的时候又听到了这些传言,我一时不察便酿成大错。”
梅年漪将信缓缓收起来,放到最贴近自己心脏处,冷淡道:“你总这样说,不过算了,她要我笑着去姑苏。”
她其实还是不恨他,只是或许对于小妮子身死,是有一点怨气的,她将自己珍视的一切托付给眼前这个男人,然而,长姐并没有出京城!小妮子也替她赴死!
她突然抿了抿唇,问道:“林宗颐,这一个月你都在做些什么?”
她的语气与平常无异,林宗颐被问得一怔,下意识道:“将京城改为寰宇的三大城池,安抚百姓,让一切都步上正轨,处理想谋害梅家之人,隐瞒你将自己关在开封府在做什么事情......还有……赎罪,不过,小妮子一事终究是我疏忽了。”
“年漪,你恨我吧。”
他从来不为自己开脱,明明有许多借口,劝小妮子的是李长方,想夺位的是寰宇帝,野心不受控制的是元睿,可是这一切解释在此刻只会显得更加的苍白。
“哦。”梅年漪垂眸道,然后她偏头看他:“那你知道长姐还在京城吗?”
林宗颐睫毛轻颤,默了片刻道:“我知道。”
原来他是知道的,梅年漪嘲讽的笑笑,抬起头将眼角的泪逼了回去,看到远方的太阳正在升起,她心想时间不多了:“算了,我来就是来想带着小妮子尸体走的,可以吗?”
林宗颐迟疑片刻道:“好,今日结束我亲自将她送去地牢。”
梅年漪气笑了,她抓住桌沿:“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要带她走,而且我今日就要离开京城!”
林宗颐惊愕,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却被她躲开,询问:“你今日就要离开京城?去哪儿?姑苏吗?我......呢?”
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很悲伤,仿佛被人遗弃般手足无措。
对啊!她走了,那他呢?
梅年漪收回手,语气轻飘飘的道:“我会带着小妮子的那份命活下去,但林宗颐......你觉得我们之间还能如何?就此放过我吧......”
放过她,至少她还能苟延残喘的活下去,放过她,至少时间大概会磨平一切,她去姑苏,而他站在顶峰之上,英雄注定孤独吧。
林宗颐心中巨震,嘶哑的嗓子叫着:“不行,年漪,这些我都不要了,我们去姑苏,去姑苏不行吗?”
然而梅年漪依旧一动不动,没有波澜的望着他。
就在这时,梅英绮和陌云录姗姗来迟,听到两人的争执,没有先出声打扰。
这个桀骜了一生的女孩儿学会了稳重,美丽的脸庞带着再也掀不起波澜的沉着淡定,让对面的林宗颐感觉到窒息一般的痛。
梅年漪站起身,起看那粗劣的绳子,指着那抹飘**的红衣道:“林宗颐,梅年漪已经死了,你何必看不透呢?你一生追逐的是朝堂建功立业,其实这些我都知道,以前我曾想,安定西夏,我就随你回寰宇,姑苏也懒得去了,你喜欢朝堂那我便陪你去朝堂!你喜欢乡野我们便偶尔就去游山玩水。”
“可惜,金丝雀和喜鹊始终是不同的,都是美好的生物,却从本质上背道而驰,既然你不和离,如今“梅年漪”已死,也没有和离的必要了,接下来活着的是小妮子的命。如果你想让我活着,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句话,若有一天我到了弥留之际,自然会不远万里再见你最后一面。”
说完梅年漪余光已经瞥见陌云录和长姐,她解过小妮子的尸首珍惜的往背上一背,道:“启程去姑苏!”
陌云录和梅英绮则怜悯的看了林宗颐一眼,转身跟上。
这一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而林宗颐又像是什么都失去了。
因为她说:若他再见她,便是她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