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寺,依然是香烟袅袅佛号阵阵。就算是在乱世里,无数善男信女也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寺庙,在佛前寻求庇护,以获得留存于这世间过得更好的运势。

睿王登基大典即在眼前。

悟明大师身披袈裟,模样与当年并无二异,他坐在刻着禅字的房屋内,唯独手中的木鱼,被时光磨损出了痕迹,看起来玄妙宁静致远。

悟明大师道:“无妄想时,一心是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

解说到这里,他突然察觉到什么,话戛然而止,他抬头往外望过去,果然看见林宗颐和梅年漪站在同一把伞下。春雨绵绵中,那曾是一袭红衣,鲜衣怒马,如今也是素白一片,气场上倒是和身边那白衣孤寂之人越来越相近。

悟明大师觉得,有的天命不是人力可以逆转挽回的。

两人都是在乱世里身存大运之人,其中一人甚至是……他们都注定要在史书上名垂千史,可有些时候盛极必衰,毕竟天命的原则是对人比较公平。

“年漪,你知道么,佛法讲究因果,今生的因造就来世的果......”

梅年漪抬手扶住林宗颐的手腕往另一个方向倾了倾伞,满目疮痍道:“你知道的,我虽信佛,但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进去。”

林宗颐笑了笑,没再说话。

没等到一刻钟,屋中的香客便皱着眉走了出来,仍旧是林宗颐独自一人进入禅房,梅年漪接过那把伞站在廊下,既可以听见屋中两人说话,自己这个恶鬼又没有玷污佛门清静之地。

入了座,沏了茶,悟明大师偏头打量着多年未见的梅家二小姐,语气竟比刚才轻松了太多道:“这次二小姐还是不进贫僧的禅房吗?”

梅年漪见状自嘲答:“自知罪孽深重,怕扰了佛祖的清静。”

悟明稽首正色:“梅二小姐拯救天下苍生,与佛祖的悲悯之心乃有异曲同工之处,怎能说罪孽深重?老衲只是觉得......二小姐比上次来庐山寺时更加——沉稳、大能,已然天性已成。”

梅年漪笑笑,知道悟明大师这话不乏对梅家之事的几分评判和赞赏。

“梅二小姐心中敞亮,气运加身,来日必有舒坦一生的日子过,虽天道平衡,但望二小姐在遇事时少一分冲动,就像天给你再一次机会一样,您也能给别人一次机会,如此,才能千秋万载,苍生之福,梅家之幸。”

后面这段话悟明大师说得语重深长,梅年漪总觉得他的话中似有言外之意,且还是一种告诫,自己脑中灵光闪了几下,却模模糊糊的觉得,这和尚果然知道自己是重生而来!

她收了伞,目光坦然:“阿爹说,梅家本就是为拯救苍生而来,不过是沙场热血,逐渐养起了些脾性,现今天下将定,我等也该功成身退,从此于这芸芸众人,都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她想趁机告诉悟明大师,她也不是妖孽,对这人间没有半分威胁。

况江山争夺,她亏得有一腔孤勇,现在万事皆宜,居然还说自己冲动,她如今的心境,难道还不够平常心吗?

“罢了,皆是机缘。”悟明大师见梅年漪的神情,就知道她并未懂自己在说什么。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对面的白衣公子,突然笑道:“那老衲想多问一句,如今的林公子是否还姓林?”

林宗颐正端起茶抿了一口,闻言他寂冷语气不乏诚然:“姓氏不过是血脉传承,你我都为普天之下芸芸众生,景之喻与林宗颐又有什么分别?况且......血脉何曾带过给我厚爱?藏匿天地里都平淡了二十余载了。 ”

悟明摇头:“否也,老衲见公子眉宇坚韧,戾气逼人,隐隐是有劫难将至,而且恕老衲多嘴,公子本是大运一生福泽之相,如此损耗自身功德,怕是往后公子会追悔莫及。”

不知今日这悟明大师怎么回事,尽口出劝诫,未来不好的言语。

还没等梅年漪开口,林宗颐已经委婉的回应了:“谢方丈关心。不过有些事总得有人做,皆是为天下百姓,否极泰来。”

悟明是这庐山寺最年长的得道高僧,传闻他如今已快至百岁,在佛界被称为活菩萨。如果他不入禅时可指点一二人迷津,入禅时则是皇帝来了也见不到他片刻背影。

林宗颐和梅年漪今日答的话都太生硬,可谁都没觉得对方有什么不对劲,因为这两句话,无疑是将悟明大师的好意拒之门外,也是将双目戳瞎,把自己的退路交给无法确定的未来。

“罢,罢,皆是缘,两位贵人请回去吧。”悟明大师淡然的阖上眼,敲下一声木鱼。

从庐山寺出来,雨已经停了。

林宗颐扶梅年漪登上马车,车轱辘踏着泥泞的小道往京城内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年漪……”

林宗颐在她走进府门前犹豫的叫住了她,他还得进宫去处理睿王登基一事,修长的手举着伞站在马车上,让人看不清神色:“你别多想,悟明大师所言或许根本不会发生。”

梅年漪看着他眼底担忧的情绪,忍不住微微一笑:“喻王殿下刚刚不是还说否极泰来?”

林宗颐清冷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苦笑,才道:“悟明大师佛法高深,你我都知他又不是江湖术士,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其实都会有变数。”

“这些都没关系。”梅年漪却展颜:“西夏我们都保住了,至于变数,兵来水淹将来土挡呗。林宗颐,我只问你登基大典后我想去姑苏定居,你看如何?”

她期盼的目光落在林宗颐眼里,白衣公子举着伞的手骤然手紧,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声音都在叫嚣让他答应她!

可……白色的长袍已经绣上了四爪龙纹,不知何时,林宗颐的袍子不再只绣有祥云样式,他喉间沙哑,半晌才点头应道:“甚好。”

姑苏,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