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朱见深说不给钱了,小女孩顿时不敢再动,怯怯的站在不远处,手里紧紧的抓着那一贯钱,吸了吸鼻子,开口道。

“小的听小公子的。”

“小公子放心,等小的拿钱安葬了娘亲,就去小公子的府上,替小公子干活,一定不让小公子赔本!”

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捏着拳头信誓旦旦的样子,朱见深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道。

“你拿着钱,好生安葬了娘亲,然后像皇叔父说的那样,自己去投奔亲戚吧。”

“我说了,这钱是送你的,不是买你的,你以后也不要卖自己了!”

说完这番话,不知为何,朱见深心里觉得欢欣的很,拍了拍小手,转过身就打算离开。

然而,他刚走了两步,就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人抓住了。

扭头一瞧,却见还是那小女孩,她已经不哭了,但是此刻顶着花猫一样的小脸,却仍然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只见她紧紧的抓着朱见深的衣袖,咬着下唇道。

“不行,娘亲说了,不能白拿别人的钱,小公子你给了小的钱,小的就要给你干活的!”

啊这……

朱见深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年纪再小,也是知道,皇宫里不能随意带人的,但是,看着这个小女孩一副不撒手的样子,他又一时无奈,只得道。

“我,我家里已经有好多人伺候了,不用你干活的,你,你去找你自家亲戚吧,不要卖自己了!”

“不行,要干活的!”

然而,让朱见深没想到的是,他面前的小女孩倔强的很,一只手牢牢的抓着铜钱,另一只手死死的攥着朱见深的衣袖,一副两手都不会放开的样子,坚定道。

“小公子放心,我吃饭很少的,不会浪费你家的粮食,而且我虽然小,现在能干的活少,但是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可以干多多的活,还可以给你当暖床丫头!”

“总之,你带我回去,肯定有用的!”

也不知道这小女孩从哪听来的暖床丫头的词儿,此刻口不择言的,就说了出来,农家丫头有这股韧劲儿,认定了的事情,就不管不顾的,什么都敢说。

但是可怜朱见深,一个堂堂皇子,自幼接受的都是宫廷教育,谁见他都是恭恭敬敬的,哪见过这种场面。

暖床丫头什么的,让小小的太子殿下脸色一阵爆红,可怜巴巴的站在原地,讷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求助般的又看向了朱祁钰。

“皇叔父……”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神色倒是有些古怪,瞥了一眼旁边的万贞儿,他笑了笑,对着那小女孩道。

“这一贯钱对深哥来说,不算什么,他既说送给你,你收着便是。”

“拿着这些钱,安葬了娘亲,然后去投奔亲戚,好歹还能有人照顾,可若是你执意跟深哥儿回去,就只能寄人篱下,做个奴婢了,你当真愿意?”

这一会,小姑娘倒是没怎么犹豫,脆生生的点了点头,道。

“回老爷的话,小的愿意!”

于是,朱祁钰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朱见深,继续道。

“也罢,既然你跟着母亲过活,想来家中也没什么近亲,深哥儿若是愿意,就带回去也无妨。”

“你姓什么?”

得了朱祁钰的应允,小姑娘才松开了朱见深的衣袖,然后怯怯的说道。

“小的姓刘。”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那好,打今儿起,你就是我家里的婢女了,深哥儿拿了他的随身玉佩跟我换了一贯钱,把你买了回来,那你以后,就叫玉儿好了。”

按理来说,大明除了被罚没入教坊司的贱籍之外,是没有奴婢一说的,最多只有有限期的仆役。

但是,条文是条文,实际是实际。

诸多世家乃至是普通官宦之下中,多得是一签一辈子卖身契的奴仆,甚至还有所谓的家生子,生下来就是奴仆。

所谓奴婢,便是主家的财物,一切听凭主家吩咐,自然要和过往一刀两断,所以,更名换姓是常事。

这小女孩自幼贫苦,也见过这种事情,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只觉得这是朱祁钰作为主家,接纳她的标识,当下磕了个头,道。

“小的刘玉儿,谢老爷赐名。”

但是,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即将要去的地方,全然不是她认知当中的富绅之家。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买来奴仆自然是要更名换姓,但是在皇宫当中侍奉之人,反而大多用的都是本名,即便是与入宫前的姓名不同,也多是自取。

能得赐名的,是天大的恩典。

没瞧见旁边跟着的一帮内侍,羡慕的眼珠子都快掉了。

看着明显也高兴起来的朱见深,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却不紧不慢的继续道。

“深哥儿,你那里平素拘束,规矩也多,玉儿年纪小,怕是要好好学学规矩,不然怕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赶出来了。”

“刚好,你慧妹妹那少个玩伴,不如,让她去陪伴你慧妹妹,怎么样?”

这话一出,眼前的两个孩子,都有些无精打采。

不过,刘玉儿到底知道自己的身份,心中虽然失望,但是也不敢说话,只是有些舍不得的看着朱见深。

她当然明白,今天的事情,如果不是面前的小公子发了善心,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自己卖出去的。

这么小的年纪便孤苦无依,相依为命的娘亲又骤然离去,小姑娘心里自然是惶恐一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坚强,但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又能坚强到哪去。

她自始至终,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自己‘卖出去’,除了想安葬娘亲之外,其实潜意识里,连她自己恐怕都没有意识到,她正在将眼前的小公子,当成自己的依靠。

此刻听说不能跟在朱见深的身边,自然是十分失望。

而对于朱见深来说,他没有这么复杂的情绪,帮助眼前的小姑娘也是随手为之而已。

但是,他毕竟也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虽然身份尊贵,从生下来就有无数人伺候,万贞儿,梁芳等人素日里也将他照顾的很好,但一个人到底孤单的很。

尤其是当孙太后要决定给他开蒙以后,每天的时间很紧张,课业压力很大,几乎都没有时间出去玩耍。

每每当他看到慧姐儿,济哥儿他们在花园中打闹的时候,他心中其实羡慕的很,也希望自己身边能有个同龄人陪伴。

只可惜,这个愿望,注定是不可能实现了……

朱见深看了旁边的小女孩一眼,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成熟的无奈,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无数人在他身边,告诉他身为太子应该遵守的一切礼制,应该明白一切的道理。

所以,他很清楚,东宫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出现这样一个四五岁的小宫人的。

别的不说,祖母若是知道的,必然会训斥他玩乐丧志。

而跟他不一样的是,慧妹妹在后宫当中,是最受宠的,虽然爱玩爱闹,但是,待宫人却很好。

所以,这个小姑娘去慧妹妹身边,一定会比在他身边过的更好。

认真的点了点头,朱见深道。

“听皇叔父的……”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是他眼中的落寞,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见此状况,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舒良,找几个人,将这孩子的娘亲好好安葬了,然后让人给她做几身衣裳,梳洗干净了,带回去给流環,让她在慧姐儿住的地方旁边安排个住处。”

“是!”

因为涉及到宫外的事情,所以,自然是舒良这个东厂提督来做做合适,不过,只怕无论是这个小姑娘,还是她已经死去的娘亲,都不会想到,自家的一场丧事,竟然能让这样的大人物来操办。

于是,舒良很快找了两个人,用同样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席子将地上的妇人裹起来抬了下去,然后舒良亲自上前,牵着那小女孩的手,将她带了下去安排了。

朱见深站在朱祁钰的身旁,恋恋不舍的望着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离开,白白胖胖的小脸上竟浮起了一丝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落寞。

不过也只是片刻,朱见深就感觉到,自己的头上多了一只温暖的大手,紧接着,朱祁钰的声音落了下来。

“过几日,皇叔父打算在乾清宫旁,设一个小学堂,教你慧妹妹和见济弟弟识字,也让你南宫的几个弟弟妹妹一块过来,到时候,你每日过来请安时,可以顺道见见他们,要是先生答应的话,你们也可以一块用早膳。”

“真的吗?”

朱见深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抬头望着朱祁钰,眼神中满是期待。

朱祁钰一笑,声音依旧温和。

“君无戏言!”

朱见深高兴的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连日常的礼节都顾不上了,大声喊道。

“谢谢皇叔父!”

这副样子,看的一旁的于谦和沈翼二人又是无奈,又是心酸,总之,神色复杂之极。

几人重新上了马车,继续往前走。

但是,让于谦等人没有想到的是,马车竟然没有继续在城中巡视,而是一路阜成门出了京城。

这下子,于谦顿时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道。

“陛下和殿下要体察民情,在城中即可,如今刚刚地龙翻身,城外恐有流寇贼人伺机闹事,若是一旦遇到,伤及陛下和殿下,臣等万死莫赎。”

好歹在京城当中,到处还都是官军和顺天府的衙役,一旦出现什么意外,随时都会有人赶来。

但是,一旦出了城,那危险的程度,可就大大的提升了。

虽然说,这仅仅只是可能而已,但是,万一的可能一旦出现,那么,对于如今的大明来说,都将是沉重的打击。

见此状况,一旁的沈翼不满的看了于谦一眼,这会你倒是肯开口说话了,刚才怎么不见你帮衬。

哼!

沈尚书默默的吐槽着,但是,嘴上却依旧附和着于谦,道。

“陛下,于少保所言甚是,如今外头局势混乱,陛下若真的想出城察看,至少也要等过段时间城外安稳下来,否则,臣等实难陪同陛下出城,恳请陛下三思。”

眼瞧着二人苦口婆心的样子,朱祁钰倒是还有心思开玩笑,道。

“嗯,有人跟着一块进言,沈先生说话都有底气了不少……”

陛下!

说正事呢!

沈翼脸色涨红,一下子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这咋还能一点皇帝样子都没有呢?!

就连一旁的于谦,也不由有些无语,似乎打从出宫以来,天子就和平常严肃温和的样子有些不同,相处之间也多了几分随和自然。

但是问题就是,天子倒是随和了,可他们这些臣子,又岂敢不守礼仪?

因此,面对这样的话,于谦也只能苦笑。

倒是朱祁钰,看着沈翼尴尬的样子,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老小子见天的到他宫里来打秋风,时不时的,还要‘委婉’的提醒提醒他,可不得好好的让他尴尬尴尬。

不过,玩笑归玩笑,朱祁钰也明白,于谦二人是认真的,此时出城,的确是有风险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作为曾经在这件事情上犯过错误的朱祁钰,远比他们要更加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收敛了笑意,朱祁钰望着一旁的朱见深,认真的开口道。

“太子,你今日随朕出宫,言行举止都十分得体,看来,东宫的先生们将你教导的很好。”

“所以今天,朕要教你另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有很多的事情,礼仪,规矩,你或许不喜欢,觉得束缚了你,但是,你还是要照着做。”

“因为,这些规矩,往往是前人用血泪经验换来的,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去赌万一的希望,而要做万全的准备。”

“所以,在弄不明白很多礼仪规制的作用之前,哪怕不喜欢,也要遵守,切不可任性大意,记住了吗?”

朱见深有些懵懵懂懂的,很明显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但是,他却认真的记下了刚刚朱祁钰的每一句话。

“记住了……”

“嗯!”

朱祁钰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望着于谦二人,见他们一脸沉思的模样,便知道,他们听懂了。

弄不明白之前,自然要遵守,可若是……弄明白了呢?

马车在城门外停了下来,一阵嘶鸣声响起,马车的帘子随即被卷了起来。

“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于谦等人循声望去,却见城门之外,一身飞鱼袍的卢忠,跪倒在地。

随着他的拜倒,在他的身后,一队少说有两千人的锦衣卫军校腰挎绣春刀,整齐下拜,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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