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任何风吹草动, 都不可能没有波澜,皇城司统领换任的事,立刻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这像一个信号, 宣示了新风向。
在此之前, 老皇帝和袭红蕊一直是坚定不移的战略同盟,万万没想到, 等袭红蕊的位置彻底稳固下来, 两人之间反而出现了裂隙。
不过这没什么奇怪的, 共患难容易, 同富贵却难, 一个皇帝除非踏进棺材,否则绝不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付一人。
老皇帝只是残了, 不是死了, 只要不死,属于皇帝的疑心就一直会在。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死不死对袭红蕊都没有什么影响, 以前袭红蕊很希望他活着, 现在却可有可无。
哪怕他不小心死了, 以他的身体状况也理所当然, 没有人能质疑什么,袭红蕊却瞬间一枝独秀。
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就足以让老皇帝夜不能寐,而只要意识到这点,就足以让朝堂上人心攒动。
袭红蕊这一路势如破竹,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将反对派压得喘不过气来。
看着她越来越稳固的统治,旧党感觉自己躺进了棺材,哪怕他们拼命挣扎,却也只能看着土一层层落下。
这种既躺不平,又掀不起盖的窒息感,让人绝望。
而现在,他们又见到了一线天光。
崇文帝以前视满朝文武为仇敌,是因为袭红蕊处在弱势,必须给予全部的支持,才能实现太后摄政,扶立幼帝,保住身后事的构想。
而现在情势逆转,除了袭红蕊外,所有人都弱,扶立幼帝的战略确实实现了,但矫枉过正,一下子搞得他生命都没有了保障。
所以短时间内,他得培养出一股新势力,约束袭红蕊,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能让她一家独大,这正是他们等待的机会!
燕小飞被换下来后,原本和他交好的许多副将也被换了下来,纵然他不是什么政治特别敏锐的人,也发现了哪里不对,急匆匆去秦行朝府上求助:“师傅……”
如今秦行朝也是右相了,虽然依然身材高大,画风奇特,但从事文职久了,还真沾了点儒雅之气。
抬头看向燕小飞,平静道:“顺其自然,既然调你去东大营,那你就安心做你的事。”
燕小飞:……
皇城司负责内城守卫,东西两个大营负责外城守卫,虽然是平级关系,但将他调出核心,很明显就是不再信任他。
这很显然不仅仅是针对他的怀疑,也是针对他师傅,乃至宫里娘娘的。
这种东西,是可以顺其自然的吗……
秦行朝沉默不语,许久才缓缓开口:“不用想太多,一切都听皇后娘娘的。”
……
袭红蕊的一切都来自皇权,所以从根源上的动摇,对她来说也是最致命的。
皇城防卫事宜,瞬间换成了德仁掌控,而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左相白国公,也在这个时候显现出了存在感。
身为一个吉祥物,白国公存在的意义就是占一个坑,而因为袭白两家的联姻,他一直被默认为袭红蕊阵营,但直到此刻,众人才意识到,他其实是皇帝阵营的。
虽然不管什么阵营,都不影响他是个吉祥物,但只要有一丝差别,就足以成为一个突破口,踏上他府门的越来越多。
白国公原以为自己可以退休了,万没想到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次比以前还难缠,因为旧党,说白了就是旧贵族,储国公府身为从太祖那起源的勋贵,没有人比他们更旧。
袭红蕊废献纳,清藏田,打击最狠的其实就是他们这样的人,但因为白怜儿的缘故,储国公府两头吃,影响不大,就闷声不吭地当了勋贵中的“叛徒”。
现在波澜突起,旧党又开始噌噌往他这跑,大户宗族,同气连枝,他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可让他当出头鸟,他又心存疑虑。
就像他女儿说的那样,储国公府经营到现在,譬如暗水行舟,稍不留意,就会满船倾覆,他们输不起。
但他没想到,不仅是那些老朋友,连宁澜都开始频频上门,联络感情来了。
在见到宁澜那一刻,白国公甚至想长叹一声,势已至此,连一向淡泊名利的福王,都淡泊不起来了。
……
宁澜自然不能再淡泊了。
以前为了维持人设,他不好将野心显露得太明显,一切都在暗中游走。
现在知道自己其实是在裸衣起舞后,顿时觉出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
他之所以隐忍,是为了自己不被发现,在乱局中取利,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可以与袭红蕊谋皮,所以当袭红蕊怀疑他时,他的优先做法是打消她的怀疑,克己复礼。
现在想来,袭红蕊对他的怀疑,其实和对林绾的怀疑一样,都是恐吓住他们的手段。
她一步步剪除他的羽翼,将他圈禁在福王府里,彻底孤立成她的笼中鸟。
但她将他圈禁,是因为想养着他吗?
不,她只是想无声无息地铲除他。
其实当袭红蕊让袭绿烟和他分府别居的时候,他就隐隐意识到了这种意图。
当袭红蕊切断和他的联系时,就代表了她已经有了灭掉他的心思。
可那时的他,毫无办法,如果他乱动,会更快地激怒袭红蕊,他还在赌最低的联合可能。
现在他知道,从来没有那种选项,既然如此,他还顾忌什么?
宁澜和白国公大概算有点亲戚,不过宁澜也没真打算联合他。
这个混了这么多年的老狐狸,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境遇的。
他只要一个态度就好了,一个不赞成,也不反对的态度,有了这个态度,就可以给众人一个信号——
又有一个新风口诞生了。
权力的争夺,归根结底就是皇权的争夺,作为太子的共同持有者,他本来就是现今诸王室最有竞争力那个。
以前王室的力量偏弱,现在却不一样了,崇文帝这尊大佛转换阵营,加入了他们。
他或许不是真心帮他们,只是谁弱就帮谁。
宁澜抚摸着自己的腿,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他还是弱的。
所以在崇文帝死前,他一直可以得到老皇帝的支持,复刻袭红蕊的道路。
只要老皇帝再撑个几年……
……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刚这么想,就听见了老皇帝“将死”的消息。
崇文帝现在残了后,比起辛苦的锻炼,当然更希望有什么灵丹妙药,将他一键复原。
听到仙师们炼出了仙丹,顿时满心欢喜,赶紧让人献上来。
不过崇文帝也不是傻子,别人给他啥东西他就吃啥,自然要让人先试过。
试药人服用仙丹后,顿时觉得如饮美酒,如聆仙音,飘飘欲仙,精神振奋,只想纵舞高歌。
哪怕药效过后,也对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念念不忘,言称自己服药后,真的见到了神仙!
崇文帝顿时大喜,连忙让人将丹药拿来,服下一丸。
等服药过后,顿时如试药人般精神亢奋,百痛俱除,每辄欢笑。
药效过后,只觉得从仙体重新坠落回凡间浊身,浑身不自在,立时大赏道院,让仙长们再炼出更多的仙丹。
一开始对此,德仁还是很开心的,甚至连他都动了心思,那仙丹当真如此神异吗?
只有林绾异常焦急,甚至顾不上宁澜让她别轻举妄动的命令,也要见他一面——
丹药有毒!
现在德仁和宁澜已然成了同盟,便没有再瞒他的必要了,德仁立刻道:“可药效是我亲眼所见,确实有效,也没出现什么问题。”
林绾急道:“那不是因为有效,是因为精神麻痹,就像五石散一样,带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服用当时,确实会觉得身体轻松,通体舒泰,但丹毒会随口入体,越积越多,不知哪一刻就会爆发。”
“而且这种药物,一旦服食,必然会成瘾,形成依赖后,想戒都戒不了。”
“身强力壮者长久服食,也会被掏空身体,更不用说老皇帝这样的,不知哪天就会暴毙而亡。”
德仁:……
“不知这些东西,林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林绾:……
穿越这种事,她会对宁澜提,德仁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只是看向宁澜:“这件事不只我知道,福王妃也知道。”
“丹药有毒,是一种比眼皮之说还要通俗的常识,凡拥有和我一样经历的人,都知道。”
“所以,袭红蕊肯定也知道。”
宁澜:……
在“狸猫换太子”这件事中,宁澜已经见识了袭红蕊的疯狂,而在“投毒”这件事中,更是刷新了认识。
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各种人,对皇帝都从心底带着一丝敬畏之心,而袭红蕊完全没有。
这或许不奇怪,在林绾暴露了自己穿越信息后,宁澜就从她口中套出越来越多的未来知识,其中包括——
在未来,没有皇帝。
人人平等,伟大而又浪漫的思想,所以它熏陶出了那样富有同情心,怜悯心的袭绿烟,也熏陶出了那样冷酷无情的袭红蕊。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对姐妹,可以如此天真又残忍的二位一体。
因为这从不矛盾,从始至终,她们的思想立场都是统一的,她们共同视一个群体为朋友,为他们奔走。
而又不约而同地视另一个群体为敌人,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袭绿烟可以在他面前伪装的那么天衣无缝,因为她没有装,当与她同路时,她确实可以像她表现得那样,对他充满“善”。
但那种善不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的那种善,而是一种顺昌逆亡的至高姿态,一旦挡了她的“伟大事业”,那么她就可以瞬间变得和袭红蕊一样残忍。
而袭红蕊,是一种更奇妙的存在,她既是“古人”,又是“未来人”,兼具了两种人的“善”与“恶”。
所以在他们还在筹谋利用老皇帝短暂获得力量时,她已经决定釜底抽薪,将老皇帝一起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