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胖墩的烦恼
柳镇南端,紧靠河滩的柳树林,有两座农家院并排立着。一新一旧。形成鲜明对比。
西面那座青砖瓦房,青砖院墙,是黄毛兽的新居。东面那座破旧的院落,就是花妮的家。
花妮家只有三间半瓦半草的房子,周围是一圈土墙。这还是十几年前父亲活着时建起的。土墙虽已破旧,却还完整地围着。周围墙上爬满了浓密的葫芦架、丝瓜秧。看得出,这一家的日子清贫而勤俭。
花妮吃完饭,忙着洗刷碗筷,弄得叮当作响。她急急地拿起一只瓢,再要去拌猪食,母亲来了,接过瓢说:“你赶紧去吧。拿了人家的钱,就该多为人家办事。”
花妮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到屋里洗洗手脸,又抹上一点珍珠霜,照照镜子,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往北一拐,直奔地龙的书铺子去了。她正式到地龙的书铺子上班已经三天。头一天,地龙就预付她两个月的工资,共一百块。花妮母女视为一笔大收入。
母亲看女儿出了门,心神不定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忙碌起来。这是一个脸色发黄的中年妇女,瘦弱而疲惫。自从十几年前丈夫病死,她便也半死不活的样子。花妮上到初中毕业,就再也无法上下去了。原先,他们也在街里住的。后来公家供销社扩建,被迫拆迁,安排在这里新盖了住处。敞亮倒是敞亮,可街里毕竟是住了几辈子的旧宅,难割难舍。当时,花妮的父亲不同意搬迁,被抓到学习班关了十多天,连批加斗,最后还是同意了。他勉强支撑着盖上新居,从此一病不起,第二年就死了。
这几年,花妮母女日子好了一些。但在柳镇仍是困难户。一来无男人,少谋划;二来不像街面上的人那样,在家门口做点小生意,零花钱就靠喂猪喂羊。花妮受雇到地龙的书铺子帮忙,她本不想同意的。一个女孩子家和一个不摸根底的后生厮混一起,真是不放心。但想到家中困难,又见地龙慷慨,月工资比公家合同工还高,心动了。再一想,书铺在街面上,人来人往看得见,而且晚上回家住,白天在家吃,想来不会有事,就答应了。
那天晚上,她忧郁地看着女儿:“花妮,你也小二十岁了,别老是疯疯癫癫,要懂得小心自己。和一个后生在一块……娘的意思,你懂吗?”那神情和担心,仿佛女儿要出远门似的。花妮只顾高兴,红着脸冲娘撒娇:“娘,你怕啥呀?地龙人挺好的,你别瞎想!”
花妮正式上班了。地龙为她做了一件白大褂。头天,她没好意思穿。地龙说:“穿嘛!我也穿上。”第二天,两人都穿上了。花妮本来胖,一穿白大褂显得苗条了一些。她很高兴。她真怕自己再胖下去。
花妮突然出现在地龙的书铺子里,成了柳镇的一大新闻。说什么话的都有。似乎最多的话题,还是为地龙雇伙计感到吃惊。这小子像个闷头狗似的,总是闪电般地采取行动。建书铺—雇人—发工资,而且比公家还舍得花钱。那势头真不可小看了!
人们在议论这一切的时候,有好奇,有震惊,有羡慕,有嫉妒,有说不出来的情绪和味道。但不管怎样议论,都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这小子从几年前摆书摊开始,总是把一个一个的现实放在你面前,逼着你承认他。这对柳镇人的感情来说,无论如何总是一种伤害。
连街上的团支书小胖墩也感到别扭。他先去找林平告状:“地龙这小子也太目中无人了!花妮是团员,雇她也不给我打个招呼……”林平笑着安慰他:“地龙就那样,你别生气。”胖墩不服气:“不行,我得去找他!”林平说:“你别去。”胖墩说:“我得去!”就去了。气哼哼的。他对地龙素无好感。特别那次书铺开张,团支书们敲锣打鼓去祝贺,被地龙当街拦阻以后,就愈没好感。熊!
胖墩是街上的团支书。他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在街上走时,手里常拿一本书,或一卷报纸,煞有介事的样子。可街上的大人全不把他当一回事。一个娃娃王罢了。要么没人理睬他,要么就拿他开心。尤其一些娘们:“胖墩,给我当儿子吧!”再不,就是男人们乱嚷:“胖墩!去,给我买一包烟。剩二分钱归你,买糖吃!”那人大咧咧的样子,常使胖墩极恼火。喊乳名,而且让自己去为他跑腿买烟。把我当小孩子看了!更荒唐的事还有。一次,胖墩正在街上鸭步款行(他以为这样便是大人),一个娘们儿看见了,站在门口向他招呼:“胖墩,来来,给你商量个事!”胖墩本不想理她。这娘们儿姓刘,才二十七八岁,却常喊胖墩“儿子”。可这次看她一本正经,双手捂在胸前,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态。便走过去:“嫂,什么事?”他知她生孩子刚满月,男人不在家,莫不是有什么困难。那娘们儿果然没有嬉笑,扯他进屋里,一把撕开扣子,捧出两个葫芦样的大白奶子,说:“好兄弟,你帮帮忙。我这奶子胀坏了,愣是不出水。你有劲,给吸一吸!”说着就按胖墩的头,把个奶子耸上来。胖墩一时窘坏了,红着脸往外挣:“你瞎闹什么?……”那娘们儿也不松手,直哀求他:“胖墩,这回可不是瞎闹!我去医院了,也没好法子。说要让人吸才行。你二哥又不在家。难为你了!”胖墩就有点犹豫了。他听说过,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就怕奶子发炎。当地话叫“拘奶”。奶子胀得像水罐子,就是不出水。小孩吃不上奶水不说,连大人也胀得浑身疼,奶子更碰不得。一碰就疼得钻心。胖墩一边胡乱挣扎,一边红着脸觑那奶子,果然胀得爬满了血管,细细的,青青的,网在上面。两个奶子白得发亮,胀得像要爆炸。胖墩毕竟心软,屋里又没外人,挣不脱,只好紫着脸说:“就吸这一回!你可不能给外人说!”那娘们儿忙应:“不给外人说,快吸吧!”又一按胖墩的头,一只奶子便耸他嘴里去了。满脸热乎乎的。胖墩闭上眼,猛使劲吸,一股热流便进了口,又腥又甜。刘二嫂便“哎哟”一声,喊:“快吐了,再吸!”胖墩便吐出来,又吸。吸一口,吐一口。吸了好一阵,弄出一头汗来。刘二嫂捏捏奶子,笑了:“行啦!这会儿舒服多了。”胖墩羞得不敢看她,满嘴腥甜,扭头便走。她一把又扯住他:“胖墩,一次怕不行。晚上再来吸一次,咋样?”胖墩扭头说:“我说过了,就一次!”“好兄弟,救人救到底。我保证不给人说!……”胖墩被她纠缠不过,只好答应了,说:“晚上几点?”“随你!”胖墩一溜烟出了门。心里就有点窝囊,今儿咋碰上这码子事?给女人吸奶,要么是自己的男人,要么是大一点的孩子。这回,她又把我当大孩子看了,这熊娘们。不给她吸了!可到了晚上,又憋不住去了。一来是答应了人家的,二来两个白生生的奶子老在眼前吊来吊去,弄得心里痒痒的。天一黑就到了街上,看看左右没人注意,一推门就进去了。门虚掩着。刘二嫂刚放下孩子,怀还敞着。一看胖墩来了,就笑着说:“还是不行。看,又胀起来了!”就往前凑,搂住他的头往怀里按:“这回要多吸点!”胖墩没怎么挣扎,就贴她怀里了。只是心里怦怦跳。但这回没闭眼,一边吸,一边偷眼看她胸脯,白晃晃一片。一股女人特有的气息直钻鼻子,加之奶香,就不觉嘴里腥了。吸了一阵子,两个奶子都吸得软了,才丢开嘴。说:“这总行了吧?”女人说:“不行!要吸三天呢。我问过医生的!”胖墩红着脸说:“三天就三天!你可得保密!”那女人便笑了:“看把你吓的!青年团支书,这也是做好事呢!格格格!……”
胖墩偷偷地一连为她吸了三天奶水。这三天就像丢了魂似的,老是眼前白晃晃一片。最后一次也在晚上。他一进门,那女人便把门闩上了。胖墩有点慌:“闩门干吗?”那女人说:“你不是说怕外人知道吗?这样保险。”脸上却有点不自然。女人敞开怀,坐在床沿上,让胖墩趴她怀里,一手揽着他的腰。胖墩吸了一阵。觉得有点不对劲,她一只手老在他背上摩挲。浑身酥酥的。女人说:“胖墩,往下,我再不喊你儿子啦!”胖墩呜哇应着,心想,早该这么说了。“往下哪,我就认你做个小男人,行不?”说着就往**倒,顺势把胖墩猛拉到身上,就解他衣裳,胖墩冷不防被她扳倒**,吓坏了,使劲挣开了,跳下床,喘吁吁的:“你……你要干什么?”那娘们儿就嘻嘻笑了,只顾躺在**,自己往下扯裤子……胖墩顿时脸涨成紫茄子,反身就走。拉开门闩,一头扎进黑暗中。那女人翻身坐起来:“小傻瓜,也是个没经过阵仗的!”提起裤子追到门外,就嚷:“你记住,往下我还喊你儿子!格格格格!……”胖墩听到了,跑得更快。心里却恨恨地想,差点上了这娘们的当!妈的,白给她服了三天务!
胖墩老是很晦气。就凭他那张胖胖的娃娃脸,任他做什么努力,任他怎么装出大人的样子,街上人还是把他当大娃娃看。他便极苦恼。忽然有一天,他打定主意,要谈恋爱!谈恋爱就意味着长成大人了。两年前为刘二嫂吸奶的时候,他十七岁。现在十九岁了。还不该谈恋爱吗?而且他感觉,自从为刘二嫂吸奶之后,便对女人的奶子特别敏感。不论姑娘还是娘们儿,只要在脸前过一趟,他便想偷看一眼。谁的奶子大,谁的奶子瘪,不由自主和刘二嫂的奶子相比。刘二嫂那对奶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不仅见过,摸过,而且用嘴吸过三天。那真是一对好奶子!鼓鼓胀胀,丰满柔软。但谈恋爱总不能去找她吧?那娘们儿仍像从前那样嬉皮笑脸,一如既住地在大街上寻他开心:“胖墩,咋老也长不大?还是给我做儿子吧!”胖墩便不睬她。她是有夫之妇,不能胡来。应当寻个姑娘,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于是,在街上几百个姑娘中,他选中了胖乎乎的花妮。她也有一个丰满的胸脯,一走路便颤颤的。皮肤也白。更主要的是花妮性情开朗,热心团的工作。他和她很谈得来。花妮是团小组长,两人接触也多。但看来,花妮还没有意识到胖墩在爱她。她比胖墩大一岁,也老是称他乳名,再不就是“胖墩书记”,后来嫌麻烦,干脆喊他“墩书记”。莫名其妙!算个什么称呼呀?但她就爱这么喊。嘻嘻哈哈的。“墩书记”就“墩书记”吧!谁叫自己长得胖墩似的呢?而且好歹带个“书记”,也有提醒人们重视的作用。
正在他准备向花妮发动进攻的时候,地龙突然把她雇到书铺子里去了!这使胖墩很不舒坦。那小子别把花妮勾上啦!他决定去找他。以共青团柳镇支部的名义去找他。质问他雇用一个街上的共青团员,为什么不和团支书打招呼!
胖墩从林平那里回来,怒气冲冲。路上又紧紧裤腰带。可是走到丁字街口,慢慢就有点泄气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地龙的对手。那小子连黄毛兽都不怕,能怕我?他犹豫着挨近书铺子,伸头看看。里头有几个小青年在拣书。花妮很悠闲地坐在一旁,也在随便看一本什么书。地龙正坐在窗口前翻弄一本账簿,一会儿拨拨算盘珠子。胖墩看见他那张铁砣子似的黑脸,就有点发憷。他有点怕他。正想回转,地龙抬头看见他了,就招呼:“胖墩!来玩哪?进来坐吧。”胖墩便进去了,板着脸,却不敢冲他发火。路上想的台词都忘光了。花妮已笑着站起:“墩书记,买书吗?”胖墩拉着脸,忽然说:“晚上开团小组长会!”“在哪儿开?”胖墩也不知在哪里开,想了想就说:“我去你家叫你吧!”就走了。地龙也没在意,仍在拨弄算盘珠子。花妮却有点犯猜疑,这胖家伙干吗呀?
晚上,花妮刚吃完饭,胖墩就来了。花妮问:“开会吗?”胖墩说:“开。走吧!”两人就出了院。花妮娘不便多问,人家有公事。两人出了院墙,胖墩前头走,花妮后头跟。穿过院前的东西土路,进了柳树林。花妮好诧异:“在哪里开呀?”“在树林里!”“咋在树林里开,黑咕隆咚的!”胖墩也不解释,“嗯”一声,只管走。又走出几十步,花妮有点害怕:“搞地下工作怎么的?我不去啦!”胖墩停下了,转过脸,说:“行了。就在这儿开。”花妮看看没有别人,就问:“只咱俩开?”“就咱俩。”花妮便有点明白了。墩书记怕是要和我谈恋爱呢!心里就有点慌。她虽然挺喜欢他,可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上。但她并不怕他撒野。她觉得自己比他大一岁。就说:“开吧!”退一步倚在一棵柳树上,一条腿往后弯,在树身上磨蹭。心里怦怦跳。
胖墩有点犯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忽然又冲动。不能错过机会。这事得有点勇气。就说:“你喜欢我吗?”恨恨地。花妮还是猜到了,心里反倒不慌了。有点高兴。姑娘被人爱,总是一件荣耀的事。但这小胖子干吗带着气呢?就问:“你不说开会吗?”“这就是开会!”“研究喜欢不喜欢你的事?”“嗯!”花妮便忍不住笑了:“这议题简单。告诉你:喜欢。”说完要走。她故意逗他。胖子果然急了,冲上来一把拉住:“别走哇!”花妮忍住笑:“不是讨论完了吗?还不散会!”胖墩听出花妮在和自己逗,更来了信心。抓住她两臂不放:“你——爱我吗?!”花妮说:“不爱!”“为啥不爱?”“看你,像在绑架爱情!哪有这么谈恋爱的?”心里真有点慌了。但看他毛手毛脚的样子,又觉很开心。
胖墩松开手,有点垂头丧气。花妮就问:“你咋突然提这事?”胖墩说:“哪是突然?我都爱你半年了!”“那你咋不早说?”“我……我不知咋说。”“你这不是说了吗?”“说啦。可是……有什么用?你不爱我。”花妮听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叹口气:“这事儿太突然,我得想想。”真的,她得想想。没有小伙子追求时,她曾感到很寂寞,心里空落落的。可是真有人爱了,她又有点儿……有点儿心慌意乱。而且爱她的竟是胖墩!一个和自己一样胖乎乎的小家伙。她渴望爱恋自己的不是一个在大人心目中无足轻重的人。她希望是一个强有力的小伙子。她从小失去父亲,老渴望一种保护。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想贴近地龙。可地龙会爱自己吗?在那个白蝴蝶似的城里姑娘面前,花妮感到很自卑。唉,算啦!别瞎想了。这小胖子也挺可爱,心眼不坏,就是小了一点。
胖墩看她一阵子不吭声,就问:“想好了吗?”花妮“扑哧”笑了:“哪有这么快的?”胖墩便有些不耐烦:“五分钟足够。又不是不认识!”花妮一听又乐了。他还真有点脾气!又想也是,彼此很熟悉的,又用不着调查对方。就说:“你真爱我?”“真的!”“要是我被人欺负了,你能保护我吗?”“能!”胖墩来了神,一伸胳膊,“你捏捏,我胳膊上尽是肉疙瘩!”花妮当真捏了捏,还当真挺结实。捏过了又觉得害羞。一个闺女家!胖墩就问:“结实不?”“结实。就怕你……没胆儿!”花妮心里在烧火。胖墩不服气地说:“没胆儿?没胆我敢这么和你谈恋爱!”也是。这小胖子还真胆不小。猛然提这事,他就不怕人家姑娘甩他耳光?这小子!花妮心里有点抖了,抱着膀,试探说:“我有点儿……冷。”胖墩早忍不住了,张手搂住她:“我给你……”心里激动极了。花妮在他怀里抖成一团,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她也不挣扎,只闭上了眼,也使劲搂他。他吻了她,她更凶地吻了他。他一只手腾出来,从她衣襟底下往上摸。花妮便缩着身子,往后退。胖墩一下把她挤到树身上。这小子好有力气!他摸着了她的**,滑腻腻软柔柔的。比刘二嫂两个奶子还好。两人的血都在涌动。胖墩不能自制,一只手又往下摸……花妮突然惊跳起来,打开他的手:“不行!你别胡来!”一使劲挣脱了。胖墩也清醒了,就说:“你别生气……”喘气也粗了。两人都不说话。花妮理理头发,又整整衣裳,看看黑暗中的树木,就说:“咱回去吧。”心里直狂跳。她怕自己坚持不住了。胖墩说:“别忙。”花妮说:“还有啥事?”胖墩说:“你别在地龙的书铺里干啦。”花妮吃一惊:“为什么?”胖墩喃喃地说:“不为什么……我怕那小子不怀好心。”花妮一下子生气了:“人家不怀好心,也没像你这么碰过我。你咋这么小心眼!”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下午胖墩为啥阴着脸,就气呼呼的,也不吭气。胖墩愣了半天,说:“那你得保证,不许他……碰你!”花妮更气了,说:“那可没准!”转身跑了。跑两步又回头说:“说不定我先碰他呢!”
胖墩在柳林里愣了好一阵,才慢慢离开。
他刚出柳林,就听黄毛兽家院门响,又赶忙缩回来。避在一棵树后看。门开了。是一个老太婆。仔细瞅瞅,是江老太!黄毛兽送出门来,又说了一句什么。江老太说:“放心!”弯过院子,往街里走了。
胖墩好纳闷。这老太婆干吗来啦?莫不是还和黄毛兽勾搭着?街上人都知道,黄毛兽是江老太当年最好的相好。虽然两人相差十几岁!
十六 风流女人江老太
一个清早,孔二憨子把街上十几个厕所收拾干净,便没事干了。到半下午,再把所有厕所打扫一遍。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除此以外,便在街上晃**。哪儿热闹去哪儿。他是个孤儿,没人管没人问。虽然富得流油,春秋四季的衣服却得靠救济。衣服都经老裴的手发给。所以,他最佩服的人就是老裴。但他最怕的人却是黄毛兽。街上除了这两个人物,孔二憨子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街上,他是个自由人。一个人住在东街口,两间破房子。他懒得整治。
早饭后,他从东街口一摇一晃地走过来,双手抱个膀,粗声憨气地唱:
大闺女尿尿咝咝响,
娘儿们尿尿哗哗淌,
老头子尿尿湿裤脚,
小伙子尿尿一丈长,
……
孔二憨子正眯眼唱得高兴,忽然头上身上连中几弹!接着几团尘土滚来,撒得他一身像个土人。他急忙跳开。原来是一群街上的小孩子正向他进攻。胡乱呐喊:“冲啊——!”“敌人被我们包围啦!”“哒哒哒哒!……”孔二憨子一边躲闪着,一边反冲锋,口里直骂:“这些野种!我抓住都捏死你们!……”一群孩子像麻雀一样,“哄”一声跑开了。远远地站住了,便齐唱:“孔二憨,傻瓜蛋,心眼只有两个半,憨头憨脑憨屁眼!……”孔二憨子追不上,骂骂咧咧便回来了。一头一脸都是土。他在街上常被孩子们袭击。
茶馆的二锤夫妻看到了,又好气又好笑。二锤妻子便喊:“二憨!来洗洗吧。这些孩子也真是的!……”二憨便走过来。二锤妻子为他打了一盆水。二憨一边洗,一边恨得咬牙切齿:“等我有了儿子,让我儿子一个一个收拾他们!”二锤妻子便笑:“二憨,有儿子要先娶媳妇呀!啥时吃你的喜酒?”二憨便往书铺那儿看,很害羞的样子:“快啦快啦!”自从花妮被雇到书铺里,他到丁字街口来得更勤了。一个人常在书铺门口转。转呀转的,像失了魂。刚好,江老太推着卖瓜子的小车走到茶馆旁边放下,也和二憨闹:“二憨,看你那个憨样,谁嫁给你呀?”二憨白了她一眼,便极生气:“反正,我不娶你!”江老太闹个没趣:“放你娘的屁!”二憨说:“你放屁!”就走了。他极讨厌这老女人,一天到晚挤鼻子弄眼,没个正经心眼儿。
这时,地龙正打开书铺的门。花妮也来上班,兴高采烈的样子。江老太便骂:“娘的!这年月,老鼠蛤蟆都成精!”一肚皮气又都冲书铺子来了。
这几天,她的瓜子摊放置得离书铺子特别近。那里的每一点动静,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并随时向全镇居民传播着最新消息:“等着瞧吧!一男一女,又都是青春年少,一勾就勾上……”她几乎向每一个前来买瓜子的人神秘地眨着眼。人们也就神秘地微笑着,往书铺那里看一眼,接过瓜子走了。柳镇人的生活竟因此而充实了许多。
对于江老太预言的准确性,几乎没有人怀疑。她在这方面有足够的经验。
年轻时的江老太不十分漂亮。但丰满,狐媚,是街面上有名的风流女人。和许多同辈男人有过私情。一些比她小十岁八岁的男人,也被她勾上过。她很会勾男人。一对很美的凤目里嵌着两颗水汪汪的黑珠子。当面看人,也要把脸半扭着。两眼一吊一闪,又一闪,再一闪。她的眼会说话,会招手,不由你不动心。江老太那时勾男人,有些是图钱,有些只是被她看中了,玩儿。有的还倒贴。街上的男人在她眼里分有三、六、九等。但她以征服男人为能事。据说,现在街上五十多岁的老汉,不用问姓名,随便当街劈脑揪住一个,拖到墙旮旯里一指鼻子:“老实说!二十年前,有没有钻过江老太的被窝!”老汉脸一红,鼻子会冒出汗来。十有八九不会错。这话可能有点夸张。但江老太的相好多,是人所共知的。清理阶级队伍那年,街上办了十几个学习班,要求人人交代问题,竹筒倒豆子。当时,很有些恐怖气氛。结果什么问题都交出来了。祖上杀人放火的,偷鸡摸狗的,盗坟掘墓的,**妇女的,当阴阳先生的,开窑子的,打黑棍的……乱七八糟。县清队办公室一个负责人在这里坐镇指挥。他早知柳镇街上成分复杂,一看交代材料,还是吃了一惊。这里简直是个黑社会!一下子关起来二三百人。决心要把问题搞清。当时,这案子震动全县,号称“一号案”。可“一号案”越弄越糊涂。被关起来的人从父亲的事交代起,再交代爷爷,再交代爷爷的爷爷。末了,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搞了半年,被关的人自杀了三个,逃跑了十七个。上面渐渐又有新精神,祖上的事不要再追究,重点是本人。于是又转向本人。本人的事就显得很逊色了。无非偷盗集体东西,打架斗殴,拨门通奸之类。谈到通奸,就常扯到江老太了。很多人的交代里,都说和她有关系。于是找江老太谈话。江老太死不承认。一会儿老牛大憋气装死,一会儿发疯骂人。骂街上的鬼男人光顾自己,往她身上泼污水。事情拖延了一个月,不了了之。运动结束,落实政策,发现运动中有逼供信行为。又逐一平反。结论:和江老太的关系查无实据。云云。
街上的男人们这才长出一口气。事后,江老太便骂他们:“稀松软蛋!看你们当初都鸡巴硬硬的。没承想,全是些银样镴枪头!”男人们便都惭愧,又都感激她。若不是她矢口否认,还不落得合家不宁?连儿女面前也不好做人!大家都说江老太够义气。
江老太还有一条让男人们高兴,她和谁相好就是相好,绝不提起让男人拆散自己家庭,和她结成夫妻的事。这样,男人们便可以对她不负任何责任。高兴了就去乐一乐,至多花几块钱。有时连钱也不用花。江老太年轻守寡时,也曾有几个男人迷恋至深,向她求婚。江老太都一一回绝:“要来就来,别提那一码事!”其实,她有她的打算。嫁一个男人,就等于把自己拴上了。不如这样自由。而且男人一旦把你弄到手,就会感情淡薄。这样呢,他就会老围着你转,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一块肉总吊在那儿,不愁引不来馋嘴猫。
但这块鲜肉,终于吊干巴了。这些年,江老太人老珠黄,不再有男人拨门跳墙了。她自己也收了心,就卖瓜子为业。她的瓜子生意特别好。一是瓜子炒得好,咬在嘴里酥香,老少都喜欢。二是那些上了岁数的男人们仍爱光顾她的摊子,也随便闲磕牙,逗几句。老汉们要是买了别人的瓜子,江老太看见了非骂不可:“千刀剐的,没良心!”这时,老汉只得赔笑,再买她两包。两毛钱一包,掏出五毛钱丢下,明白人抬脚就走了。不明白的伸手等找钱,江老太一巴掌打下去(有时也就是捏一下),笑骂道:“滚!老娘没零钱。”
江老太占据丁字街口摆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街上什么乌七八糟的事,也瞒不过她的眼去。东家婆婆长,西家媳妇短。谁家男人给谁家女人买了一件衣服。谁家闺女肚子大了,如此等等。几乎都是她最早发现,最先传播开去。顺理成章,江老太也就俨然信息中心。
对地龙的书铺子,江老太抱着本能的反感。一个乡下人也能在街面上出风头,这世界真是不成样子了!江老太本是城里的闺女。父亲开骡马大客栈,巨富。天南海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来住宿。江老太从当小姑娘时,就见识过各种人。七岁时,父亲就为她聘了个先生。她虽极聪明,却不爱念书,专爱和人逗闹。在客栈住宿的人都喜欢和她逗。有些商贾来回经过这里,还为她捎些小玩意儿。小时候,她喜欢吃的玩的。大一点便喜欢衣服脂粉之类。她发育早,十岁便懂得打扮自己。十二岁时,已经很像个少女了。胸脯鼓鼓的,腰儿细细的,一走路风摆杨柳。往男人身上一靠,嘻嘻笑着撒娇。七八岁时撒娇,讨客商们喜欢。此时撒娇,就有些摇人心魄了。客商们都暗中称奇,这小姑娘尚未成人,就含着许多风情!
先是她的家庭教师动了心。那教师本是一位鳏居的账房先生,四十多岁。常关起门教她识字。小时候帮她洗脸、挠痒,大一点了便搂搂摸摸。她惯了,也不在乎,只笑。不久,先生便得了手。她先还惧怯,后来便渐渐觉得欢娱。不久,她父亲陷入一场官司,一打五年,弄得倾家**产。父亲也死了,只剩下一个空客栈。家中无别人,她便做了女店主。父亲打官司期间,无人管她,她便悄悄和许多男人**。现在就更无碍手脚的人了。她开着店,一个晚上就串几个房间。做了暗娼。生意又渐渐兴隆起来。但在县城已是臭名昭著。临解放前,她听说共产党抓暗娼要坐牢,才匆匆忙忙下嫁到偏僻的柳镇,和一个痨病鬼成了亲。
但她毕竟是城里人,有过身份的。嫁到柳镇已感到屈就。好在痨病鬼死后,街上的男人像宠着娘娘似的宠着她,那些年才不感到寂寞。可现在,她被冷落了。自己出不了风头,也就仇恨一切出风头的人。她看见地龙就在心里骂:“看那长相!四楞子头,黑得像个打铁的。两条腿铁柱子一般,全没个文雅劲儿。一看就是个出大力的角色,偏在街上卖斯文。呸!”
其实,江老太是嚼酸葡萄。年轻时,她就最喜欢这种“四楞子头,两条腿像铁柱子”样的后生。搂到怀里,够劲儿。不然,在她三十一岁那年,怎么会勾上比她小十二岁的黄毛兽呢!
那时,黄毛兽才十八九岁。高大雄健。长一身铁疙瘩似的肉。一开始,江老太还没怎么注意他。光同辈男人就够多了。可是那些男人都有父母妻小,半年之后,都忙着应付饥荒去了。再无精力和她胡混。江老太日子好难熬。这一天,黄毛兽从门口过。她突然眼睛一亮,从后面喊:“黄毛,回来!”黄毛兽就回来了。当时,黄毛兽已长成二米高的个头,饭量大得惊人,肚子老是瘪瘪的,饿得发慌。江老太也挺可怜他,就领到家为他做吃的。她藏着一些粮食。黄毛兽便极感激她,在院里为她做这做那。只要吃饱肚子,他就有力气。一个春荒,他几乎天天到她家去。江老太很容易就把他留在**了。黄毛兽年轻,个头大,有力气,抵得上几个男人。江老太就养着他。黄毛兽接触的第一个女人便是她。他如痴如醉,完全被她征服了。一条巨汉子,在她面前竟像驯鹿一样服服帖帖。他在江老太那里白吃白睡。到了麦收时节,江老太便支使他去大田偷点东西。晚上睡到后半夜,江老太朝他屁股上一掐:“黄毛!去,偷几捆麦个子来!”黄毛兽爬起来,便去了。用一根绳子,他一次能从地里背回十几捆麦个子。
他们保持关系达十年之久。七〇年清队时,黄毛兽从学习班逃跑,失踪十年。到八〇年重新回到柳镇,江老太已过五十岁,老了。黄毛兽很少再去了。他主要是带来了哑巴。但他记着江老太的旧情,不断暗中接济她一些钱。
在旧日所有的情人中,江老太最喜欢黄毛兽。说他有良心。因此,在黄毛兽和地龙的争斗中,她始终是替黄毛兽助威的。
十七 他妈的!不恋爱了
街面上种种议论,沸沸扬扬,暂时还没传到书铺里。地龙和花妮还正沉浸在各自的烦恼和兴奋中。
花妮很快活。转眼之间,自己有了工作,又有了恋人。那天晚上,她一气之下离开柳树林,回来却消了气。爱情不都是自私的吗?胖墩说那种话,正说明他对自己钟情。而且,她越想越觉得胖墩可爱。那家伙像个小牛犊似的,莽莽撞撞。第一次就拥抱了自己。异性的抚摸,初恋的幸福,稍一回味,都令她战栗。她更注意打扮自己了。她用地龙给她的工资为母亲买了两块布,用来缝制衣服。又去供销社为自己买了一件成品上衣,米黄色。白大褂穿在身上,翻出袖口,很好看。此外,她还偷偷买了一副洁白的乳罩。她老为自己两个太饱满的**害羞,连走路都是个负担。戴上乳罩,虽有点不舒服,但看上去显然秀气了许多。她在家照照镜子,脸红红的,自个儿笑了。她觉得自己变了个样儿。
花妮很聪明。书铺生意本来就没什么复杂处,只要态度好,数对钱就行了。头一天上班,虽有点拘谨,但很快也就熟练了。逢集时要忙一些,许多人又好奇地看她,便有点慌。第一个集日,她多找出一块多钱去,心里很难过。咋这么不会办事呀?地龙笑笑说:“没事!权当送他一本书看。”花妮笑了。
这两天背集,不怎么忙。花妮抽空把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书橱整理得干净齐整。连窗口的玻璃也擦了。处处面目一新。地龙很满意,不时提醒她休息一会儿。花妮不在乎地说:“这种活当玩儿,还能累着人呀?”
地龙理解她的心情,由她里外张罗。心里在盘算下一步的计划。初步打算,想在书铺子后院再盖几间阅览室。那样将会吸引更多的青年人。但盖阅览室至少得三五千块。目前手头拮据,还须从长计议。这几年虽赚了万把块钱,但除去盖书铺的费用,购书的周转资金已很困难。幸亏这几年张华在新华书店帮忙,付钱不付钱一样提货。每次地龙不安地问及,张华总说:“放心!我犯不了错误。”地龙知他根子硬,可也不想叫别人代己受过。长此以往,会有人说闲话的呀。况且,张华父亲已退居二线。眼下又增加一个花妮,每月要开工资,资金更加紧张。地龙越来越感到钱不够用。现在,他真巴望谁能帮自己一把。但谁又能帮得了?又不是十块八块。
前几天去县城进货,捡了一千二百多块钱的书。张华又照例为他走了空账。地龙便极不好意思。坐在张华屋里忐忑了一阵,忽然挠挠头皮,说:“张华,我不能老这么欠着。我得借钱去!”张华抬起头:“你去哪里借钱?”地龙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我想去猫猫那里借。这几年,她办……裁缝学校,我想她……会有些存款。”张华直直地看住地龙,像有难言之隐。好一阵,问道:“这几年,你和猫猫关系怎么样?”地龙垂下头,喃喃地说:“没什么关系。基本上断了。可她……前些天突然到柳镇去了。她让我去……看她。”张华叹了一口气:“你呀,太不会来事。总扯不下脸皮来。咱是老同学了,有啥说啥——你呀,早该主动去看她!这几年,猫猫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有很多苦恼呢!”地龙看他说话遮遮掩掩,急忙问:“她出什么事了吗?”张华说:“出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吧。反正,你应当去看她!”
地龙松了一口气。既然没出什么大事,就不必紧张了。烦恼,都会有的。这几年,自己的烦恼还少吗?但他还是决定去看她。在断绝了几年的关系之后,不是她首先找了自己吗?现在去看她,正是时候。他告辞张华,去了西关。一入巷口,就见猫猫裁缝学校的牌子还挂着,更放下心来。他真想立刻见到猫猫。他紧走几步,进了裁缝学校大门,往东又走十几步,再往北一拐,就是那个独立的庭院了。他急不可耐地推开大门,院子里寂无人声。怎么没有学员呢?他正犹豫着,忽见猫猫走下楼梯。猫猫正准备外出,肩上挎着一只小巧的皮包。她见地龙来了,先是一愣,随即跑上来,高兴地笑了:“我说你嘴硬吧!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来!上楼吧。”这一瞬间,地龙又有点尴尬,毕竟几年不在一起了,感情上就有点生疏。自己是说过不会来的,可还是来了。一时,他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解嘲,就红着脸说:“我是来向你……借钱的。”“啥?借钱?!”猫猫正欲转身领他上楼,又猛地转回身,像被人击了一棒,眼愣愣的。地龙看她这副吃惊的样子,以为她不乐意借。忙补充说:“你不用怕!我会还给你的。付利息也行!”有点气昂昂的。心想,我还能诓骗了你?又后悔。干吗来向她借钱呢!
猫猫的脸由红转白了。嘴唇直劲哆嗦。眼里也闪出泪花来。好半天,她像不认识地龙似的,盯住他:“你……不是来……看我的?”
地龙疑惑地审视着猫猫,忽然有点明白了。忙红着脸说:“也来……看看你。”
不想,猫猫的泪水刷地流下来,突然大叫:“我不要你做顺水人情!你是为借钱才来的!钱!……我……多得是!就是不借给你!”她一把抓住地龙就往外推,疯了一样,“你滚!你滚出去!永远不要来,你这个乡下佬!光盯住钱!钱串子!钱乞丐!钱迷心窍!我不是钱,我是人!……”
地龙惊慌失措,被她一气推出门外。猫猫从后头砰地关上大门。倚住门哭出声来。
地龙愣愣地站在门外,傻了。他后悔不该说借钱的事。起码,不要急着说借钱的事。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显然,是自己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就走上去敲门:“猫猫,你开门,你……听我说……”
猫猫在里头忽然停止了哭声,咬牙切齿地说:“我不需要听你说了!你滚吧!乡下佬,一身铜臭!我爱你真是瞎了眼!从此,你不要再来。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说着,又哭了。转身嘤嘤地哭上楼去了。
地龙像被五雷击顶。被她骂得蒙了。也被她骂得火起。这种绝情话,是从来不曾听到的。这一次,怕要真的断绝关系了!
回到柳镇,他心里好不懊恼。他说不上生谁的气。他气自己不会说话,又气猫猫小心眼。先说看她和后说看她,有什么区别?一加二等于三,二加一也等于三。可她非要那个二加一!和城里姑娘谈恋爱——不!和猫猫这样的姑娘谈恋爱,也真是活受罪!一会儿狗脸,一会儿猫脸。一眨眼,心里就翻多少层浪。
晚上,地龙躺在**,深深叹一口气。他从心里承认,自己的感情层次粗糙,无法适应她。她的感情世界、心理世界,都深奥莫测。即使将来结了婚,怕也是个悲剧!地龙辗转一宿,苦不堪言。他被“恋爱”伤透了心。算了,不恋爱啦!和乡下小伙子一样,随便找个姑娘做妻子吧。看来恋爱不是乡巴佬的事。他泄气了。他闭上疲惫的双眼,准备睡觉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从“恋爱”的深渊里解脱了。可又睡不着。他老是想着她,想到她许多可爱的地方,想起在凤鸣中学时度过的多少个美好夜晚。
那天,地龙大睁着眼,一直到天亮也没睡着。
这几天,他心里好烦乱。
这一日中午,花妮趁不忙,正帮他做饭。书铺后院有一间小厨屋。地龙耸耸鼻子,闻到肉香了,不由很感动。从春天盖书铺,到开张,几个月来,他大多都是去饭店随便吃点。有时来不及,就买几个烧饼。到二锤夫妇的茶馆里冲一壶茶下饭。吃得冷热不均匀。钱没少花,人却瘦了。二锤妻子说:“地龙,就在俺家吃饭吧!”地龙笑笑说:“不是一天两天,哪能麻烦你呢。”就自己苦撑。连收拾自己也没工夫。头发竖着,一身脏臭,像个贼。
花妮来书铺第二天,就催他去买锅碗瓢勺,在后院支个煤炉。地龙嫌麻烦,抓抓头皮:“算了。我又不会做饭!”
花妮说:“不会就学呗!老是饥一顿饱一顿,要把身体弄坏的。再说,我教你嘛!”
“这种事,咋好意思让你麻烦。”
花妮不乐意了,一噘嘴:“谁麻烦谁呀?我要不是你……”
“好好好!我去买。”地龙打断她的话,赶紧操办炊具去了。他不愿意让花妮说出感激的话。他觉得那样很难堪。
这会儿,他闻着饭菜香,忽然感到一种小家庭的温馨。身边是应该有个女人了!这欲望很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