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雪落银阙天愈寒(一)
十二年后。
银阙国,灵珑阁,四更天。
“啊——”他猛地从软榻上坐起,狠狠地喘着气。
又做了那个梦,已经很久都没做过了。
那个桃花飘零,寒冷刺骨的春日正午。
那猩红的、惨烈的、无情地割裂了自己人生的一瞬。
从那天起,他不再是腼腆害羞的小少爷宇文瑾,而是心如深渊般死寂的——郎忆寒。
闻声而来的侍女们匆忙赶来,战战兢兢地等候着他的吩咐。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打发她们下去。
于是偌大的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窗外的天空依旧漆黑一片,像浓墨一样暗得化不开,可是他却再无睡意,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些画面,看到当年那个故作坚强内心却早已痛到无感的自己,将脸深深埋入掌中,头痛欲裂。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光线幽暗,虽看不清来人的样貌,但少女曼妙的身影在掌中莲花灯的映衬下愈发楚楚动人。
少女轻轻坐到床边,温柔地用手将他的头置于自己膝上,从怀里拿出一只白玉小瓶,倒出一枚香气扑鼻颜色翠绿的小药丸,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收好小瓶,用自己仍带着凉意的手指按摩着他的太阳穴,动作熟稔。
“又做噩梦了?”少女的声音清甜悦耳,像石上流过的清泉。
他闭着眼睛,口中的药丸丝丝融化,渐渐缓解了欲裂的头痛,他低声唤她:“从双……”
“嗯?”被唤作从双的少女依然专心致志地继续自己手中的工作。
“还记得我们在魔尊殿的日子吗?那也像噩梦一样……我的一生,好像都在做噩梦啊。”
“幽冥雪魄又反噬了吗?”她按摩的手指骤停,探向了他的心口。
孱弱的少年微微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没有,没有。别紧张。就算反噬了也没关系啊,明天起,你就是银阙国的‘吉祥天女’了,随便赏一颗灵丹自然药到毒清了。”
她自嘲道:“我这个‘吉祥天女’还不是你一手谋划出来的,叫亡国妖女还差不多。”
“呵呵,我们就是要亡国,我要这银阙还有金碧,全都国摧城毁,灰飞烟灭。”他握住少女的手,恳切地说,“从双,我想听那首曲子了。”
她站起身,从阁上取下九霄环佩琴置于几上,轻拨七弦,引出嗡鸣般的清音。她慢慢沉静了一下心绪,开始弹奏。
深沉幽远琴音中,她仿佛回到了他们在魔尊殿那段诡谲阴森的童年时光……
那时他自称郎忆寒,金碧人,年纪不大却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后来知道,事实上他确实苦大仇深,背着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被世交派人舍命护送出金碧,结果先遇追兵后遭匪劫,保护他的人全部陨亡,钱财信物都丢失了,自己也一路跌宕起伏九死一生,几乎成了流浪的乞儿。不知是否是命中注定,他遇到了出外游历的魔尊苑天游,并被他带回了魔尊殿。
苑天游是一位世外高人,精通各种技艺知识,行事却神鬼莫测正邪难辨。各种惊才绝艳的孤儿被他收集于此悉心**,却永远得不到自由,她也是其中之一。他来的时候她正在学习易容术,整日带着丑陋的人皮面具,没人愿意靠近她。只有他在听了她的琴后整日缠着她,后来才知道,那首曲子是他母亲常常弹奏的。
他太聪明了,不过几年就在所有的孩子中脱颖而出,引起了苑天游的注意。这其实是非常不幸的事,因为苑天游一直想找一个最适合的孩子试验他炼制出来的最毒烈的蛊——幽冥雪魄。这个人要有最坚毅的性格和最聪颖的心智,才能承受蛊的反噬。于是,他被选中了。被下这种蛊的人必须是自愿的,所以他终于有机会和苑天游平等地谈起了条件,他要的条件当然是放他自由,让他复仇。苑天游不但同意了,还许诺他可以带走魔尊殿的任何一个人去帮助他。这些人中有的拥有绝世美貌,有的歌舞技艺高超,有的善用机关暗器,有的精通聚财持家,有的武功盖世,有的文采非凡……看起来哪一个都比样貌丑陋、只会琴艺和医术的她强,但是,他还是毅然选择了她。
他们牵着手一起走出魔尊殿的那天,他才第一次见到人皮面具下她真正的样子……
琴音余韵袅袅,一曲已终。
窗外微熹,清晨的阳光洒进有些空**的屋子,少女的身影越发清晰,她坐在九霄环佩琴后,手指仍虚按在弦上,一面轻薄的雪纱掩住了她的脸庞。
郎忆寒目似晨星,遥望窗外,道:“今日大典,必有诸多艰险阻挠,甚至有性命之虞。”他回头,如水的眸光中映着雪从双渐渐走近的袅娜倩影,“你本无牵无挂,却要被我拖累进这血雨腥风的危局,从双……”
宛若葱削的指尖轻轻点在郎忆寒薄而坚毅的唇上,止住了他的话,雪从双温柔空灵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什么将死之人。还有两年,你二十岁的时候,幽冥雪魄的反噬才会遍布经脉。再说,也不一定就真的熬不过去。”她缓缓转身,提起地上的莲花灯,“这之前,我一定会想出解蛊的办法。”
郎忆寒不语,只是微笑着欣赏这个温柔的少女难得的倔强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