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野性的冲动
明天是农历四月十八,柳镇逢大庙会。因为这次庙会正赶在麦收前夕,四官乡的庄稼人要来操办东西,所以总是格外热闹。街上的店铺小摊,都要为这次庙会做些准备,备足货源。每年这时候,就连县城一些商店也赶来摆摊。
下午,花妮一来上班,地龙就说:“花妮,咱下午不营业了。关门盘点,清清货底,准备明天会上卖书!”
花妮一听吩咐,“砰砰叭叭”把门窗都关上了。一转脸:“我……干啥?”她是第一次参加盘点,还不知怎么干法。
“你挨个书架报书名、册数、单价,我来合账。要不,你合账——会打算盘吗?”
“不不。我不会。”花妮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以后学。现在开始盘点。先从东间第一个书架开始吧。”
小小书铺,一时变得严肃起来。一个报数,口齿伶俐。一个跟着复述,算珠拨得乒乓响。
“《中国近代史》(上),一元,七本。”
“……”
“《中国古代史常识》,六角三分,十一本。”
“……”
“《中国历代寓言选》,一元八角,十本。”
“……”
书铺里近乎紧张的节奏,有点像战时发报房。此外,什么别样的声音都没有。一个钟头后,花妮圆圆的脸上沁出汗珠来。这姑娘的发育比同年龄的女孩子都要快,又胖,所以不耐热。过于丰满的胸脯把上衣绷得紧紧的,缺少空气流动的空间。地龙说:“把白大褂脱了吧!”花妮正想脱去呢,就脱了。露出杏黄色的上衣,卷卷袖口,冲地龙笑笑说:“真热!”抹一把汗,又悄悄把领扣解开。
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在继续:
“《复活》,一元五角五分,三本。”
“……”
“《红与黑》,一元九角五分,二本。”
“……”
“《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一元二角五分,一本。”
“……”
“《人性的枷锁》,二元九角,四套。”
“……”
花妮听不到复述声,又低头重复了一遍,仍无回音。她扭转头,见地龙已放下算盘纸笔,正端着满满一杯热水,悄悄向窗口伸去。花妮不知他要干什么,就问:“地龙……”
地龙没扭头,只向后挥挥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原来,他听到窗外有异样的声音,窸窸窣窣,已经一阵子了。地龙估计有人在暗中窥探,一定不是怀着好意,就想来个恶作剧。他把身子斜过去,把窗户扇猛一推,“嘭!”一声闷响,碰在一个脑袋上了。旋即一抖手腕,把一杯热水泼出去。只听“哎哟——娘!……”一声尖叫。
是江老太!她站在窗外,双手捂头,满脸都是水珠子,直冒热气。水不至于烫坏皮肤,却也有点温度。地龙站在窗户里边,微笑着打量她,很抱歉地说:“怎么,是你老人家!要进来就进来,咋老站在那里?真对不住!”
江老太一副狼狈相,横了他一眼,刚要发作,忽又讪讪地笑了:“你看,多不巧!我看这窗户下有张废纸,想捡点便宜哩,没想到……”
“没想到碰了头!——老人家,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就是水热了点。”
“你不进来坐坐?”
“不……不啦!你们正忙哪!”她把头伸进窗口,看看花妮,却言不由衷地说,“这么多书哇!天爷……”看没人理她,没趣地走了。
地龙重新关上窗户。回转头,冲花妮古怪地眨眨眼。花妮却“哧哧”笑开了:“活该!老不正经。”
晚上,他们继续盘点。到十点多还没结束。花妮娘惦着女儿,摸黑来到书铺。见他们在忙正经事,放下心来。临走时嘱咐:“花妮,忙完回家。天不早了呢。”花妮不耐烦地说:“知道!”地龙接口道:“大婶,你不用担心。待会儿我送她回家!”
最后合完账,已近午夜。花妮要走,地龙仍在收拾。
“你不送我啦?”花妮凶起来。
地龙忙笑着说:“送,送!差点忘了呢。”就丢下东西,出了书铺,随后把门锁上。
两人一气忙了十多个小时,都有点头昏昏的。夜风一吹,顿觉清爽起来。地龙和花妮一路说着话,转过东街,经过孔二憨门口,往南一拐,便出了镇子。通向花妮的家,只这一条蜿蜒土路。
土路沿上长满了青草,踩上去软绵绵的。两旁是一方方菜地。黄瓜架一排排的,在月光下朦胧一片青黛。空气清新得有点醉人。远处,绵延十几里的柳树林黑黝黝的,在夜色中陡添无限气势,仿佛一架大山横在那里。凉水一样的风,夹着隐隐的林涛声,从古黄河滩那里漫天涌来,把两个人完全给沐浴了。
花妮可能有点害怕,往地龙身边靠了靠,又突然抓住他的手。地龙心里一跳,想抽开,却又停下。由她紧紧拉住。这是个怕鬼的小妹妹!——地龙立刻在心里定了一个关系,努力不胡思乱想。但少女的气息和她一双温热的小手,却具有那么大的**力。自从离开凤鸣中学,他已经三四年没接触过女性了。一段时间内,他甚至很讨厌接触女性。但自从这趟进城,被猫猫臭骂一顿之后,他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报复心理。他渴望接触另外的女性。那是一种容易驾驭的温顺的女性。几年的奔波、辛苦,也使他每每有一种疲惫感。他希望有一个女性能来爱抚他。自从这些念头冒出来之后,不知什么原因,他老是想到哑巴。那个老带着忧伤面容的小媳妇,老是在梦中出现。但也只能在梦幻中出现。而实实在在可触可感的姑娘却是花妮!她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一员。她时时在自己身边,能看到她,闻到她。她不仅帮自己卖书,还为自己创造了一种家庭的气氛。这是实实在在的。过去,地龙喜欢她,只把她看成个单纯而又调皮的小姑娘。可这几日,却老有一种亲近她的欲望。此刻,这种欲望就更强烈。他觉得有一种什么奇妙的东西在哪儿堵着。那东西老想往外喷发,弄得浑身痒酥酥的,光想在地上打滚,发疯。花妮软乎乎的小手,是一种无言的挑逗。他的想象具体化了!他感到一种野性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的手攥紧了。他能感到花妮的小手在颤抖。她的浑圆而性感的肩不断触碰着自己。他被撩逗得一身燥热。他想,只要一转身,就能将她搂到怀里。他相信,只要自己肯,她就决不会反抗。他决定采取行动了。他为自己壮壮胆子,看看周围,到处都是静静的,这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于是,他在心里数数。心想,一数到十,就动手!他暗暗地数了:“一、二、三、四、五、六、七……”
正在这时,花妮突然说:“小心脚底下!”原来路上横了一棵树。是谁傍晚时刨倒的。地龙一惊,花妮拉住他往路旁一拐,隐入一片桑苗地。地龙绊了一跤,花妮扯住他,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转身就要跑开,口里“哧哧”笑。却被地龙一把拽回来,搂到胸前。他把她抱得离了地。他感到她两个硕大的**在自己胸前滚动。这一切都如滚雷闪电。花妮好像昏迷了,抬头挺胸,眯起眼,舒畅地呻吟着。地龙越发不能自抑,弯腰将她放倒地上。随即扑上去,尽着力气碾压。她不再呻吟,“哧哧”地喘着粗气扭动身子,想挣脱出来。可她失望了,只好捂住脸由他摆布。他也喘着粗气,看她不动了,就抖着手为她解开上衣,解开乳罩,解开……一个白蚕一样丰腴的身子躺在草地上。地龙眼里喷火了。他急促地撕扯开自己的衣服,脑子里就是一团白雾,身上就只有一团火……忽然,花妮捂住脸哭了,哀求他:“你……放了……我吧!”那么凄惨!地龙停住手,伏她脸上,吻着:“你……不愿意?!”花妮哽哽咽咽:“胖墩……已经向我……求爱了。”地龙一惊:“那你刚才为啥!……”花妮把手从脸上拿开,羞惭地说:“下午……江老太疑神疑鬼……我觉得……不吻你一下……怪亏的……就……谁知你真要……”月光下,晶莹的泪水溢满了她的脸。那一双眼睛里含着惊恐。
“呔!”地龙心悸动了一下,败兴地直起腰,欲火全消!心想,这事好没意思!他慢慢站起身,头晕乎乎的。
花妮爬起身,穿好衣服,怯怯地走近了,哽咽着说:“地龙……不是我不愿意,我真想……给你!真的!可是……胖墩他是个好人……请你千万……别生气……”
地龙受不了她的诉说,愧悔交加。他急忙说:“花妮,是我……不好!你别说了!我是……禽兽!和黄毛兽一样……坏!”真的。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卑鄙的人。花妮摇摇头:“不不!你不是那样的人。”地龙痛苦地把眼闭上,泪水流出来。好一阵,他喑哑着嗓子说:“我送你回家……走吧!”
风清月朗,夜空一碧如洗。两人默默地走着,都显得那么疲乏,像刚刚脱离了一场劫难。
十九 深夜,柳树林里
前头,就是黄毛兽和花妮两家之间的小胡同。一走进去,骤然如临深渊,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地龙路不熟,一点点往前摸。花妮拉起他的手:“我领着你!”地龙挣开了:“不用。”将到胡同尽头,忽然哪里传来嘤嘤的饮泣声,两人同时都听到了!地龙问:“谁哭?!”花妮愣了愣:“不知道。也许是哑巴吧?她常在夜间哭的。”两人停住脚步,支起耳朵往西边黄毛兽的院子里听。奇怪!声音不是从西边传来,而是在南边,在柳树林里!
花妮害怕了,地龙也吃一惊,莫不是柳林里出了什么事?花妮转身又扑在地龙身上:“我……害怕!”
地龙没有往外推她,一只手揽住,轻声说:“别怕。你再仔细听听。我咋听着……像哑巴呢?”
花妮重又站好,仔细听了一会儿,说:“像她,像她!”
“走!看看去!”地龙拉起花妮就走。
刚出了胡同口,花妮忽然说:“地龙,我看……这事你别管了。黄毛兽常折腾她的。”
地龙犹豫着站住了。是啊,只要去管,肯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弄不好要和黄毛兽打起来。而且,万一不是呢?如果也像刚才自己和花妮之间发生的事,一头撞进去,岂不尴尬!柳镇这类事太多了,谁管得了?他咬住唇,喘出一口恶气,扭头就往回走。可是刚走出两步,那饮泣声又清晰地传过来,细细的,像一根丝线勒疼了他的心!他又站住了。心里折腾得厉害。不管是不是哑巴,柳林里肯定发生着一件不情愿的事!自己这么走了,未免太胆小了!他又转身回来。花妮还没动地方,见地龙又折回:“咋又回来啦?”地龙说:“不行,我得去看看!”花妮说:“你别去了!”地龙说:“你要害怕,就回家。我自己去!”
他猫下腰,轻捷地穿过土路,一头扎进柳林里。他避在一棵树后,循着哭声努力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林子里太黑。但那哭声却近了,仿佛只有十几步远。饮泣声断断续续,仿佛已经哭得很累了。“是哑巴!”花妮突然在身后说,把地龙吓一跳。她到底还是跟来了。地龙低声说:“别说话!”两人都伏在树上往那儿搜寻,终于看到一个黑影贴在一棵树上。饮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但周围好像没什么人。怎么她一个人在这里哭呢?
地龙反手扯着花妮,悄悄靠近,只有七八步了。没有别的动静。两人又靠近,弓着腰来到跟前,伸头仔细看,果然是哑巴!她被绑在树上的!
肯定,又是黄毛兽干的了!
地龙毫不犹豫地说:“给她解开!”花妮上前解绳,同情地说:“你怎么被绑在这里?天爷!”哑巴先前只顾哭泣,等两人走近了,才突然发现,一时吓得直抖。及至认出是地龙和花妮,反哭得更凶了。
花妮一时摸不着绳头,解了一阵子没有解开。急得身上冒汗。地龙警惕地看着周围。突然,他从七八步远的一棵大树底部,发现两点绿光!那光闪着阴森之气,动也不动。地龙霎时紧张起来。在这一刹那间,他作出了判断:是一条狗!是黄毛兽的那条凶猛的豺狗!他知道这条豺狗的厉害,它袭击目标时从来都是不吭声的。
豺狗早就发现了他们。但它一直不动声色地卧在那里。主人让它在这里看住哑巴,既不要让她逃走,又不要让任何人碰她。它忠于主人。自从五年多前,它在一座大山里被主人征服以后,就心甘情愿地归顺了他。那时,它才两岁半,已是一个豺狗部落的首领。半年前,它打败了原先的首领——一条凶恶的老豺狗,才取得了这个位置。它很骄傲,很凶横。部落里几十条豺狗都惧怕它。它很风流,它可以随便占有每一条母豺狗。那一天,为了争夺一只黄山羊,它的部落和另一个豺狗部落发生了一场恶战。它凶猛地冲在前头。双方七八十条豺狗杀成一团,从山上杀到山下,从山下杀到山上,砂石滚滚,荒草狼藉。双方死伤惨重,胆儿小的终于逃跑了。最后只剩下它和对方的首领。两条豺狗首领都已是满身血迹。那条豺狗比它更强壮,褐色脊梁,白色肚皮,肚皮上沾满了血和草棒。两眼凶光直盯住它,一点点逼进。它也盯住它,一点点后退。对方在吠,露出尖利的牙齿。但它不吠,那是无谓的体力消耗。它一直往山上退,很谨慎很警惕地防守着,寻找进攻的机会。背后是一块大石头。它退不上去了。它用一条后腿探了探,忽然往后一挫,好像绊了一跤。对方见有机可乘,一昂头蹿上来!它却突然闪电般跃起,迎住对方,一下咬住了那条豺狗的咽喉。两条豺狗都摔倒了,抱成一团从山上滚下来,连同碎石,草棒,刷刷作响。那条豺狗一路惨叫,而它却吭也不吭。两条豺狗从山上滚到一座破庙的平台上时,它昏迷过去了,但嘴里仍死死咬住对方的咽喉。那条豺狗终因流血过多,已经死了。
当它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庙里。一摊草铺上躺着一个女人,好像也半死不活的样子。它旁边蹲着一个男人。他见它醒了,惊喜地站起来,去拿东西喂它。好高!它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巨人,它有点怕他。它挣扎着想逃跑。可他却拿来了牛肉干,还有半碗水。它也不吭,就吃起来。它已经饿极了!它吃饱了,身上有了力气。他又伸手抚摸它,它一张口咬住了他的手指!他疼得猛抽手,飞起一脚,将它从东墙踢到西墙,咚!它又被摔晕了。这一脚好重哟!那巨人简直是天神。他也不再理它,又去和那个年轻的女人胡闹。那女人不同意,但没用。他太有力气了。
它在庙里躺了三天,和那个女人一样。他喂过它三次,它咬过他三次,他踢过它三脚。每一次,都是从这面墙踢到那面墙,中间有两三丈,像踢一团肉球。它被征服了。实在说,它服气了!它知道干不过他。可他疼它,喜欢它。它能看出来。它有主人了。这倒不错。不用拼杀费力,就会有吃的东西。它已经没有部落了。它成了一条孤狗。它决定归顺他。那女人也归顺他了。它(她)们都被他征服了。都随他走出了大山,到了这个陌生的平川之地。它在路上还打算,只要待我不好,就一定要逃走。但它终于没有逃走。他待它太好了。他常给它肉吃。柳镇的狗很多,都嫉妒它,把它看成一个怪物,都想欺负它。但它根本瞧不起它们。它们都不是它的对手。
它忠于主人,心悦诚服地归顺了他。但看来,一同来的那个年轻的女人不那么情愿。她老在闹别扭,老是哭。它便不耐烦!果然,她老是挨打。活该!他打她时,它无动于衷。今天她又挨打了,打完了又拉到柳树林绑在树上。主人说:“看住她!”就回去睡了。
它就看住她了。卧在七八步远的一棵树下。有点幸灾乐祸。
来了两个人。是来救她的吗?
地龙和花妮一人柳树林,它就看到了。也不吠,也不动。它没有吠的习惯,也从不慌慌张张采取行动。它只在黑暗中盯着,发出两点绿光。阴阴的。他们在为她解绳子了!它不能无动于衷了。它慢慢站起身,扭扭腰肌,全身舒展了,把身子往后一缩,就像当年对付那条豺狗一样,凌空扑来!两点绿光变成两道弧光!
地龙两眼一闪,立刻发现了。而花妮和哑巴都还毫无觉察!它是冲她们扑去的。刻不容缓!地龙大吼一声:“闪开!”拦腰截住,飞起一脚,正踢在豺狗的腹部。豺狗惨叫一声,重重地跌在十几步远的地方,不能动弹了。它没想到地龙的脚也是这么重!它疯狂地往上爬,可是挣动了几下,又摔倒了。它悲惨地叫起来,不是为负痛而叫,而是呼唤它的主人:“呜呜呜!……嗷嗷嗷!……”
花妮和哑巴都惊出一身汗。地龙忙上前亲自为哑巴解绳。哑巴穿得很单薄,长时间的捆绑已使她手脚麻木,浑身冰凉。地龙手忙脚乱,刚为她解开,她就瘫了似的倒在地龙怀里。她呜呜地哭着,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把身子直往他怀里钻。地龙的眼里也流出泪来,胸中腾腾升起一股豪气!他安慰她:“你别哭!你能说清你家在哪里吗?不会说,会写也行。我一定把你救出去!你会写吗?!……”哑巴只是哭,浑身**。花妮也来安慰她:“要不,你先到我家去吧?……”说着也流下泪来。
三个人正在那里没有主张,突然一条巨大的黑影将他们遮住了。地龙一惊,抬头看,是黄毛兽站在面前!他急忙把哑巴推给花妮,就要站起来。可是晚了!黄毛兽一拳打他脸上。地龙还没站稳,就摔倒在地上了。他一声未吭,觉得半边脸麻木了。左眼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黄毛兽骄横地哼了一声:“你想勾哑巴?没门!混蛋东西!”一把从花妮手里扯过哑巴,拎起来就走。
地龙被激怒了。他从地上爬起,一步蹿过去,猛伸腿,黄毛兽像被杠子掀倒的一条大牯牛,“咕咚!”栽到地上。连带哑巴也扑倒了。花妮吓坏了,大叫一声,愣了一霎,冲上去把哑巴拉起来。一边大声呼喊:“来人哪!——”柳林顿时响起嗡嗡的回**声。
地龙也愣了一下。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要和黄毛兽拼个你死我活了。他紧紧腰带,张手扑了过去。他要趁黄毛兽没站起来,将他打垮。这一时,他是那么亢奋,那么冲动,是那种渴望大厮杀的冲动!是一种发泄欲火的疯狂!
他像一匹豹子扑了上去!
黄毛兽这一跤摔得很重。他块头太大,好一阵没有爬起。但他似乎不急于爬起来。这一跤使他领教了地龙的力气!他不敢轻视他了。他听到背后一阵疾风般的脚步,来到了!他猛地一翻身。地龙扑了空,一下扑倒地上。地龙知道上当!急忙打个滚。两个人几乎同时站立起来,相距只有三四步远。都喘着粗气,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恨不得顷刻间把对方撕碎了!
突然,地龙和黄毛兽像两头公牛一样对着撞过来!只听“扑”的一声,又都倒在地上。接着便翻滚起来。地龙被他压住了。黄毛兽身子重,占着很大的优势。花妮和哑巴都吓呆了,可又不敢上前拉。事实上,她们也拉不开。于是,花妮又拼命地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救命啊——!……”哑巴也急得乱叫:“哇哇哇哇!……哇哇!……”
柳林距离街里半里多路,加上林木阻隔,很难会有人听到。况且此时已是后半夜,都已沉沉睡去,哪里会有人来。两人喊了一阵,只惊动了一个人,就是花妮的母亲。十点多钟时,她从书铺子里回来,就在**和衣躺下了。她以为睡不着,可她睡着了。自从花妮去了书铺,她更劳累了。可在睡梦中,忽然听得一阵呼救声。她吓得激灵坐起,又下了床走到院子里。是花妮的声音!怎么会在柳林里呢?天哪!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吓坏了,急忙往外奔,踉踉跄跄,直扑林子。她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天爷!她吓得牙巴骨直磕。花妮看是母亲来了,急忙拉着哑巴迎上去,把刚才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三个女人抱在一起发抖,眼睁睁看着黄毛兽和地龙在地上滚打,却不敢解劝。
奇怪的是,黄毛兽和地龙既不喊叫,也不咒骂,只沉重地喘着粗气,你一拳,我一脚:“咚!噗!咚!噗!……”他们在林间的空地上翻来覆去,地龙又被压在底下了!他竭力想挣脱撕扭的局面。这样,他老是吃亏。可他挣不脱。他被黄毛兽挤在一棵树上,再也翻滚不动。他身上像压了一堵墙。黄毛兽的大拳头雨点般往下砸,地龙满脸黏糊糊的,已被打出血来。他痛苦地摆动着头,躲闪他的拳头,可他摆脱不了拳头的跟踪。他闭上眼,不躲了,任他打,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却攥紧拳头,对准他胸口窝猛力捣去!黄毛兽痛得“啊”一声,身子摇摇晃晃,拳头也软塌塌的,没力气了。地龙又竭力一拱身子,将他掀倒。地龙借助树身,想往上爬,可是起不来了。他两条腿抽筋,直抖。黄毛兽气喘吁吁,沉闷地咳了几声,挣扎着爬起来,还要扑打。这时,花妮和哑巴同时尖叫着冲来,将他拦住。哑巴“扑通”跪倒,抱住黄毛兽的腿,哇哇大哭。花妮也吓得直哭:“别打了!你们都别打了!……”花妮娘也抖抖地奔过来劝说:“你们要打出人命来的呀!……”
黄毛兽不打了。事实上,他也没力气了。刚才地龙那一拳打他胸口上,很重。他喘着粗气,啐了躺在地上的地龙一口:“小子!你……听着,我们家的……事,不许你插一手!……”忽然又剧烈咳嗽起来。
地龙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可脑子还清醒。他也喘着粗气:“黄毛兽,你也……听着!你怎么把哑巴……弄来的,我非搞清……不可!”
“什么!?……好!算你小子……有胆。”黄毛兽猛一愣,突然,咬牙切齿,“你夺走……宅基,又来拆散……我的家?……当心逼急了……我会……宰了你!”
地龙说:“那好,咱走着……瞧吧!”昏昏沉沉,像要睡着了。
黄毛兽伸手拉起哑巴:“走!跟我……回家……往下,我再也不会……打你……了!”摇摇晃晃走了。
那条被地龙踢晕的豺狗躺了一阵,这时也挣扎着爬起身,一步一歪地随在后头。在经过地龙身边时,它眼里闪着可怕的绿光,阴阴地嗅了嗅。它嗅到一股血腥味。
地龙仍在地上呓语似的说:“咱走着……瞧吧!……”花妮母女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地龙的上衣已被撕成条条缕缕,半**脊梁,脊梁上满是和着汗水的烂泥。他抱住一棵树,双腿仍颤抖不止。花妮母女急得在一旁直说:“天爷!这怎么好,人被打成这模样!……”
地龙歇息了一阵,双腿不抖了,说:“你们……回家吧,我不要紧!”松开树身,就要走,却差点栽倒。花妮又赶紧扶住:“我送你回去!”地龙一甩手:“不用!你们……走吧。”他觉得今天很丢脸。
二十 狼崽子还血
岳老六天明起床,要去柳镇赶会,操办一些家什。他早早吃点饭,就出了门。老伴追出来:“老头子,你到书铺里看看地龙,这孩子是咋啦?也不来一趟!……”从昨天晚上,她就心绪不宁,老觉得儿子出了什么事。
岳老六头也没扭:“知道!”气哼哼的。他当然要去书铺子!
一路走,路上人络绎不绝。牵猪赶羊的,挑担推车的,更有那些姑娘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嗖嗖地往前蹿。人们互相打着招呼,笑着说着,直往柳镇方向拥去。
岳老六走不快,只好在后头跟。十多里路赶到时,大老远就听柳镇街里人声嘈杂。他离开河滩小路,正要往街里拐,忽然看见黄毛兽背着鸟笼子从一片树林里闪出来。他想躲开,便低着头往北去。可是来不及了。黄毛兽正远远地招呼他:“六舅!你来赶会?”一边走过来。
岳老六不能走开了,只好站住:“我去会上看看!也没啥事。”脸上就有些不自然。自从儿子打赢地皮官司,他就老觉得欠着人家什么。
两人往一起凑。走近了,便都同时摸烟。黄毛兽掏出一支带过滤嘴的,抽出一支:“六舅,你抽这个?”岳老六举举手里的烟袋:“这个有劲!”他看黄毛兽面色很难看,脸上还有几个血道子,就惊问:“你……这是咋的?”黄毛兽忽然眼圈儿红了,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六舅,你跟我到那边。我正要给你说……”
他在这里等了好久了!他估计岳老六今天会来赶会。
昨夜打完架回去,到天明也没睡着觉。地龙末了一句话差点让他脑袋炸开!这许多日子,他一直在暗中谋算地龙的书铺子,却万没料到地龙昨夜冷不丁提起哑巴的事,还要非搞清来历不可!这句话的分量比打他心窝上那一拳还要重。黄毛兽真有点儿慌了。那是他准备死了带走的秘密!在这之前,他还以为地龙仅仅是想勾引哑巴呢!
这一手又出乎他的意料!
要是把战火引到自己头上来,就大为不好了。他不能任其所为。他必须阻止他。但看来,仅靠武力是不能征服他的。那小子也是个不怕死的角色。威吓显然无用,只能给他火上添油。于是,他想到了岳老六。他知道岳老六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打完那场地皮官司,他几次来给自己赔礼道歉:“外甥!六舅对不住你。地龙那孽种……我管不了他……权当你不和他一般见识!”那时,黄毛兽很冷淡,但却从此知道,他并不支持地龙。如果再把这事告诉他,怂他和地龙闹一场,让那小子后院起火,要比自己出面高明得多。
岳老六被他扯着袖子拉到林子深处,心里就有点慌,莫不是又和地龙有关!他正在狐疑,黄毛兽突然双膝跪倒,放出悲声来:“六舅!我被地龙逼得不能活啦!……”
岳老六大吃一惊,急忙弯腰拉起:“外甥,这是咋说的?!……”
黄毛兽一时哭得鼻涕两行,把地龙如何多次勾引哑巴,如何昨夜在林子里将他暴打一顿,如何说要夺走哑巴,将他夫妻拆散,添油加醋述说一遍,然后又哭诉道:“六舅!我黄毛也是八尺男儿,人不伤心不落泪啊!我自小没娘,四十多岁才娶个媳妇,千难万难不容易!地龙占了……那五分宅基,还算……罢了!他不该再想占我女人啊!……”黄毛兽本来用的是哀兵之计,可说着说着竟动了真情。他回想自己半生飘泊,备尝人生五味,一时竟大恸不止。
岳老六已经气得青筋暴起,连连跺脚:“这个畜生!……伤天害理呀!……”再也说不出话。黄毛兽看岳老六火起,抹抹泪,又轻中带硬地说:“六舅!我是看在你老人家的面上,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若管呢,我黄毛听你一句话!你若不管,我就和他拼个死活。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啦!……”
岳老六一听慌了。他忙截住黄毛兽的话头:“外甥!再说,你们俩是表兄弟,可不能拼命!我去教训他,我去!我这就去!你候我的音讯!你六舅决不让你……再受委屈!”说罢,怒气冲冲,奔街里去了。
今天柳镇街上到处是人,三道街二面二排满了出售的东西。蔬菜,粮食,百货,杂品,要什么有什么。牲畜市场和杂耍卖艺的场子,都挤到街外的空地上去了。
地龙的书铺子格外热闹。四官乡的年轻人要买书的很多,三间书铺挤得满满的。以往卖书,都是顾客到书架自由选择,选好了付钱。可今天人太多。初时只有花妮一个人上班。她怕丢了书,就在书架前拉了一道绳子,顾客要哪本,她就拿哪本。一本收了钱,再卖下一本。她忙得满头是汗,硬是照应不过来。一些人等得不耐烦,便凶她:“快一点好不好!”“看你慢腾腾的!”还有一个小青年挖苦她:“地龙花钱雇人,也选个清爽一点的。咋拣下这么个胖丫头!……”气得花妮和他吵了一阵子。她都要急出泪来啦。昨晚回到家,母亲就劝她:“花妮,咱别书铺里干了,惹是非哩!你没看黄毛兽……”花妮没好气地说:“地龙受了伤,这节骨眼上不去,对得起人吗?”母亲噙着泪,不好说什么了。今儿一大早,花妮就来书铺了。比往常来得还早。地龙还躺在**,浑身疼痛。一看花妮来了,就要起床。花妮说:“你躺着别动!好好养养伤,今天我自己干!”挽挽袖口,就收拾书铺。地龙想了想,只好由她。心里却挺感激。
花妮和人吵架的时候,他躺不住了。他不能看着花妮受委屈,就挣扎着爬下床,正要从里间出来,忽然听到林平的说话声:“啊呀!怎么吵起来啦?”有人给他说了一句什么,林平忽然笑起来,劝解道:“算啦算啦!花妮一个人忙不过来,大家包涵一点。来!花妮,我替你拿书,你来收钱,行不?咦——地龙呢?”花妮说:“他在里头躺着呢。”“咋?病啦!”花妮低声说了一阵什么,林平一头撞进里间:“地龙!不要紧吧?”这时,地龙听到林平说话,刚又躺下。一看林平来了,只好又坐起来,低下头说:“没啥。”他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伤。可林平还是看到了,吃一惊:“半边脸还肿哩!快躺下!外边生意忙,我帮你卖!放心好了。——哎?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地龙说:“不用。”就躺下了。林平看他躺好了,转身要出去,忽然又折回来,坐到床沿上,笑眯眯地说:“哎!地龙,今天猫猫来了呢!”
“她在哪里?!”地龙猛欠身,几乎是冲口而出。可忽然又觉到失态,慢慢躺下,掩饰地闭上了眼。
林平都看到眼里了。笑笑说:“她在茶馆那儿算命呢!有个老先生,眉毛胡子都是白的,人也长得斯文,说是演周易。围了一圈人。我说,别是骗人吧!人的命还能算出来?她说:‘你懂什么?周易是科学!’就挤进去了!”
地龙心里一动,她还是那副性格!可她算命干什么呢?就问:“她到底干什么来啦?”问了又后悔。但他又实在想知道猫猫这趟来柳镇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人的感情也真是奇怪!
林平又笑了:“她说来赶会,看看热闹,解解闷。还有,昨天我回家去了一趟,看看老母亲。回来时经过县城,我去看她。聊了一阵子,我说起前些日子从岳庄回来——噢!忘了告诉你,那天下乡,我经过岳庄,见到你父亲母亲了呢!”
地龙看着他:“你去我家啦?”
“不仅去啦,还吃了晚饭!两个老人都想你啦,抽空回去看看吧!——就是那天,吃过晚饭回来时,在树林里迷了路,无意间摸到影柳庵去了!和那位尼姑师父闲谈了一阵子。听得出,她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对许多事极有见识。她称自己是出家未出世,假尼姑。我猜想,她肯定有不平凡的经历和难言的苦衷,可惜她不肯说。我把这个神秘人物给猫猫说了,她极感兴趣,一下子跳起来:‘啊哟!有这么个人?明天我去拜访她!’我说:‘你又不出家,拜访她干什么?’猫猫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会削发为尼呢!’说这话时眼圈都红了。我很纳闷,就问她:‘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她说:‘没有!’我说:‘是地龙得罪了你?’她说:‘你别提他!’我说:‘咋的?’她说:‘地龙是天下第一号傻瓜!’我就笑了,知道你肯定惹着她啦!就问:‘他是第一号傻瓜,你呢?’她说:‘我是特号!’停停又说:‘那个大憨熊!我就不信傻不过他!’恨恨的。我笑得肚子疼,就说:‘天下有比精、比能的,还有比傻的呀?’她也笑了:‘咋说我是特号傻瓜呢!’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我看着不对劲,又试探她:‘明儿去柳镇,去不去看地龙呢?’她一背脸:‘看他个鬼!我恨死他了!’喂——地龙,你们到底怎么样啦?”
地龙也不吭气,翻翻眼,心想,还问我呢?问你自己吧!林平看出他的意思来了,有点尴尬地说:“我知道你还误会着我。其实没必要!我爱过她,追求过她,但我没搞阴谋。当初都告诉你了!你应该记得。可我失败了,半年前就失败了,失败得很惨!今天没时间细说,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看出来,猫猫还在爱你,从骨子里爱!邪门!”
地龙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屁!前几天,她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林平苦笑了:“我想挨骂还捞不到呢!女人就这样。她要一对你客客气气的,就完蛋了!……”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肆无忌惮的喊叫:“林平在这里吗?”
花妮应了一声:“在!”就往里间喊:“林书记,有人找!”
林平低声说:“猫猫来了!喊她进来吧?”
地龙一把扯住:“别让她来!也别告诉她我在这里!”这一阵,他心里很乱。他想起多日来对她的猜疑,想到昨晚和花妮的亲近,忽然有一种失贞的感觉和惶恐。
林平只好迎了出去:“猫猫,我在这儿!”
“知道你会在这里!走吧,陪我去影柳庵!”
林平犹豫了一下,赔笑说:“今天……地龙有点不舒服,花妮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想帮他卖卖书。要不,你也来吧?等下午不忙了,我再陪你去,行不?”一屋青年人都惊奇。一会儿看看漂亮放肆的陌生姑娘,一会儿看看他们的林书记。不知这姑娘为什么这么厉害。连他们的乡团委书记都怕她似的。
猫猫旁若无人,冲林平恨恨地一咬牙:“马屁精!——你不去,我自己去!”转身走了。一屋年轻人都笑起来。几个小青年乱起哄:“咋像个女妖精!”“嗨!别乱说,说不定是林书记的老婆!”有人就喊:“林书记,你怕老婆呀?要不要我们帮你揍她一顿?”大家笑得更开心。这些乡下小青年粗野得很。林平红着脸制止大家:“别瞎说!买书卖书!谁买?……”
外间的哄闹,地龙都听见了。他知道猫猫骂林平是给自己听的,心里愈觉不安。而林平的坦诚,又令他从心里佩服,这家伙,是个当官的料!
书铺里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秩序。有林平帮助,花妮不那么紧张了。不大会儿竟卖出一百多块钱的书。
正在这时,岳老六一头撞进来,杀气腾腾地大喊:“地龙!地龙!……”一个小青年被他拨拉得差点摔倒。
花妮先看到了,惊慌地扯扯林平:“你、你看!……”
林平正从书架上拿书,一转脸,也吃了一惊。他看岳老六气色不好,忙丢下书招呼:“大爷!你来赶会?买点什么东西?……”
岳老六三间屋一扫,不见地龙,怒冲冲又问:“那孽种呢?”花妮看他要吃人的样子,忙说:“他、他在里间躺着呢……”林平忙冲她挤眼,上前说:“大爷,你找他有事?他身体不舒服……”
岳老六也不理他,一步跨过拦人的绳子,直奔里间。地龙已闻声坐起,一看爹来了,就要下床。岳老六脸色铁青,揪住他一只耳朵:“啪!啪!啪!……”连连在他脸上掴了七八个耳光:“畜生!你想蹲大牢了不是!……”林平已随后追来,赶忙拉开:“大爷!你这是干啥?有话好说,地龙还病着呢!”
地龙被他打得晕头转向,两耳轰鸣,本来还肿胀的脸上,顿时暴起一道道红印子,满头满脑火辣辣地疼。他茫然地看住暴怒的父亲,不知究竟为了什么。
岳老六被林平拉扯着,仍挣扎着要去打。但他挣不开。就水牛一样喘着粗气,喉咙里咕咕响,憋了半天,才冒出话来:“你昨夜干的好事!凭……凭什么去管哑巴……的事?你、你凭什么!你得寸进尺!争了这五分宅基,再去……争人家老婆!你还算个人吗?……”他暴跳如雷,叫骂不止。引得街上赶会的人都拥来,围着书铺子往里张望:“出了什么事?”“岳老六揍儿子哪!”……
地龙如梦方醒!肯定是黄毛兽截住父亲告了状!小人!他翻翻眼,看看暴君似的老爹,没有吭声。只扁扁嘴,吐出一口血沫子。一伸腿又躺**了。他知道,这件事给他说不清的!
岳老六再次被儿子的轻慢激怒了!他猛地推开林平,扑到床前,摸起地龙的一只鞋子,劈头盖脸又打:“噼啪!噼啪!……”林平忙蹿上去,一把夺下鞋子扔了,又拦腰将他抱起:“大爷!你咋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哩!……”拖住他就往外间去,又一直拖到门外:“大爷,你先到我那儿去!……”岳老六像发了疯一样,在林平怀里乱窜乱蹦,一路叫骂:“……宅基……哑巴……你狗日的黑了心!……你就不怕乡亲们骂你缺德!……这书铺子从今儿起,给我关门!……”
看热闹的人呼啦围上来,伸长脖子往里看。四官乡的百姓中,有许多人认得岳老六。在他二十年的单干生涯中,曾有过多次大会挨斗、游街游乡的历史。岳老六也算得上这一方名人了。都知道他认死理,也佩服他的骨气和耿介。开书铺的黑脸小子是岳老六的儿子,大家也都知道的。但今天为何这般和儿子怄气,仅凭岳老六前言不搭后语的叫骂,终于还是不甚了了。于是便互相打听,于是便有一些街上人在那里解说。
此时,江老太的周围也站了一片人。她忘了卖瓜子,正在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昨晚地龙和黄毛兽打架的事,她并不知道。但凭她灵敏的嗅觉,断定出了什么事情。也就不失时机地做起宣传来。她从地皮官司说到书铺子,从地龙勾引哑巴(她极愤慨地说:“我多次亲眼看见!”)到如何引诱胖姑娘花妮,说了个云山雾海。一群乡下人听得呆了。
对地皮官司一案,四官乡的百姓也早有所闻。一个乡下人到街上开店,是很引人注目的。孰是孰非,和街上人所见略同。但谈起来时,却是另一样说法:“岳老六的儿子虽则无理,却为乡下人争一口恶气!街上人何曾讲过道理?”这话还是那位读过关雎的老先生说的,因此传开来便极有权威,一时竟众口一词,舆论一律。可现在听到地龙在街上招惹女人的事,便不免有些汗颜,仿佛地龙为乡下人丢了脸。于是就有一位老者说:“让老六教训他一顿也好!小小年纪,学得没皮没脸,全不知个廉耻!”但接着就有一个年轻人不以为然:“呔!街上的女人全是些**,不知是谁勾引了谁哩!”此话很得几个人响应。江老太模糊听到了,变色道:“你们胡吣些什么?……”又一个素和江老太熟悉的乡下汉子打诨说:“他们说,当心地龙把你也勾了去!”一片乡下人都开心地笑起来。江老太被耍,恼怒道:“放你娘臭屁!——那黑小子敢碰碰老娘,我一刀给他割了去!”那汉子又逗她:“割了去?你一个人拿回家玩呀?”又是一阵哄笑。江老太气得紫了脸皮,连连拿手捶那汉子:“都滚都滚!你们这些乡下佬!……”乡下佬们便嘻嘻哈哈散开,又去围看岳老六。
此时,丁字街口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林平热出一身大汗,也没把他拉走。岳老六依然在大喊大骂,已经声嘶力竭。他被儿子气昏了头。多日来的怨愤全爆发出来了。儿子一个多月不回家,仅为卖书倒还罢了,却做出这等下作事,把他老脸失尽,他岂能不恼?
岳老六一生耿介,有他古老而执拗的做人标准:为人立世,不可亏心!因为单干的事,他虽曾多次被游街示众,但每次都是昂首阔步,面不改色!他觉得那不丢人!而儿子贪求非分之物,谋人妻室,却属大恶大丑!亏心!此时,他捶胸顿足,后悔当初不该供儿子上学,更不该让他卖书!他曾多次教导儿子:“庄稼人应以农为本!土地不只养人肚皮,也养人心性哩!脚插黄土背朝天,能叫人清心寡欲。两腿一迈进花花世界,人便要生邪心!”那时,儿子嗤之以鼻。可现在应验了!他相信他的哲学是最伟大的真理。他必须拯救儿子,重新把他拉回土地上去!强按住脖子,看着土地,看着百草五谷,让他目不斜视,才能收心、静心!岳老六有一句名言:“庄稼人不会读圣贤书,就靠读五谷修身养性哩!”他决意要再造儿子了!
他再一次尽全力摔开林平,扑向书铺子。人群呼啦啦闪开一条巷子!岳老六悲怆地呼唤:“地龙!我的……儿呀,你若还是岳老六的种,就听爹一句话:关上……铺子,回家!……咱回家呀!……”
喧嚣的丁字街口,顿然如刑场般死寂!人们骇然而佩服地盯住他两鬓苍苍的头颅,盯住他树皮样的老脸,盯住那张干黄的老脸上横溢的泪水,猛感心尖儿都在颤!……
突然,围观的人们又纷纷抬起头,把心收紧了。随着一声野狼般凄切的长嚎,从书铺里冲出一个血头血脸的人,是地龙!他已被岳老六打得面目全非,头肿得像发面团。刚才,岳老六在当街的叫骂,他全听到了。一个糊涂的严父!一个暴戾的君王!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此时,他醉汉似的迎住岳老六,两腿叉立,踉踉跄跄站住了。他还在摇晃,但他站住了!两眼射出困兽样的凶光,那凶光里闪着莹莹泪花。双手可怕地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但终于还是松开了。他把两道恶眉压得很低很低,两片唇秋叶似的抖个不住,好一阵,才挤出几个字:“爹!……今天再叫你一声……爹!从此……以后,”他突然一咬牙嚎起来,“我不再是……岳老六的儿子!我不姓岳!我、我姓……狼!我是……狼崽子!我给你……当儿子……二十二年,也当够了!当够啦!”
岳老六气得二目痴呆,一跺脚骂道:“畜生!你、你说什么?!你敢说不是……岳老六的种?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地龙暴怒地一把扯下褂子:“好!你的血……我今儿当街……放!还给你!”闪电般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猛往臂膀上扎去!一股殷红的鲜血咕嘟嘟窜出来,溅了一地!……
前头围观的人纷纷倒退,一片惊呼!一个壮实的乡下小伙子飞步冲出去,一拳把地龙打倒,夺下刀子扔在地上,旋即双手掐住他那条臂膀:“快来人哪!按住他!……”
林平和许多人一齐抢上前去!
岳老六愣着、愣着,突然大吼一声,喷出一口血,昏倒在地!……
柳镇庙会像挨了炸弹!
人们奔跑着,拥挤着,潮水般向丁字街口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