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船队启程继续溯江而上。行了一日,冉琎冉璞看到了赤壁山和太平古渡,想起了两年前在这里曾经跟孟珙将军的交谈。冉璞对冉琎说,“兄长还记得孟将军说的话吗,他建议我们加入军旅,建功立业,何必与那等贪官争个不休呢?”冉琎知道冉璞的心思,回答道,“当时我也说了一句话。以朝堂之大,如果连真大人这样的人也容不下,恐怕就是我们该离开之时了。”冉璞见他这样说,似乎劝说不动,只好不再劝了。
到了岳州后,船队就停靠码头不再前行了,众人又专门雇船前往衡州。离开码头之前,冉璞跟冉琎说,“上次从洞庭湖入大江时候,真大人对未能登上君山岛一游很是遗憾,现在左右无事,不如登岛如何?”冉琎很是赞成,于是冉璞跟谢周卿谢瑛说了提议,雁儿听说要去君山游玩,高兴地拍起手来。
船家听了吩咐,就送众人先登岛游玩。此时正是清晨时分,岛上云雾缭绕,原来这岛上还有许多小山,在云雾遮掩之下若隐若现。顺山上行,到处林木葱葱。又见到处都有竹林,湖风吹过,婆娑作响。众人看到了舜帝二妃之墓,见那墓的两边有石刻,上面刻了对联:“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诸斑泪一人。”谢周卿看完对联说道,“传说舜帝南巡,在苍梧去世。他的两个爱妃娥皇和女英听到有人传来了舜帝噩耗,两人悲痛万分,攀竹痛哭,把泪血都滴在了竹节之上,这些竹子就都成了斑竹。”雁儿听了,赶紧去竹林边找寻,果然看见有成片竹林,翠绿的竹竿上长了大小不一的黑紫色斑块,真是很像点点泪痕,当地人把这竹称作湘妃竹。
站在山上亭中,远眺湖景,雾气朦胧之中,似乎隐约可见对面岳阳楼的一角。谢周卿轻声吟诵,“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然则何时而乐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冉琎听了默然不语,冉璞笑着说,“这看起来跟仙楼一下,若有若无。是因为这时雾气太重,还是离我们确实相隔太远吗?”谢周卿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就笑着说,“如果没有雾气阻隔,一定可以看得通透。”众人在山上并没有耽搁太久,下山后又沿湖走了一走,观赏了岛上景物,这才登船离开。
这时云雾开始散去,朝霞映照在湖面之上,水波泛动,透明清澈,更显得山色翠重深浓。谢瑛赞道,“以前读过唐诗,‘烟波不动景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写地真是传神。刚才又听了那古老的传说,更是惹人遐想。”谢周卿说,“这般景致,真让人舍不得走了。”
众人依依不舍,目送了君山远离。这一路风平浪静,出了洞庭湖进入湘水,不需两日就到了潭州境内。冉琎冉璞望着渐行渐远的岳麓山,想起不久之前跟随真德秀离开潭州时的盛景,不禁感慨世事无常。船行又过了几日,终于抵达了衡州。
到了谢府旧居,由于没有人常年居住,院落显得很是破败,谢周卿让谢安赶紧去附近找了一处房子租了下来。安置好众人后,冉琎冉璞陪同谢周卿仔细查看了旧居情况,谢周卿决定雇人将旧居彻底翻新,修缮水井和花园等等,预计需要几月才可完工。
冉琎就与冉璞商议下面如何安排,冉璞说,“翻新旧居需要有人照应,谢安年老,谢大人更是不擅长这些琐事,我还是留下,照看一段时间罢。”冉琎点头赞同,说道,“这样也好,你先留下把这一大家彻底安顿好,我也好放心些。那我就先赶回播州,也将祖屋翻新加盖,好来迎娶谢姑娘,你看如何?”冉璞笑道,“有兄长主持,我当然放心。”
于是,冉琎收拾了行装,次日就启程赶往播州绥阳,路途遥远,大半月之后方才到达。到家之后,见到了年迈的母亲,纳头就拜,冉母未曾料到冉琎赶回,真是又惊又喜。送走二子出游访学,几年之后,如今母子得以团圆,冉母不禁悲喜交加。冉琎觉得这许久未能侍奉母亲,一片愧疚之心,后来见族人对母亲一直照顾有加,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之情。
第二日,冉琎去给逝去的父亲上香圆坟之后,又让人置办几桌酒席,请了族人到家中一聚。当众人得知冉璞即将娶亲时,纷纷敬酒祝贺。席后,冉琎跟母亲商议,要将祖屋翻新扩建,等一切工事结束之后,才好赶往衡州娶亲。这些年,冉琎冉璞攒了一些银两,离开临安之时真大人又赞助了一笔,建房之用绰绰有余。冉琎随后几日请了族人帮忙,找了工匠开始动工,预计至少两月才能完工。
这日,冉琎写信请人捎往还在衡州的冉璞,信中大意就是家中诸事一切顺利,希望冉璞跟谢大人谢瑛一起订好婚期,通知冉琎就要带人前往衡州迎亲了。因为捎信人住在播州城里,冉琎又赶往了播州城,办好事后,到杨府去见杨文杨声兄弟。杨文兄弟早已从石鼓书院返回了播州。他们的父亲,世袭播州安抚使杨价非常重视教育,命杨文扩办官学和銮塘书院,要在播州大力兴办各种书院培养人才。杨文正忙于此事,听说冉琎回来见他,不由得大喜。出来迎接冉琎,拉着他的手说道,“真是天助我啊,你如今回来,一定要给我当个帮手,我这里实在忙地不行了。”两人亲热地走进府内叙话。那边杨声听说冉琎来了,高兴地赶紧跑来相见,因为只见到冉琎一人,诧异地问道,“如何只你一人回来,冉璞在哪里?”冉琎就把从临安回来后的情形大致地跟他们说了。当杨文杨声听说冉璞就要娶亲了,都非常开心,当即约定了娶亲那日,他们一定要到场大家热闹一下。
三人少不得饮酒小聚。席间,杨文请冉琎认真考虑他的建议,一定要帮他办好这个銮塘书院。他的父亲杨价花了不菲的代价,才从江南聘来了几位儒学名师。杨文杨声认定了冉琎兄弟都是饱学之士,一点都不逊于那些江南来的名师,那么为何不在家乡出力,而非要远走他乡呢?冉琎笑着点头,只说回去仔细考虑,现在还不能确定下来。这时杨文说道,“我刚看过朝廷的邸报,说真大人已经被贬回福建家乡了,恐怕你还不知道罢?我看真大人一时也不可能回到朝廷了,那你现在还有什么打算呢?”杨声见冉琎没有回答,就问,“冉兄要是不愿意教书,那就帮我爹做事如何?我一直很佩服你的,以你的才干,一定会得到重用的。”冉琎笑着敬了杨氏兄弟一杯酒,说道,“的确暂时做不了决断,且让我把兄弟的婚事办好再说,如何?”三人就说笑着开怀痛饮了一番。
又过了几日,冉琎终于得空前往云台上宫,去看望师父杨钦。站在山脚仰望,只见山间云雾缥缈,山道幽静深遽,望不到尽头。山道还是旧日那条熟悉的山道,气味还是记忆那种清香的气味,山泉还是一样清冽可口的山泉,可冉琎的心境,却再也寻不到年幼时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冉琎拾级而上,这时霞光照射过来,山雾开始逐渐消散。走在半山,有几股泉水穿空而出,撞击在巨石之上,水花飞溅,恰如碎玉飞花。从隔壁深峡里又传来了阵阵回声,仿佛有人弹奏出甜美琴声,而对山之上,又有人在同时和韵。
继续前行,此时阳光普照,雾气褪尽。随着进入深山之中,只见重峦叠嶂,古木参天,峰转路回,云断水连。冉琎停在半山亭里向下眺望,只见谷幽涧深,天光一线,万壑飞流,水声潺潺。亭子的一旁,丛丛鲜花之上,翩翩飞过几只彩蝶。冉琎注意到远处有一株古松,竟然是穿石而出,凌空傲立,如凤展翅,如龙挺首。冉琎不由得怔住了,此松竟然能穿石而出,当初又经历过怎样的艰苦磨砺?当它受尽磋磨之时,又有过谁人帮它将巨石打开呢?历经千年磨难而至今屹立不倒,冉琎忽然觉得有些惭愧起来,如果真能效法此松,那么又何来怨言呢?
正在想着心事,有几个道长走到了亭子旁边,其中为首的中年道人向冉琎稽手施礼道,“是冉琎师叔罢?”冉琎一看,认得此人是邓长真道长,一直以来他把杨钦师父称作师叔祖,所以就把自己称作师叔了。冉琎回礼道,“正是在下。多年未见了,长真道长一向可好?”邓长真笑道,“师叔多年未见,竟然能一眼认得出我。”冉琎也笑了,说道,“我虽然不在上宫,却是经常想念,所以记得。”邓长真再次施礼道,“果然是有缘人哪。师叔祖今早有言,说有贵人回来,让我们前来此处等候,果然等到阁下了。请随我们一起进宫罢。”冉琎回礼说,“多谢!”
往前走了一会以后,开始了一段很长的向下山路,再转弯后下面陡然开阔,前面是一片巨大的平坦地势,各处都有整齐的水田茶园,远处的山庄和商铺街道整齐排布。地势高处就是无比熟悉的上宫了,这上宫规模着实宏大,各个殿宇层次分明,三清殿、玉皇殿、灵官殿、藏经殿、聚宝阁、钟楼、鼓楼等等,及各自附属楼阁依次排开。
进宫之后,冉琎最喜欢的鹤池随即映入眼帘,让他惊喜的是白鹤还在,竟然不止两只了,其中一只鹤见冉琎走来,就仰天鸣叫起来,其他几只鹤随即飞了起来,来回盘旋。冉琎站在鹤池旁边赏鹤,随口诵道,“临风一唳思何事,怅望青田云水遥。”
这时一个小道长走过来,对冉琎说,“杨真人请贵客进来说话,他已经等候多时了。”冉琎跟随着小道长进入师父杨钦住的观里,只见里面的每一件物事都跟他们离去时几乎相同,就连位置的摆放也是几乎一样。进入内室,冉琎见到了杨钦师父,他特地换了一件崭新的道袍,正坐在桌案之前写着什么。
冉琎赶紧上前行了大礼,说道,“师父,您老人家一向可好?”杨钦师父站起来,笑呵呵地走到冉琎跟前,扶起了冉琎,看着他说道,“这些年没见,真是成熟了,稳重了。来,到这里坐吧。”然后拉着冉琎走到椅子旁坐下,问道,“为何不见冉璞?”冉琎就告诉师父冉璞订婚的事情,预计两个月后回到家乡大婚,杨钦听了大笑,连说是好事。冉琎给师父捧上礼盒,里面装了一些礼品,从临安带回的上等好茶,党参、湖笔徽墨以及师父的家乡洞庭湖特产等等,杨钦一面看着冉琎,一面笑着点头,心里很是高兴。
小道长给冉琎端来了茶盅,杨钦说道,“这就是本地茶园最新引种的好茶,你来尝尝。”冉琎尝罢连声称赞。杨钦笑道,“你如今也走了不少地方,有了比较,可知道了罢,我们云台这里可算得是洞天福地?”冉琎笑着说道,“的确,刚才弟子一路走来,观赏满山风景,心想就是那桃花源也就是这样了罢。”
杨钦师父问起了二人到石鼓书院后情形如何,冉琎就把二人这几年的经历详细讲述了一遍,杨钦听着频频点头,最后当他听到真德秀被贬回了福建时,捋着长须看着冉琎,微笑着对冉琎说道,“你二人没有辜负我对你们的期望,师父对你们很是满意。”冉琎有些惭愧地说道,“徒弟还是才疏识浅,常常感到有心无力。”杨钦笑道,“你们没有权柄,又能做几件事情呢?从我致仕以后起,都换了几位君上了,当年的小后生成了权倾朝野的宰相!你记着,史弥远之后还有史弥远,真德秀之后还有真德秀。只是?”冉琎听师父停顿在了这里,就问道,“师父,您想说什么?”
杨钦这时收起了笑容说道,“从你讲述的情况来看,大宋的气数实在堪忧啊。”冉琎问,“真大人说过,当今皇上是英明之主,他现在只是韬晦而已,一旦时机成熟,就要更化改制的。真能如此,大宋的局势还是有救的罢?”杨钦捋着长须,想了一会说道,“从北方过来的道友跟我讲,如今北方霸主,蒙古已经崛起,它不同于过去的契丹、大辽或是西夏,只怕宋、金两国都不是对手。”冉琎疑惑地问道,“这蒙古当真如此强大?”杨钦点头说,“据说蒙古已经两次西征,横扫数千里,灭国无数,很多地方都是我们汉人闻所未闻的。蒙古西征,接触了大量异域国家之后,一定会学到很多更先进的东西。今天的蒙古更加强盛,灭金只是时间问题。金国灭亡之后,大宋朝将要直接面临灭国的危机了。”
冉琎锁眉问道,“师父,您可有良策吗?”杨钦回答道,“要去主动了解他们才行,像朝廷现在这样坐井观天,忙于内耗,肯定是不行的。”冉琎又问,“如果真要军事对决,师父觉得大宋目前的军队有几成胜算?”杨钦摇头说,“这个就非我所知了。我已经不了解现在朝廷的军队了,对蒙古军队更只是听说,从没有见过。不过,当年的大宋水师经我改造后无比强大,令金国胆寒。我认为现在的大宋水师,对蒙古军队应该还是占优势的罢。”冉琎说道,“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去蒙古那里一探虚实,要为大宋寻找一个良策。”
杨钦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做吧,尽自己的力量就行了。一代人干一代人的事情,即使这代人干不好,未必下代人干不好。”听了这些话,冉琎顿时心情大好。杨钦接着说,“上次你们离开这里以后,我写了一本书,现在就授给你了。”说完手指着书案。
冉琎走到书案前,看到有一本书正放在桌角,看来是师父特意为他准备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字,“云台道经”,杨钦说道,“我这本书,与符箓道不同,跟丹鼎道也不同,不修仙,不炼丹,不谈飞升炼化,不讲长生久视。只探寻万物本初之道,论及天下大同之策,融合儒释道三教之义,借力于儒释而入我道门。这本道书你拿走,好好研读。将来我的衣钵传人,非你莫属。”冉琎听师父如此说了,立即行了大礼,将书收好。
杨钦指了指外面的道人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虽然我指定你受了我的衣钵,你无须出家,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罢。直到有一天你累了,想回家了,就回来。”冉琎听罢,再次向师父行大礼。杨钦笑着说,“天道茫茫,无穷无极;永复循环,思之慎之。”这时,窗外的鹤池里,群鹤舞动翅膀,竞相鸣叫。冉琎听那鹤唳之声,分外得清亮,仿佛真的能够穿透到九天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