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造成了几十人伤亡,别具一格的铁道艺术馆大楼在那之后也成了危楼。
救援队奋战了十几个钟头,终于成功地营救了所有的伤者。
心雅和部分伤者被送到了理爱医院。她除了右腿骨折,其余都是外伤。医生为她肩膀和手臂的伤口缝了针,骨折的腿也打上了石膏,天刚擦黑时被送入院,等所有的治疗完成,已经是深夜了。
宋淮萧从艺术馆跟到医院,从急救室外面,又跟到普通病房里面,尽可能寸步不离地陪着心雅。心雅因为受创精疲力尽,导致神智迷糊,被抬上救护车以后发生的事情她都不太清楚了,直到第二天清早醒过来,她听隔壁床的阿姨说起,才知道宋淮萧在病房里守了她一个通宵。
她看了看四周,没见宋淮萧的身影,她问阿姨:“那他人呢?”
阿姨说:“他刚出去一会儿,说是肚子实在太饿,坚持不住了,出去吃完早点就回来。他啊,昨晚一直在这儿守着你,可没少受罪,他自己也受伤了,要不是护士催他去处理伤口,他都不说的。”
心雅忙问:“他伤得重吗?”
“咬咬牙就能忍过去的,能有多重?你也别担心啦。”阿姨笑得很亲切,“哦对了,他走之前说,如果你醒了,让我转告你,别害怕,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的伤啊,全是好了之后连疤痕都不留的那种。”
心雅忍不住笑了笑说:“谢谢阿姨。”
阿姨笑嘻嘻地问心雅:“他是你男朋友吧?对你可真好。阿姨我啊都进手术室了,我老公对我也没那小伙子对你一半上心,你这闺女可是个有福的人哪!”
心雅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不是我男朋友……阿姨,我要是有福,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阿姨说:“我知道,你们是轻轨事故送进来的吧?几十个人都死了呢,你还活着,不是吗?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说啊,也是福!”
心雅和阿姨聊着聊着,宋淮萧回来了。还没进门他就听到了病房里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的脚步忽然一顿,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这分明是她的劫后余生,但是,却也像他的劫后余生一样了。
像溺进深海里,在垂死挣扎之际忽然被过往的船只捞了起来,呼吸到第一口氧气,对命运感激得五体投地。
心雅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学校的病假是宋淮萧帮她请的;杂志社的工作宋淮萧也分给别的编辑帮她做了;由于她爸爸还没有回来,办理住院手续和跟进康复情况的也是宋淮萧,他不仅一样也没落下,还会煲汤送来给心雅喝。
清炖排骨、玉米排骨、莲藕排骨,都说是以形补形,有助于骨骼恢复。后来还煲了个猪蹄汤。
心雅看着宋淮萧拧开汤壶倒出一大块猪蹄,问:“这又是以形补形?”
宋淮萧忍着笑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
“但你是这么想的。”
“那你喝不喝,不喝我给隔壁阿姨喝。”
心雅伸手抢碗:“我喝,喝!”她捧着汤碗,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气,一小口一小口喝得津津有味。
宋淮萧忽然也有点儿馋了,问她:“好喝吗?”
她含糊地说:“嗯,好喝!”
“给我尝一口。”
“你不是喝过了吗?”
“我煲好就给你提过来了,一口都还没尝呢……我尝下……”
心雅用手臂挡着碗:“要喝你自己回家喝,这是我的!”
宋淮萧故意跟她抢说:“这汤热量很高,你喝多了要胖的……”
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似的,一个非要抢,一个非不给,在病房里闹了起来。突然,病房门口传来了景皓的声音:“咦,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心雅和宋淮萧闻声一看,除了景皓,阿栀和景檐也来了。
心雅有点儿尴尬地把汤碗递给宋淮萧,宋淮萧接过碗,顺手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了擦嘴,问阿栀:“你怎么会跟他们一起来的?”
“我们在楼下碰见的。”景皓抢答道。
景皓手里还提着一个牛皮纸袋,他不客气地拉了一把凳子坐到病床边,把牛皮纸袋往**一放,说:“我在想探望病人带点儿什么礼物呢,鲜花、水果你肯定都不缺,干脆就来点儿更实际的。”
心雅笑着说:“你不会装了一袋人民币吧?”
“我是那么俗气的人吗?”景皓开始把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往外掏,“这个眼霜,除黑眼圈和浮肿很有效的,你住院肯定睡不太好,擦点儿这个,第二天看起来精神些……还有这个面霜,帮你恢复神采的,擦了脸红红的,不用上腮红都好看……这个呢……是口红,颜色很淡的,不上妆涂也特别自然……”
心雅忍俊不禁:“真有意思,头一次听说看病人送化妆品的。”
景皓颇为自豪地说:“那是啊!这些都我亲自去买的,我跟售货员咨询了好久呢。心雅,我对你很有心吧?”
心雅客气地说:“谢谢你。”
景皓一个人就唱着独角戏,阿栀和景檐只能在旁边干站着,一句话都插不上。倒是宋淮萧有点儿男主人的样子,拉了把凳子过来,叫阿栀坐。景檐看他又去找凳子了,他不想承他这个情,自己也跟了过去,主动把凳子端了起来,说:“大家都是客人,我自己来。”
宋淮萧尴尬地笑了笑,隐隐觉得景檐对自己并不怎么友好。
心雅为了不让景皓再说下去,故意把话题移到了阿栀身上:“你昨天刚来过,今天又来啦,就这么想我呀?”
阿栀捏了捏心雅的脸说:“对啊,我想你,担心你,怕你老不出院,没人陪我玩了。还怕……”她瞟了宋淮萧一眼,“怕……才几天的工夫,你就被别人给抢走啦!”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调侃宋淮萧,但其实是在暗讽景檐。景檐自然也听得懂话里的玄机,对阿栀又是一阵厌恶。
心雅还没有意识到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已经波澜暗涌了,她只当阿栀在开玩笑,拽了她一下:“阿栀,你越来越牙尖嘴利了呢……”正说着,突然从窗外吹进来一阵冷风,心雅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外面的大风刮得很凶,初冬的寒意正盛。
景皓看心雅打喷嚏,笑着说:“你还是躺着吧,别重伤未愈又感冒发烧了。”
宋淮萧从沙发上拿了一件外套给心雅披上,又替她把背后垫着的枕头理了理,让她可以坐得舒服些。
景檐走到窗边,打算把窗户关上,但使劲拉了几下,窗户还是纹丝不动。
另外一床的病人提醒他说:“小伙子,那扇窗坏了,合不上了。”
景檐只好作罢,拍了拍掌心沾的灰,恢复了跟刚来时那样,站在景皓身后,沉默如一道墙。
天快黑的时候,大家都离开了,心雅躺着玩了一会儿手机,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多时,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技工来修理那扇关不严的窗户了。
心雅不禁有所猜测,问那个技工道:“请问,为什么现在修窗?是有人要求的吗?”
技工一边用榔头敲打变形的窗框,一边说:“是啊,有人打电话到后勤部,后勤部让我来,我就来喽。”
虽然技工说打电话的人没有留名,但心雅还是觉得,那个人应该就是宋淮萧了。
这天半夜里,寒风大作,连窗外光秃秃的粗树枝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心雅躺在**,看着紧闭的窗户,竟然傻笑了起来。她又想到了宋淮萧。
入院以来,睡不着的深夜里,她总是会想他。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么想念一个人,像在舌尖上涂了蜜,也像在心田里开了花。
她总是盼着天快亮,因为天亮他就会来看她了。
隔壁床的阿姨说她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想,那她的福,一定就是他了吧?
出院的那天,宋淮萧说好中午会开车来接心雅。心雅吃过早饭就开始整理床位,她的行李少,没多久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行李袋放在床尾,她坐在床头,打算玩着手机等宋淮萧。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外一晃而过,她赶紧起身追出去,喊道:“陶叔?”
陶森没想到会在医院里碰到心雅,有点儿吃惊地问:“你是来探病的?”
心雅苦笑说:“我是被探病的。”
两个人把各自的遭遇一说,没想到竟然是同病相怜,陶森竟然也是事故的受害者,出事那天他也在铁道艺术馆看展览。他受的伤比心雅严重多了,入院这么多天,他才刚能下床走动。
心雅扶着陶森到廊椅上坐下,陶森问她:“哦,对了,我有个事正想问你,那段视频……里面那姑娘是你吧?”
心雅尴尬地笑了笑说:“您也看见啦?呃……是我。”
陶森问:“那个小子是谁?”
心雅还是用自己编好的那套说辞:“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到福利院想偷东西吃,被我教训了几句。他是好好地走的,没有消失。”
陶森问:“那视频怎么回事啊?”
心雅笑着说:“陶叔,您不会也相信这世上有凭空消失这种事吧?视频明显被人后期做手脚了。”
陶森将信将疑:“欸?是吗……”
“嗯!”心雅认真地点了点头。
陶森还是满脸疑惑地问:“可我怎么觉得,他跟那天咱们在路边遇到的那个黄毛孩子长得一样呢?你不认识他?”
心雅忙说:“一样吗?不像吧……”
“不像?陶叔我眼力、记忆力都好着呢,我要是见过一个人,隔多久都能记得。视频我特意看了好几遍了,真的就越看越像!”
心雅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了,说:“陶叔,您就是看太多遍了,老给自己心理暗示,所以才越看越像,别多心啦!”
陶森说:“又说我多心,上回我跟你说,我十几年前就见过那孩子,你也说我多心……明明他撞坏了我的手机,我记仇记到现在呢!那个时候,手机多贵啊……”
心雅笑嘻嘻地拍了拍陶森的肩膀:“陶叔,吃早饭了吗?要不——”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儿错过一个重要的问题,有点儿结巴地问,“陶叔……您刚才说,撞坏……手机?”
“嗯……”
“那……”心雅努力地回忆着,想起了一个她遗漏的细节,“采访那天……您是不是还跟我提过《木马人》?”
“对啊!”
那晚陶森说那个爆炸头、穿兽皮的“小野人”很像出自龙泽其的漫画《木马人》,还说自己在十几年前就遇到过一个外形跟“小野人”非常相似的男孩,当时心雅对他说的那些话并没上心,可是现在,她再回想起来,感受却不同了。难道当年宋淮萧离开景家别墅以后撞到的那个男人就是陶森?虽然最近宋淮萧和陶森也见过面,彼此都没有认出对方,但时隔十几年,匆匆一面,相互不认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陶叔,当时您是留的长头发吗?”
“你怎么知道?我那头发留了好久,后来被一个半吊子理发师给剪了,我可心疼呢,我……”
心雅忙问:“您确定没有记错?”
陶森自夸地说:“我记忆力可好了!”说着他拉高了左手的衣袖,“你看这里——”
心雅见他的左前臂还缠着纱布,而纱布的旁边还有一道旧伤疤,他说:“这道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那个孩子撞到我,撞坏了我的手机,都还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他刚走,路上突然开过来一辆车,差点儿撞到我。我躲车的时候把手给划了,好了以后就留下这疤了。哎!那估计是我人生里最倒霉的一天了,你说我能不印象深刻吗?”
陶森每次想起那天的事情,似乎余愤还在,他忍不住多抱怨了一句:“不过,我倒霉,那家人比我还倒霉,听说在自个儿家里摔死了。”
心雅惊讶:“景家?”
陶森也很惊讶:“你那时才多大?这事儿你也知道?”
心雅没有回答陶森的问题,而是追问道:“您说……差点儿撞到您的也是景家的车?”
“是啊!”
“您确定?”
“确定啊!”陶森一脸奇怪。
心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那辆车是从别墅里开出来的吗?”难道是景坤见宋淮萧逃跑了,开车出来追他?而后再回到别墅才出的事?
但陶森的回答立刻推翻了心雅的猜想。
他说:“不,车是开回别墅的。”
这下心雅彻底明白哪里不对劲了,根据之前相关的报道,还有景檐的阐述,出事那天晚上,从天黑到佣人发现景坤横尸客厅,这段时间里,景家没有一个人提到有人回过别墅。那差点儿撞到陶森的车又是从何而来呢?或许那不是景家的车,而是别墅里还来了外人?但无论是谁,为什么不向警方交代呢?是忽略了?还是刻意,甚至……恶意地隐瞒?
心雅赶紧又问陶森:“陶叔,那您还记得那辆车是什么型号、什么颜色、车牌号码是什么?看见开车的人了吗?”
陶森笑着说:“你还真当我过目不忘啊?我去记车牌号干吗?”他半眯着眼睛,认真地想了想,“不过我还记得……那辆车是……啊!是深蓝色的!”
又和陶森确认了一遍当年的细节以后,时间还不到中午,心雅没有等宋淮萧来接她,就迫不及待地出院了。
她想立刻找到景檐,把她知道的全都告诉他。
之前有几次想跟他聊聊,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后来又因为轻轨事故进了医院,结果便拖到了现在。
他们约在了学校附近的私家会馆见面,那是全区最高的一幢建筑的顶层。中式古典装修风格的会馆雅致而幽静,心雅到的时候,景檐已经在那里了。
他坐在雕花窗边,侧脸轮廓被外面透进来的微光细细地勾勒着,立体而不失柔和。窗外雾霾散尽,半城繁华清晰可见,他正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带着点儿笑意,嘴角轻轻勾起,眉眼间有一种淡淡的满足。
心雅忽然想起了自己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在餐厅里吃饭,那时的他似乎也是这样的状态,从容,带着点儿慵懒,很是自得其乐,但是,她却偏偏觉得那时的他是故作姿态。那时她那么排斥他,现在却愿意为了他的事操心,她好像发掘了他身上不少的优点,甚至有点儿欣赏他了。
心雅笑笑走到他旁边,轻声说:“我没迟到,是你来早了。”
景檐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追随她在对面坐下。他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还是有点儿别扭,很小心翼翼,他想但愿他刚才选了这个位置是对的,这套沙发椅的软度和高度对她来讲应该是最合适的吧。可他虽然这么心细,嘴上却还是淡淡地问:“没事了?”
“不能跑、不能跳,更不能做剧烈运动,医生说让我平时注意些,日常行动还是没问题的,完全康复应该还得再等一阵子吧。”心雅看了看窗外,又说,“原来这里的视野这么好!真是幸运啊,还能有机会看见这么美的风景。”
景檐还是一贯的嘴上不饶人:“一点儿小伤,说得好像经历了什么生死关头似的。”
可是,嘴里说是小伤,谁又知道他那天在得知她受伤时有多寝食难安,心急如焚。
心雅笑着白了他一眼。
景檐问道,“你在电话里说有很重要的事得当面才能说清楚?”
“嗯,是关于你爸爸的。”
景檐的眼神微微一收,似乎料到了,但心情还是有点儿起伏难平。
心雅从自己圈画少年宋淮萧说起,说到福利院的偶遇,神秘的视频,还有和宋淮萧的对质,以及在医院碰到了陶森,所有这一切她都巨细无遗地告诉了景檐。提到别墅还曾有一辆深蓝色的车出现过时,景檐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忽然紧张得握成了拳头,他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接话。
心雅看他发呆,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深蓝色的车是谁的?”
景檐回了回神,轻轻地点了个头。
心雅并不想追问他车主是谁,毕竟这些都是景檐的家事。她更好奇的是,景檐既然早就看到视频了,为什么一直没有找自己求证,反而一直按兵不动呢?这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雷厉风行的景檐。
景檐听心雅这么问,喝了一口茶,说:“因为我知道你会告诉我。”
心雅刚往茶杯里加了一滴蜂蜜,澄金的茶水上浮着几朵玫瑰花,她低头搅拌着,对于景檐的回答她并不太相信。“你应该是在拐着弯儿地标榜自己料事如神,而不是在夸我坦诚——”她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他,忽然发现坐在对面的景檐不但唇角上扬,而且眼神也温柔似水,正盯着他那个茶杯若有所思。她很好奇他是想到什么了,才会这样一脸陶醉,她歪着头专注地看着他,“——吧?”
景檐欲言又止。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他的若有所思,他的欣慰暗喜,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没有令自己失望。
心雅没有像阿栀挑拨的那样,为了维护别人而逃避隐瞒。
她依然是他心目中飒爽而坦**的模样。
只有景檐自己知道,他有多感激她以这样的模样走到了他面前,成为了他畏光的世界里最灿烂而又不会伤害他的一道光芒。
他只要这一道光芒就够了。宛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想到这些,百炼钢都化成了绕指柔,他怎么能不欣慰陶醉呢?
这时,景檐的电话响了,他起身走到无人的角落接电话,回来之后犹豫了片刻,说:“以后不会再有人追问你关于视频的事了。”
心雅满脸疑惑:“为什么?”
景檐说:“现在网上已经有人站出来承认偷拍和给视频加特效了,还会有专门的特效讲解并还原视频公开。”
“还‘会’有?”
“嗯。”
“不是你有预知能力,而是……这些是你安排的吧?”
“嗯。”
心雅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他:“你猜我在想什么?”
“不猜。”
心雅自己说了出来:“你这是在帮我吗?”
“不可以吗?”
“可以,很可以!我只是……有点儿意外而已……”
“那个羽毛笔……我也有份的,你别用它四处招摇,暴露了就麻烦了。”
心雅忍俊不禁道:“你以为见者有份啊?笔可是我的!”
景檐自得地喝了一口茶,说:“如果我有用得着的时候,我会找你要的。”
心雅还是第一次觉得跟他聊天如此轻松愉快,笑了笑没说话。
他为她安排过一场电影;为她阻拦过记者的骚扰;为她追查了视频的偷录者,也为了保护她而出面警告简阿栀,就连医院的那扇窗户,也是他向医院后勤部申请修理的,他只想博红颜一笑。
——然而,每一次,她的红颜一笑,他却都错过了。
刚才那个电话是朋友通知他,视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会按计划进行。接完电话之后他忽然有一个很强烈的念头,他想在她面前邀一次功,他不想再做一个无名英雄了,他要看着她对自己笑。
她笑的时候,他便想到了一首老歌里是这样唱的: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他庆幸他见到了。
离开会馆,心雅打算回学校,而景檐因为约了爷爷和景皓吃晚饭,要去海域酒店。
林侨生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景檐正准备上车,忽然听到心雅在喊他:“景檐!景檐!”她满脸通红地跑过来,脸上微微带着一点儿忍痛的表情,景檐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着急说:“不是说腿还没好,不能剧烈运动吗?”
心雅拉着车门,喘着气说:“我……我拦不到车,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去哪里?”
她的眼神有点儿飘,像是故意移向别处不和他对视:“理爱医院。”
上车以后,景檐坐在副驾,心雅一个人坐在后排,脸侧向窗外,目光一直失焦。景檐隐隐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问她:“你又去医院做什么?”
“嗯……”心雅并不愿解释。
景檐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看到她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又问:“郁心雅,你怎么了?”
心雅的眼睛无力地眨了眨,轻轻地说:“没什么。”
他发现她的眼睛微微有点儿泛红,刚才明明还好好的,现在却好像有很多血丝了。他凝神看着她,没再追问。
车开到医院,心雅下了车,景檐还是不太放心,就让林侨生把车停在路边等他,他也跟了过去。
心雅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腿伤未愈,她一瘸一拐地跑到了急救大厅。还没有进入大厅,她就看到了在门外一辆救护车旁边低头蹲着的夏满满。
心雅缓缓地走过去,走向夏满满的每一步她的双腿都像灌了铅似的。
“夏满满……”
夏满满听见心雅喊她,抬起头来。心雅看到她的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似的了。
心雅走到夏满满面前,颤抖着问:“何小溪呢?”
“在大厅里面。”
“张编和徐编呢?”
夏满满的声音越来越抖:“在……都在里面。心雅……”
心雅打断她问:“那金财务呢?”
夏满满意识到心雅想问遍杂志社的每一个人,以此来拖延时间去面对现实,她轻轻地拉起心雅的手,说:“先进去吧。”
心雅突然用力甩开她:“我不想进去!”
“心雅,你别这样……”
心雅仰起头,看着旁边的一幢大楼,那是理爱医院的住院部。大楼的外墙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一个等距的窗户,那其中,有一个窗户原本是坏的,冷风会从关不严的窗户中间挤进来。
常常是在深夜,被冷风一吹她就惊醒,然后很久都睡不着。
她其实想说,在那些睡不着的深夜里,她静静地躺着,脑海里面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她想问那个人,是不是你找技工来把窗户修好了啊?窗户修好以后,深夜里没有冷风再吹醒我,我睡得很踏实了呢。可是,睡得太踏实了,我忽然少了很多想你的时间。你说怎么办呢?
她想问那个人,如果以后我想你了,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可以走街串巷飞檐走壁地去见你吗?
我想问那个人,我可以把你放在我的心上吗?
原来,答案竟然是——不可以。
昨天晚上,那个人还在电话里和她约好了接她出院,然而,刚才也是他的电话,她接听以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入耳的却是夏满满的哭声。夏满满说:“同事们都在医院,主编出事了!”
今天中午,在公司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有人持刀行凶,企图抢劫一位路人。宋淮萧当时正好路过,便挺身而出和歹徒纠缠,恼羞成怒的歹徒连捅了他几刀,由于伤势太重,他没能撑到医院。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心雅觉得自己就像身在梦里,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而且,这还是一场噩梦。
一场宛如灭顶之灾的噩梦。
在这个噩梦里,夏满满告诉她,主编原本昨天就交代说他今天不会来公司,因为要去接心雅出院,下午还要跟一个作家谈合作。心雅自行出院之前给他发过消息,说有急事要去找景檐,不用他来接了,明天会和他联系。
宋淮萧接到心雅的消息之后,想想反正也闲着,倒不如去公司处理一些琐事。恰好又临近中午,他把车停到公司楼下以后,准备先去附近的饭馆吃饭,没想到在半路却遇上了歹徒行凶。他见义勇为,却遭到疯狂歹徒的恶意报复,虽然歹徒很快就被发现情况的热心路人制伏了,但是,那些命中要害的伤口却再也无法愈合了。
心雅呆滞地站着,像一尊石像。她不停地想,不停地问自己:我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要自己出院?如果他来了医院,这惨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她想得头都要裂了,身体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被烈火灼烧着,烧出了一片焦土,一片万里无垠的荒原。但是她感觉不到痛,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感觉。她就那么站着,站着,站着……
停着的那辆救护车准备出发了,发车前司机用力按了按喇叭,提醒靠近车尾的人注意避让。
心雅就站在车尾,但她还是一动也没动。
夏满满赶紧拉着她退到路边,等救护车开走,夏满满问她:“去见主编最后一面吗?大家都在里面。”
心雅木然地点了点头。
夏满满拉着她走到一间急救病房门口,她看到病房门上的红灯已经灭了,从病房门上的玻璃窗里透出来的是一片死寂。心雅从玻璃窗里望进去,能看到很多人的背影,那些背影挡住了病床。她知道宋淮萧就躺在那张病**,从人群的缝隙里她刚好能看到他的手,她忽然打了个冷战,如梦初醒般挣脱了夏满满,说:“满满,我从小就怕看到死人,我还是不进去了。”
夏满满吃了一惊:“心雅,不怕的,张编他们都在里面。”
心雅还是摇头:“真的不看了。”
夏满满意识到心雅还是想逃避,但是她也只好尊重她的意思,说:“那好吧。那我们一会儿就要运送遗体去殡仪馆,你也不跟车吗?”
心雅想了想,说:“我自己坐车去吧。”
心雅恍恍惚惚地坐车到殡仪馆时,同事们已经分工在忙葬礼的事了。大家都知道主编没有亲人,葬礼的事他们都愿意主动承担起来。男同事面带沉痛,但情绪还算稳定。女同事比较脆弱一点儿,有的还在哭,眼睛红红的。
何小溪算是女同事里面最坚强的一个,也还算冷静,大家的分工都是她安排的。她看见心雅来了,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脸,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同组的人都知道主编对这个新来的小编辑照顾有佳,在他们眼里,说宋淮萧和心雅的关系宛如师徒也不为过。
心雅点头说:“还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何小溪掏出一串钥匙,说:“这是主编家里的钥匙,敛妆师说应该再给他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你去拿吧,要整套的。”她把钥匙递给心雅,又说,“他包里没发现身份证,能找到的话也一起带来吧,最好户口本也找一找,有些手续可能要用。”
“好的。”
于是,心雅又从殡仪馆坐车回到市区,到了宋淮萧家小区门口,她刚下车就觉得受过伤的那条腿痛得有点儿厉害了,应该是刚才自己跑的时候拉到了伤口。她只好缓下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刚走到小区中心的香樟树时,她隐隐感觉到背后有人在跟着她,她猛地想起了那晚她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宋淮萧就曾经跟在她身后,默默地守护她。她忽然笑了,看来这一切果然是梦啊!
他还没有离开,他还在,他还会守护她呢!
她心头一阵汹涌,回头一看……
香樟树下站着一个手持黑伞的人,是景檐。心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景檐从医院跟到殡仪馆,又从殡仪馆跟到这里,他看着心雅失魂落魄地坐车,失魂落魄地和人交谈,她的失魂落魄,令她看起来像一副僵硬的皮囊。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
心雅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此刻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她说:“我去他家里拿点儿东西。”她猜景檐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景檐也不多言,点了点头,说:“嗯,我陪你上楼。”
心雅虚弱地说:“不用了,只是拿套衣服而已,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他早已经把约好的家宴推掉了,说:“不,我陪你。”
心雅忍不住有点儿生气了:“我就想一个人去,你让我一个人去好不好?”
景檐拿出了一贯的霸道,冷冷地说:“郁心雅,别废话!”
这种时候,她实在不想跟他吵架,于是冷冷地说:“景檐,这关你什么事?你别跟着我了……”
景檐抓住心雅的胳膊,说:“要么我们一起上楼,要么你也别上去!”
心雅终于忍不住,尖声吼他:“你简直不可理喻,景檐!算我求你,你让我静一静行吗?”
景檐也拉大了嗓门:“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不行!”
“你别跟着我!阴魂不散!走开!”
……
“放开我别拉着我!你听见没有?”
……
心雅急得脸都红了,声音又高了八度:“景檐,你到底想怎么样?放开!放……滚开啊……”她怎么都挣不开他,最后索性声嘶力竭地喊叫了起来,一只脚还踢了出去,正踢中他的膝盖,“走!走开啊!你让我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求求你……啊……”
她忽然感到两腿一软,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如崩塌一般消失了,她蹲在地上,脸埋进膝盖里痛哭了起来。
她终于哭出来了。
这一刻,景檐也感到如释重负。
刚才的郁心雅多么像当年在爸爸的灵堂前坐着的自己啊,苍白、空洞,灵魂不在了,活着也像死了一样。
当年的小景檐趁宾客们没注意,像游魂一样飘进了后堂。他走到爸爸的棺材旁边,趴到棺材上端详爸爸宛如熟睡般的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用头向那冰冷的棺材,并且他也的确那么做了。撞击的力度由轻到重,速度由慢到快,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因为他的撞击而跟着颤抖了起来,晕眩感令他顾不上心里的痛苦了。后来幸亏景皓发现了他的异动,冲过来把他拖开了。那走火入魔的一幕,在亲戚朋友们当中,至今也是一个毛骨悚然的话题。
景檐很怕心雅会重蹈他当年的覆辙,所以,他故意无理取闹,想惹她发脾气,希望刺激她把心中的情绪都发泄出来。看到她哭,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心雅蹲在地上,身体不停地在发抖。她其实明白景檐的苦心,哭出来的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她知道小区里有些住户听见了她的哭声,特意走到阳台上来看她。她感觉到背后撑伞的那个人和他的影子在朝她靠拢,他大概是想用伞遮住她。偶尔还有路人经过也会好奇探看,也都被他或挡、或直接用冷冰冰的眼神赶开了。就连哭,他都怕她受打扰。
和景檐一起坐车回殡仪馆的路上,心雅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控莽撞,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是不是踢得太重了?”
景檐想也没想就说:“嗯,可能骨头裂了。”
“谢谢你,景檐!”
景檐转过脸来深深地看着她,又难得的温柔了一次,说:“会好的。”
她点了点头:“嗯!”
是啊,第一天守灵彻夜难眠,第二天又悄悄哭肿了双眼,第三天落葬,站在墓碑前,心雅掉的眼泪就不那么多了。是会好的,时间是治愈伤口最上乘的良药,只要时间不停,一切都会好的。
——逝者已矣,而生者终将奋力前行。
这是宋淮萧曾经写过的一句话,这句话成了心雅在告别仪式上发言的总结语。
告别仪式上,夏满满再次哭成了泪人,最坚强的何小溪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红了眼,而心雅的眼睛里虽然一直充着泪,但是她很努力地让那些眼泪没有溢出来,她倔强地保持了嘴角的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