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檐撑着黑伞站在路边,一辆出租车从他面前快速驶过,他突然莫名地有点儿想念心雅。
不多时,乐诗从他身后的一栋写字楼里面走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后,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喂!”
景檐一点儿吃惊的反应都没有,转身问:“搞定了?”
乐诗做了个OK的手势:“搞定!”
景檐似笑非笑地说:“谢谢你。”
乐诗故意打趣道:“你又不是什么大明星,占的版面还不到一个巴掌大,人家才不介意随时撤掉呢。”
他们背后的写字楼里面就是城际周刊的编辑部,而乐诗的爸爸认识周刊的老总,所以她去找老总要了个人情,周刊已经答应了不公开景檐当街闹事的照片了。
景檐说:“其实公开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你说要来的。”
“还怪我多事喽?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公开了你也红不起来,可是景爷爷那里怎么交代?”
景檐微微一笑,他明白乐诗的好意。
乐诗知道景檐就算不在乎被别人指点谈论,可他不会不在乎爷爷对他看法。她不客气地说:“姐姐我成你救命恩人了,怎么谢我啊?”
“请你吃饭吧?”
“好啊!那不差再看场电影喽?”
“我晚上还约了人,看电影你找景皓吧。”
乐诗眨巴着眼睛问他:“约谁啦?你的‘英雄救美’的‘美’?”
景檐没吭声。
乐诗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闹事……郁心雅,对吧?那视频火得……连我都看见了。你不想让记者采访她,怎么这么紧张她啊?”
景檐白了乐诗一眼:“多事。”
乐诗沉默了片刻,渐渐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说:“景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找景皓吗?”
景檐不用问也知道她会说下去,他只是看着她。
她说:“我不喜欢景皓。景皓也不喜欢我。我们可以做朋友,但做不了情侣。”
景檐有点儿吃惊。他对感情的事一向缺乏敏锐的触觉,如果乐诗不说,他会一直以为她跟景皓是要走向婚姻的殿堂的。
乐诗又说:“而且……我知道景皓最近对一个女生很心动,想追她。”她说着,向景檐投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景檐接到那个眼神,似乎读懂了什么,握着伞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乐诗说出了景檐心中的猜想:“那个女生就是郁心雅。”
心雅到公司的时候,正是下班的时间,办公室里大家都在收拾东西,一边商量着一起去吃晚饭。
宋淮萧不在办公室,心雅捧着绿萝走进他的办公室,果然看见他原来的那盆绿萝叶子大部分已经黄了。她没有把枯萎的绿萝扔掉,只是把自己买的这一盆放在了旁边。
这时,她听见办公桌上的电脑里传出了“当”的一声,像是程序出错的提示音。
她走过去一看,宋淮萧的电脑正在杀毒,只完成了三分之二,软件弹出了程序错误的提示,要求重启。
她刚想点击重启键,夏满满就过来趴在门上敲了敲说:“心雅,我们去吃韩国烤肉,一起吗?”
心雅笑着说:“不了,我晚上还要回学校抢选修课名额,怕来不及。”
夏满满挥手说:“那我们走喽,拜拜!”
“Bye——”
心雅跟夏满满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没有离开鼠标。她的手指无意间按到了鼠标,桌面上的一个文件夹被打开了。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装满照片的文件夹。
那个文件夹她也有,公司里每一个去过福利院做义工的人都有。文件夹里的照片是景皓拍的,是那天大家劳动的场景。
但是,宋淮萧的这个文件夹却跟别人不一样。他在文件夹里面还有另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称叫作“郁心雅”。
心雅点开一看,宋淮萧竟然把所有照片里面有她的都挑了出来,单独放在了这个文件夹里。
她脸上一热,匆匆地关掉文件夹,跑出了办公室。
她下楼以后,看见远处有一辆洒水车正缓缓地开过来。她望着那辆洒水车,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一件事是心雅后来才发现的,那天景皓一共拍了七十二张照片,但他只分享了七十一张。有一张照片他没有分享出来,是在心雅和宋淮萧一起“抢救”了一个差点儿被摔碎的花瓶时拍的。
一个玻璃花瓶从搬家车边缘掉落,他们俩眼疾手快,一起接住了那个花瓶。
接住花瓶的那一瞬,他们相视而笑。
景皓的相机碰巧捕捉到了那一幕。
那时心雅仰起头望着宋淮萧,微笑的侧脸轮廓精致无比,她眼睛里的光明亮得恍如泛着一条星河,那光芒令景皓对宋淮萧心生妒意。但他隐瞒那张照片还有一个理由,作为无意间闯入画面的一个背景,景檐也在那张照片里。
也因为照片里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对视,景檐的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焦灼和失落。
景皓觉得,这张照片实在太有趣了。照片中的三个人,任何一个人看到这张照片,也许都会从彼此的神态动作里面领悟到什么吧?
这天晚上,景檐没能拒绝乐诗看电影的要求,只好陪她去了。虽然他已经约了人,有事情要谈,但也只好在电影开始之前,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把约会改期:我有事,明天再找你。
收件人:简阿栀。
阿栀收到景檐的短信,捺不住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虽然有点失望,不能立刻见到他,但她还是表现出大方明理的样子,回复他:没关系,那明天等你的消息,你先忙。
阿栀做梦都没有想到景檐会主动联系她,还提出约她见面。她满脑子都想着跟他见面的时候应该擦什么颜色的口红,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巴不得快一点儿见到他。但是,第二天景檐临时被爷爷叫去作陪,和景皓一起,爷孙三人去了外地参加一个重要的慈善宴会。
直到周一,阿栀才见到景檐。
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阿栀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景檐刚一踏进咖啡馆,阿栀立刻站了起来,有点儿拘束地两手交叠垂在身前,那姿势像个迎宾。
景檐在她对面坐下,说:“坐吧。”
阿栀坐下来,局促地把餐单推向他:“你想喝点什么?她们说这里的康宝蓝咖啡很不错,还有……”
“我只喝黑咖啡。”景檐打断她。
“哦——”阿栀有点儿尴尬地冲服务员比了个手势,服务员走过来,她点了两杯黑咖啡。
景檐等服务员离开,微微皱起眉头盯着阿栀:“你也爱喝黑咖啡?”
“其实我平时不喝咖啡,对咖啡也不了解,所以喝什么都行的。”她只是想跟他喝一样的东西。
景檐沉默了片刻,说:“你能猜到我为什么约你见面吗?”
阿栀隐隐觉得对方的气场有点儿慑人,小声说:“不知道。”
景檐不想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视频是你录的吧?”
阿栀撑着沙发座椅的两只手突然抓紧了坐垫:“什……什么?”
刚才景檐那句话虽然是个疑问句,但是,内容却是肯定的。这是他连续两天去新福利院打听的结果。福利院里有个半边脸被烫伤过的老奶奶说,搬迁的那天,她从三楼下二楼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女孩子趴在廊柱背后,一直举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那个女孩子,老奶奶虽然不认识,但她说,她戴了一个有蝴蝶结的发箍。
在所有的义工里,那天戴发箍的只有简阿栀。
阿栀结结巴巴地否认:“不……不是我!我没……怎么会是我呢……”
景檐盯着她:“对啊,怎么会是你呢?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
阿栀还是不承认,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没有,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啊?真的不是我!”
服务员把咖啡端了上来,景檐轻轻地抿了一口,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真的不是我……”阿栀直勾勾地盯着咖啡杯上冒起的白烟。
景檐对她的否认置若罔闻:“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栀好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也不回答。
景檐说:“如果你现在沉默,那以后我们之间绝对不会再有半句话的交集。”
阿栀一听,缓缓地抬起头来:“景檐,你认定是我吗?”
“是!”他回答得快速而有力。
阿栀的嘴角抽了抽,红着眼睛笑了:“那个孩子不是跟你爸爸的死有关吗?”
景檐没料到她会知道得这么多,问:“谁告诉你的?”
阿栀淡淡地说:“我从你和心雅那里听来的。”看景檐很疑惑,她又说,“你不是知道我跟踪你吗?”
景檐想了想,猜测问:“咖啡馆那次?”
阿栀点头说:“那天你们一走,我就跟着你们了。你是不是以为找个空旷点儿的地方说话就可以避免被我跟踪偷听了?你没在意附近那两个垃圾桶吧?”
那一天,阿栀就躲在垃圾桶的后面,强忍着刺鼻的气味,监视着景檐和心雅的一言一行。为了避免暴露,她每次跟踪景檐的时候都会先把手机调至静音。心雅丢了鞋子之后给她打过电话,她是看见了来电显示的,但她一直攥着手机不敢接,怕一出声就会被他们发现。
“你们聊到了羽毛笔,还聊到了你爸爸的意外,我都听见了。我曾亲眼看见小瓷消失了,所以……再光怪陆离的事情我都相信……”虽然她不知道他们对话里提到的男孩长什么样,但是,在福利院里听到心雅跟巫木的对话内容,她就豁然开朗了。
“唉,心雅是不是还没有告诉你,她已经找到你想找的人了?”
景檐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波澜,这几天他所有的空闲时间几乎都用来追查视频的幕后黑手了,只去过一次心雅家楼下,却没有跟心雅说上话,心雅也没有找过他。
阿栀认为自己已经猜透了此刻景檐的失落:“她为什么不告诉你呢?是不是因为维护某个人,比帮你得知当年的真相更重要啊?”
景檐不做任何表情:“某个人?”
“一个你们都认识的人。一个……对心雅来说,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她无条件帮他隐瞒,维护他。”阿栀冷笑起来,“那个人……比,你,重,要。”
景檐依旧不动声色。
这时,阿栀故作为难地说:“我其实也听得不是太清楚,你不如去找心雅亲口给你解释吧?如果……她肯说的话。”
景檐的身体慢慢向后一仰,靠着沙发椅背,两手抱胸盯着阿栀,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嗯?”
“挑拨我和郁心雅?”
阿栀一听,咬牙切齿地质问:“你和心雅之间是什么关系?用得上‘挑拨’两个字?”
景檐眉头一皱:“不可理喻!”
“景檐,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那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你都不会喜欢我了,对吗?”言下之意就是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好惺惺作态的了,她决定告诉他,对,我就是想挑拨你们!
心雅和巫木的对话,阿栀是躲在门外偷听的。偶尔有人经过的时候她就假装在绑鞋带,然后起身作势要走。心雅和巫木的对话她听一点漏一点,但大意是懂了。
后来,宋淮萧他们上楼来抬沙发,她怕被发现,于是就绕到了廊柱背后。
她听见了巫木劝心雅不要把宋淮萧出现在别墅的事告诉外人,她也知道景檐有多渴望找到当年的那个小男孩,于是,她脑子里顿时有了一个念头:如果心雅不告诉景檐,那就由我来告诉他吧,这或许是令心雅和景檐产生罅隙的大好机会呢?于是,她便想偷偷地拍一段房间里两个人见面的情形。
视频其实是录到声音了的,但阿栀故意做了消音处理。因为心雅和巫木对话时提到了宋淮萧,如果不消音,景檐直接从视频知道真相,自己的苦心可能就白费了。
只不过,拍着拍着,巫木恰好消失了,这倒是阿栀没有想到的。
阿栀原本打算直接把视频匿名发给景檐,但是,她还是很心虚。毕竟那天的义工当中,有很多人还不知道心雅和景檐是同学,拍到心雅的视频准确无误地发给景檐的话,肯定是知道他们关系的人,这就把嫌疑人的范围缩小了很多。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她以路人猎奇的口吻将视频发布到了网上。她还打算,如果景檐没有看到视频,她就再想办法让他看到。
跟阿栀的担心相反,视频一发布就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景檐也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就看见了那段视频。
然而,就在阿栀为自己的阴谋得逞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景檐找到了福利院的老太太。阿栀不仅没有想到自己偷拍的时候被老太太看见了,更加没有想到,景檐会那么不遗余力地纠察幕后黑手。
他是为了心雅。阿栀明白。明白得嫉妒,嫉妒得发疯。
简阿栀这个幕后黑手并不高明,说话的时候字字句句都透着一种冷眼看戏的挑拨,景檐想不明白她的意图都难。他又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回答她刚才那个提问:“就算我没有识穿你,我也不会喜欢你。”
阿栀的嘴角轻轻**着,脸上的表情很僵硬,仿佛先被人在心里狠狠扎了一刀,然后还有狂风巨浪压过来,淹没了她,令她下沉窒息,无法呼喊求救。一直以来被景檐冷漠无视,就是这样的感觉。
阿栀终于忍不住哭了,但是脸上却还是挂着咬牙切齿不服输的表情。
“为什么跟你一起卷入粟宁事件的是心雅;跟你一起遭何楚报复被关在井底的也是心雅?为什么她要和你分享笔的秘密,你也要和她分享你的过去?为什么是她,是她……总是她?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啊!”
她越说越大声,最后几乎是在咆哮了,咖啡厅里本来就很安静,她一喊,所有人都在往这边看。
景檐沉声说:“你再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我立刻走!”
阿栀继续咆哮:“你走了我就告诉这里的每个人视频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檐怒不可遏:“简阿栀,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阿栀哭着冷笑说:“什么样子?不就是你不喜欢的样子吗?”她看起来像个在撒酒疯的人,“你喜欢的人……是心雅,对不对?”
景檐觉得喉咙发堵,没说话。
阿栀擦了擦眼泪,说:“那双鞋……还有创可贴,我……景檐,你扔掉的,你买给她的,我捡回家了。你知道吗?”
阿栀自己都觉得可笑,甚至觉得很可耻。那天景檐买了鞋子回来,不见了心雅,一生气就把鞋子扔在了路边。等他走了以后,阿栀过去把鞋子捡了起来,但她不敢穿那双鞋,也舍不得穿,她把鞋子收藏在衣柜里,仿佛那是一件无价之宝似的。明知道鞋子不属于自己,但她还是安慰自己说:就当是景檐送给我的吧,这或许是我能从他那里得到的唯一一件礼物了呢!
景檐没有想到阿栀对自己的感情会这么深,他忽然觉得她有点儿可怜。但是,再可怜也无法减少她的可恨,他依旧对她反感不已。“简阿栀,嫉妒郁心雅就是你在背后出卖她的理由?她把你当什么?你把她当什么了?”
阿栀的眼泪又下来了:“你喜欢她吧?你就是喜欢她吧?”
景檐其实很想说是的,我就是喜欢她,所以我连一个正眼都不会施舍给你这样虚伪阴险的人!但是,他竟然忍住了。
因为在那一刻他还是想到了心雅。
如果被好友出卖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景檐一定毫不犹豫就和对方翻脸。但是,这次是心雅的事。
他虽然不知道心雅有多珍视阿栀,但他知道,她已经失去过一个最好的朋友了,现在,她只剩下阿栀了。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心软。他缓缓地说:“简阿栀,我不喜欢郁心雅。我当她是朋友……我身边很少有真正的朋友,但是现在她算一个……不过我也仅仅只把她当朋友而已……”
他编了个义正言辞的理由,又说:“我最痛恨的一种人就是出卖朋友的人,因为我自己就被朋友出卖过……所以……我很看不起你,但是……这和郁心雅无关……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别在背后搞小动作。如果你能管好你自己,或许,我们还能够做个……朋友……”
最后这句话他是逼着自己说的,他根本不想和简阿栀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但是,他希望简阿栀不要再伤害郁心雅了。
那个他喜欢着的郁心雅。
要不是为了心雅,他不会追查视频的来源,也不会出面见阿栀。他愿意为心雅做很多很多的事,哪怕不被她知道。
他想在任何有她的场景里守护着她,像她的骑士。
景檐对阿栀说完那番话以后就起身走向了收银台,留阿栀在座位上坐着发愣,时而流眼泪,时而又觉得哭不出来了。
这一次,阿栀没有再跟踪景檐了,她以后都不会再跟踪他了。因为她知道事已至此,她在景檐面前再也不会有翻身的希望了。所以她放弃了,是怀着恨意放弃的。
虽然景檐一直在否认自己喜欢心雅,可是,论及感情,强悍如他,也是弱点毕露。他太不会撒谎了,高傲如他,何曾那么挖空心思的去维护过一个人?他大概都忘了什么叫作欲盖弥彰。
如果自己以前对景檐喜欢心雅这件事只是心怀猜测,那么,经此一役,阿栀已经能完全肯定了,景檐是喜欢心雅的。
景檐到收银台买单的时候,收银台一侧,壁挂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报一则突发新闻。
突发事件就发生在半小时前,就在景檐刚进咖啡馆的时候,一列试运行的轻轨发生了失控脱轨事故。
轻轨运行失控,以高速状态撞向了轨道旁边一栋三层高的建筑上,现场情况极为惨烈。
那栋建筑是D市有名的铁道艺术馆。
艺术馆里正在举办一场怀旧展。
怀旧展的主办方是D市最大的地产商之一,展览是为了配合商家的楼盘推广计划而举办的。
负责楼盘推广的宣传执行人是宋淮萧的朋友,前阵子宋淮萧写的那个怀旧文案就是在帮这位朋友。怀旧展的相关文案也是出自宋淮萧的手笔,朋友还给了他两张艺术馆的入场券,说他如果有兴趣可以到现场看看。
宋淮萧拿到入场券便想到了心雅这位的幕后功臣,他想邀请心雅一起去看怀旧展。但是,再三犹豫之后,这天下午,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去了铁道艺术馆。
这几天雾霾很严重,时而还下起绵绵的小雨,阴暗与潮湿交替来袭,令人身在其中觉得昏昏欲睡。从市中心向铁道艺术馆所在的郊外走,越走越冷清,宋淮萧开车看见路两旁都是光秃秃的大树,一派了无生趣的样子,他也觉得索然,有点儿后悔去看这场可看可不看的展览了。
到了铁道艺术馆,停好车,天空又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他没有带伞,下车后紧了紧外套,快步朝艺术馆的正门走去。
通向正门要经过一条花园小径,他走在小径上,抬头就能看见二楼的展馆。展馆的外墙是透明玻璃,透过玻璃窗他能看见里面有很多展架,展架上陈列着老式的家用摆设和厨房用具,有红牡丹的暖水瓶、搪瓷的水盅,老式黑白电视机等等。
玻璃窗内时不时会出现驻足观赏的身影,看起来里面观展的人应该还不少。他正这么想着,忽然脚步顿了一下,他看到了心雅。
只见二楼的展馆内,穿着绿色连衣裙的女孩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展架上的物品,她的身姿优雅,神态专注,在这沉闷的季节里,她的身影就像一抹提前盛开的早春新绿,将整个世界都妆点得生意盎然了起来。
心雅原本不是冲着这场展览来的,是因为艺术馆旁边的铁道公园里有一个户外活动营,可以提供户外派对的场地和设备,班里打算把今年的圣诞节活动安排在这里,她作为学生干部,这天下午,便跟团支书一起来活动营找负责人谈具体的事宜。谈完之后,团支书一个人先回学校了,她却被公园入口旁边放着的两个广告牌吸引住了。
广告牌上有这次怀旧艺术展的图文介绍,在宣传文案的署名栏里,她看到了宋淮萧的名字。
一半是出于对展览本身的兴趣,而另一半原因则是想给宋淮萧捧场,她便买了一张入场券进了展馆。
这时,心雅刚进入馆内不久,走到那台黑白电视机旁边的时候,余光瞟见楼下的花园小路上好像有人。她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宋淮萧,她开心地冲他挥了挥手,用手势问他是不是也来看展览。
宋淮萧笑了笑,也用手势示意:我上来找你。
就在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没有放下来时,一阵巨大的爆破般的撞击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接着他便看到艺术馆二楼的玻璃窗裂开了,就像电影里爆破的场面一样,碎玻璃四散飞溅,有一些冲他砸落过来。他本能地抱住头,蹲下身去。他刚蹲下,突然又如梦初醒,抬头看向艺术馆,只见整个艺术馆大楼都倾斜了,而二楼的展馆里,不但玻璃窗垮塌炸裂,展架也全都倒塌了。
最边上那个倒塌的展架下面,一抹绿色的身影清晰可见。
心雅被展架压住,侧身躺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了。
轻轨是从艺术馆的斜后方冲入的,车头已经深深地嵌入了大楼底部,整个艺术馆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
宋淮萧冲进艺术馆,馆里的人正尖叫着蜂拥往外跑。他逆向而行,冲上二楼,只见二楼展馆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倒塌的展架还有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砖块砸伤了不少人,展馆里的哭救声呼天抢地。他在废墟堆里手脚并用地前行,好几次都被器物的尖角划伤,忍着伤、忍着痛总算找到了心雅。
倒塌的展架压住了心雅的小腿,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昏死了过去。
宋淮萧见她像个薄薄的纸片人一样躺着,脸上和腿上都有血污,闭着眼睛的时候眉头紧皱,像是十分痛苦。他扑过去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心雅?心雅……”
她纹丝不动。
宋淮萧试图推开那个展架,把心雅从展架下面拉出来,但是,展架本身虽然不重,可一个接一个的展架倒塌重叠,相互挤压着,也很难挪动了,根本不是他一己之力可以做到的。就在这时,地板突然又震动了一下,天花板上又掉了一些墙灰下来,展馆里受困人们的哭喊声更尖利了。
宋淮萧赶紧跪在地上,两只手分别撑在心雅身体的两侧,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她,怕会再掉落什么东西砸伤她。
这时,由于地板的震动,造成展架移位,腿部又传来一阵痛感,心雅被生生痛醒了。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宋淮萧近在咫尺的身影,她突然失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吓坏了宋淮萧:“怎么了?心雅,疼吗?哪里疼?”
心雅全身都疼,根本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疼。只不过,她本来什么都可以忍,身体的疼痛可以忍,心里的恐惧也可以忍,因为她知道越危难的时刻自己就越应该像个女战士,若是黑暗中没有光,她就要以自己为光。然而,在睁开眼看到宋淮萧的那一刻,她突然什么都忍不住了。
身体的疼痛不能忍,心里的恐惧也不能忍,她只要看他一眼,就已经软弱得不成样子了。
心雅很想把被展架压住的手抽出来,去握住他的手,但是她动不了。宋淮萧看见她的肩膀微微扭动着,似乎明白她想干什么,他赶紧摸了摸她的头,说:“别怕,有我陪着你呢。救援的人应该就快到了。”
宋淮萧这么一说,心雅才恍然意识到他这样奋不顾身冲进来是冒了多大的危险,她急切道:“你……先到外面去……”
“没事的,我陪着你等救援的人来。”
“这里!危险!”
宋淮萧笑了笑,声音轻轻的,还带着点儿宠溺的意味:“可我不怕啊……”
那一刻,心雅忽然觉得,她的不幸中有了最大的幸运。那幸运就是他。
那一刻,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的陪伴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想到了曾经出现在自己梦里那个宛如骑士的他,而现在,梦境成真了。她真的有了一个守护自己的骑士。她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静静地绽放了。
心雅鼻子一酸,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