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周围随行的锦衣卫,已经悄无声息的将四周的重要位置把守了起来,朱祁钰往前迈了两步,站到了朱见深的面前,但是,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
“深哥儿,你可知道,一贯钱有多少?”
朱见深懵懂的摇了摇头,身为尊贵的太子殿下,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也不可能有人会告诉他这些事情。
想了想,朱祁钰弯下身子,指了指朱见深身上的衣服,道。
“你身上的这件披风,至少值三十贯,还有你身上挂着的这块玉,如果换钱来做披风,至少可以做十件。”
“但是现在,你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要一贯钱,他们一百个加起来,还比不上你身上的这块玉!”
说这话时,朱祁钰的口气十分复杂,但是很显然,朱见深是听不懂的,他有限的理解能力,让他只能够明白,他身上的衣服,玉佩,都很贵重,比刚刚这个抱着他哭的小姑娘,要贵重。
于是,咬了咬牙,朱见深仰起头,道。
“那皇叔父,我把这块玉佩给她,她是不是就不用卖自己了?”
“你愿意吗?”
朱祁钰摸了摸朱见深的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这块玉佩,是你皇祖母送给你的吧?”
能够挂在朱见深这个太子身上的东西,自然没有凡品,他随身的这块玉佩,是当初封太子的时候,孙太后送他的礼物之一,对于朱见深来说,意义非凡。
闻听此言,朱见深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但是最后,他还是摘下了身上的玉佩,然后转身走到小女孩的面前,道。
“喏,这是皇祖母送给我的玉佩,皇叔父说,它值好多钱,我把它送给你拿去换钱,你不用卖自己了!”
小女孩原本觉得没了希望,坐在地上呜呜的哭着,此刻抬起头,便瞧见这位贵气的小公子,手里拿着一块漂亮的石头。
她没见过这么贵重的玉佩,但是,光看那上面雕刻的漂亮花纹,就知道这块石头一定很值钱。
“谢小公子善心,但是它太贵重了,小的不要,小的只求小公子能给小的一贯钱,给娘亲换一口棺材,从此以后,小的为奴为婢,报答小公子。”
啊这……
朱见深有些苦恼。
他很想帮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但是,他又没有钱,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办法,结果人家还不要,这一下子,就让这位太子殿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幸,这个时候,后头的朱祁钰总算是没有继续袖手旁观,而是走了过来,来到小女孩的面前,道。
“你是不是担心,这玉佩太贵重,给了你也保不住?”
“如果是因为这个,你不必担心,深哥儿给你的东西,没人敢抢,你只管拿去,随意找一处当铺换钱,少说可以换得三百贯,拿着这些钱,你可以把你娘亲好好安葬,然后好好的去投奔亲戚。”
“这三百贯,虽然保不了你衣食无忧,但是,至少也能让你在亲族中有处容身。”
“拿着吧!”
当然没人敢抢,这小女孩是因为年纪太小,没有见识,但凡她年纪大些,就能认得出来,这玉佩上雕刻的螭龙云纹,是皇家专属,并且,还是只有皇子能够佩戴的纹饰。
这种玉佩,别说抢了,就是在谁的府中发现,都是妥妥的僭越之罪。
三百贯,还只是这玉佩本身的价值,若是加上太子的配饰这个名头,只要是能名正言顺的拿回家供着,便是一千贯,都绝对有人眼都不眨一下。
不过,这些眼前的小女孩,自然是不清楚的。
她虽然小,但是也看得出来,眼前真正做主的人,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年轻老爷。
三百贯,对于她来说,真的是一大笔钱了……
小女孩没有说话,看着面前这块精美的玉佩,咬了咬下唇,片刻之后,还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
“小的谢谢老爷和小公子善心,但是……小的不值这么多钱。”
和刚刚在朱见深面前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朱祁钰明显是能够做主的人,又或许是因为眼前人一身的气质明显就是大人物,小女孩显得十分紧张,说话有些磕磕巴巴的。
但是,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娘亲,小女孩还是鼓起勇气,认真的道。
“娘亲教过小的,有多大的能耐吃多少饭,不是自己的钱不能拿,老爷和小公子花一贯钱买小的回去,小的会努力干活,报答二位的。”
“而且,这玉佩是小公子的祖母送的,小的拿了,小公子的祖母会伤心的……”
说这话时,小女孩虽然蓬头垢面,但是眼睛却亮晶晶的,仿若星辰一般,真诚的让人心颤。
朱祁钰端详了她一番,似乎想说什么,可瞥了一眼旁边的朱见深,却没有直接开口,而是转向朱见深,开口道。
“深哥儿,你瞧见了,她不愿意要你的玉佩,你打算怎么办?”
啊?
朱见深一脸的不知所措,这可怜的孩子,素来被安排惯了,可谁料到,这一出宫,件件事情都要他来做主想法子。
好不容易想出了拿玉佩换钱的办法,可谁想到,对方却不肯要,本以为皇叔父插手,肯定能够圆满解决,可倒回来,这问题竟然又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自己没有钱,给东西人家又不要,这可怎么办是好?
一时之间,小太子再度陷入了苦恼当中。
想着想着,他心里忽然便生出一阵烦躁之意,只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麻烦了,他明明是好心好意要帮别人,结果却闹出这么多烦心事,一时之间,心头涌起一阵冲动,只想要撒手不管。
但是,到了最后,转头看了看地上可怜兮兮的小女孩,朱见深还是没能挪动脚步。
可他又想不出办法来,只能委屈的站在原地。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小女孩却又磕了两个头,道。
“老爷,小的求您再发发善心,您是贵人,肯定能帮小公子找到钱的,求求您帮帮小的,小的只要一贯钱就够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挑了挑眉,看着这小女孩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倒是个聪明的小丫头!
与此同时,有了这句话的提醒,朱见深也顿时转过了弯来。
对呀,自己没有钱,皇叔父还能没有钱吗?
找他要不就行了!
于是,这位大明朝的太子殿下,可怜巴巴的望着皇帝陛下,提出的请求竟然只是……
“请皇叔父给我一贯钱吧,我,我……我拿这枚玉佩,给皇叔父交换,好不好?”
朱见深的身份特殊,所以,他很少主动向别人提要求,尤其是向自己并不算特别熟悉的皇叔父提要求。
心中忐忑之下,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想的,举起自己的玉佩,就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了笑,沉吟片刻,问道。
“深哥儿,你可想好了,这玉佩值三百贯,可给了皇叔父,就只能换一贯钱了,值得吗?”
朱见深看了看手里的玉佩,显然还是有几分不舍得,但是,手却没有收回去,而是想了想,道。
“玉佩是死物,她是人,只要能帮她,就值得!”
“说得好!”
突兀的一道声音响起,吓得朱见深往后缩了缩,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旁的沈翼面色尴尬,连忙低下了头。
但是,即便如此,他脸上的赞许之意,却没有丝毫的收敛,再看一旁的于谦,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明显对太子刚刚的表现,也十分满意。
尤其是最后的那句话,虽然言语稚嫩,但是其中蕴含的包容怜悯之心,简直是深得两位士大夫的赞许。
如果不是场合实在不合适,只怕他们此刻都要忍不住大礼参拜,赞颂太子殿下的仁德之心了。
朱祁钰淡淡的瞥了二人一眼,轻轻的哼了一声。
以沈翼的沉稳,会因朱见深刚刚的表现而感到高兴不奇怪,但要说他会因此激动到失态,管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太低估他这位户部尚书了。
他要是这么个人,在朝堂上早就死了八百遍了。
这个老狐狸,是在变相的提醒他呢!
刚刚的一番对话,对朱见深来说,既是教导,也是考校,从最开始让他自己去应对那个小女孩,到后来引导他拿出玉佩,再到现在让他面临两难的抉择。
朱祁钰给朱见深的考校难度,在不断的变强,这其中,朱见深有做得好的地方,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是平心而论,以他这个年纪,能够做出如此的应对,已经很不错了。
更不要说,他刚刚虽然被各种逼迫,但是到最后,都没有放弃要帮助这个小女孩,甚至还说出了百姓性命贵于一切这样的话。
这已经是超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良好表现了。
这件事情,到此结束是最好的。
朱祁钰这次虽然是微服出城,但是,有这么多随行的人,而且,还带了朱见深出来,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
过不了多久,他们在外的一应细节,就会传扬出去。
所以,事情停在此处,是最好的结果,太子仁德良善,爱惜百姓,天子循循善诱,真正将太子当做储君引导培养。
君臣相得,叔侄相亲,一切皆大欢喜。
如果再继续考校下去,那可就是为难了……
这才是沈翼忽然‘激动’的原因所在,其实话说回来,六部当中,真要说和朱祁钰接触最多的,其实就是沈翼了。
这个老家伙,可不像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只会撒泼打滚要钱花,他的心思,可深着呢!
感受到天子的目光,沈尚书心虚的低了低头,忍不住往于谦的方向侧了侧,那意思是,你倒是说句话啊……
然而于谦只是微笑,顺便不着痕迹的拉开了和沈尚书的距离,嘴却是闭得紧紧的。
相较于沈翼,他更相信,天子是有分寸的!
果不其然,轻轻的扫了一眼沈翼之后,天子也并未多说,只是重新将目光转回了太子身上,想了想,道。
“深哥儿能有此想法,皇叔父很欣慰,既然如此……”
“那你这块玉佩,皇叔父就收下了!”
看着有些依依不舍的朱见深,朱祁钰倒是没怎么犹豫,从他的小手上拿走了玉佩,然后吩咐道。
“舒良,取一贯钱来!”
应该说,舒公公不愧是在御前伺候的,以他的身份,完全不可能随身带着铜钱这种货币。
但是,天子刚一吩咐,他立刻就从不知道哪变出来一贯铜钱,笑眯眯的上前,恭敬的递到了朱见深的手上。
小太子拎着沉沉的一贯钱,依依不舍的又看了一眼已经到了朱祁钰手里的玉佩,咬了咬下唇,然后转过身,来到小女孩的面前,递了过去。
“给,一贯钱,我拿玉佩换的,送给你,你不用卖自己了!”
小女孩看着面前骄傲的小公子,又看了看眼前沉甸甸的铜钱,忽然之间,就‘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和刚刚的呜呜抽泣不同,这一回,小女孩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不住的磕着头,泣不成声,道。
“谢谢小公子,谢谢小公子……”
看着面前似乎变得只会说这一句话的小女孩,朱见深的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人真心诚意的感谢时的无措,他自幼身份尊贵,在他面前跪下磕头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年纪大的,有年纪小的。
但是,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坐立不安又不知所措。
因为,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磕头,而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感谢他,这种感觉非常奇妙,让他罕见的有些不自在。
在这一刻,朱见深隐隐约约的,为自己刚刚曾经想要逃避离开的想法,而感到有一丝羞愧,以至于他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
“你,你别磕了,起来吧,地上脏……”
然而,小女孩似乎是紧绷的情绪骤然松弛下来,这个时候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是不停的磕着头。
见此状况,朱见深踌躇了片刻,想了想,也不管小女孩身上脏兮兮的会弄脏自己的衣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着小女孩的胳膊,这才将她扶了起来。
“呀,小的该死,弄脏了小公子的衣服,对不起,小公子……”
小女孩被搀了起来,一张小脸哭的跟花猫似的,脏兮兮的,额头上还带着斑斑的红痕。
眼瞧见朱见深淡青色的披风被沾上了黑灰,小女孩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又跪了下来,想继续磕头。
但是这一回,朱见深却没有放手,牢牢的抓住了她,道。
“不许跪了,不然我就不给你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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