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余府,李氏让随从上前叩门求见钱氏。那钱氏这几日正为一桩琐事烦恼,听下人来报李氏求见,刚想叫人打发她走,可转念一想,那梁成大现在在史丞相那里也算个人物,不好驳了他夫人的面子,就让管家把李氏领了进来。李氏进来向钱氏请安,问道,“夫人近日可好?”钱氏叹了口气,说道,“哪里曾好过,都是些没完没了的烦恼,等到这一头烦恼发丝都没了,进了姑庵,也就心静了。”李氏惊讶地问道,“究竟何事,让夫人如此闹心?且说与我听听,也帮夫人排解排解。”
原来这些日子,钱氏正在恼怒余天锡。余家家大业大,本来事无巨细,都是钱氏操办。可前些日子,有一处多余的院子,被余天锡叫人给清理了出来。刚从湖州返回临安,就借给了别人居住。此事余天锡告知了钱氏,钱氏心里很不高兴。于是叫随从去打听,究竟是何人借住,随从回来报说是湖州知州谢周卿,不过已经被刑部收押了,就是个犯官。现在是他的侄女跟家人在住,又说此女青春年少,貌美如花。钱氏一听,顿时醋意大发,心头火起,她认为是余天锡看中了人家年轻女子,想要讨了做小妾。等到余天锡下朝回来,就跟余天锡大吵了一回,一定要他收回房子,把谢家人赶走。
余天锡虽然恼怒,却不想跟夫人纠缠此事。于是编了一个话,说此女是他给儿子准备的儿媳。这也是钱氏一直以来的心病,听了这话,就问余天锡为何选中此女。余天锡解释说,她擅长奏琴,平时如果儿子疯病犯了,她奏上一曲,就可以平息儿子的疯癫。这样说了,钱氏这才气顺,暂时放过了此事。但偶尔想起,她的心里很不情愿。她想,那谢周卿已经是个犯官,何必为儿子挑选这样人家的女子呢?该不是那谢家意图用这件事情,来套住余家,帮谢周卿摆脱这牢狱之灾罢?就为了这个,她烦恼了几日。于是一天,她瞒着余天锡,带着下人们到了那个住处,她要看看这个女子到底如何。
这时,老家人谢安到刑部去探监了,只有谢瑛和雁儿在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的敲门声,本来并不想前去开门,怎奈那敲门的声音不断,谢瑛就让雁儿从门缝里看看外面究竟是何人,雁儿说是一个贵妇正在门口,几个仆从站在她的旁边,一个丫鬟正在敲门。谢瑛就让雁儿开了门。门开后,钱氏看到了谢瑛站在门口,只见她当真是眉目如画,竟比前日别人的转述还要标致许多。这是未来的儿媳,钱氏心里倒也满意。
这时,余府仆从上前对谢瑛和雁儿说道,“这位是余大人的夫人,钱夫人。你们快过来迎候。”谢瑛问道,“是哪位余大人?这位夫人,请问有什么事情?”仆从见她一脸的疑惑,便提示道,“就是从湖州带你们到这里来的钦差余大人,这个住处就是余大人的私产。”谢瑛顿时明白了,向钱氏敛衽行礼,钱氏说道,“罢了,咱们进去说话罢。”于是一行人径直走进了客厅,钱氏直接坐在了客厅的主位上,谢瑛见她们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坐在了客座上,对雁儿说,“雁儿,去上茶来。”钱氏摆手说道,“不用了,我来看看就走。姑娘,你的闺名叫什么?”谢瑛回道,“妾名谢瑛。”钱氏问道,“谢姑娘,到这里来还住得惯罢?”谢瑛回答,“目前一切尚好,多谢余大人和夫人关心。”钱氏笑着说道,“都是一家人,不需客套。如果这里嫌小,可以搬到我们府里来罢,那里宽敞。”
谢瑛听着她的话里好像有话,就回答道,“多谢夫人,这里就好,如果再麻烦夫人和大人,那我们就太过意不去了。”钱氏说道,“反正你迟早都要搬到府里来的,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谢瑛听得不解,问道,“夫人,请问此话何意?”钱氏笑道,“你迟早要过门到我们家来的嘛。”谢瑛听了正色说道,“夫人,小女已经有了婚约,请问夫人说过门余家这是何意?”钱氏听她这样说,直接答道,“我家余大人跟我说了,他已经聘你做我们家媳妇了,可有此事。”谢瑛回答道,“夫人,小女断无此事。恐怕是夫人误解了余大人。”钱氏顿时脸红,说道,“既然如此,请你们就不要再住在这里了吧,如何?”谢瑛听了,平静地说道,“好的夫人,请容我一日,我们这就整理清扫一下,明日就可搬走。”
那钱氏听谢瑛回答地如此决绝,一时倒是愣住了,等回过神来,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她没有遇到过对她如此说话的年轻女子。这么多年来,都是别人对她千般地讨好,奉迎或者求告,她也习惯了以居高临下的方式来说话,而今天在谢瑛面前,她全然没有这种惯有的感觉,这让她非常不舒服,甚至有点恼怒了。于是,她站起来拂袖而去。
回去以后,钱氏的心里好似油煎般地熬着,余天锡刚回来,便向他责问此事。余天锡听完了她的叙说,大为气恼,对钱氏解释说,这只是他的打算,却并未向人家说明过此事,而且今天她坏了他想要安排的一件大事。
钱氏误解了他的意思,顿时大闹起来,责问余天锡道,“老爷你要讨小妾,我何时挡过你了?只是你为何要用儿子的名义?”余天锡听她如此胡搅蛮缠,一怒之下就出去不再理睬她了。随后余天锡派人去谢瑛那里去解释此事,而谢瑛已然拿定主意,第二天就搬走了。
钱氏自以为受了委屈,心里窝囊了好几天,现在讲出来给那李氏听听,自己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李氏听完了说道,“我看余大人说的都是实话,他的确是要娶那姑娘作儿媳,而不是作小妾的。”钱氏有点懊恼,问道,“现在这个事情有点不好收回了?”李氏笑道,“你家余大人在朝中德高望重,只要他说话,皇上都得给足面子。放与不放那谢周卿,不过是你家大人一句话罢了。夫人不必为此烦恼。”
钱氏听了李氏这话,知道她是在奉承,却是非常舒坦,心情又更好了一些。李氏见她开始有了笑容,乘势提起了梁成大交代的事情,钱氏一听非常惊讶,问道,“此话当真?你家梁大人当真能解决此事?”此时李氏故作神秘状,说道,“如果没有把握,我今天不会来告诉你的。”钱氏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说道,“梁大人如果真能办成此事,我一定跟我家老余说,让他重谢你家梁大人。”
李氏见达到了此行目的,就起身告辞。钱氏拉着她的手,两人亲密地走出去,钱氏一直将李氏送出了大门,上了轿子,然后这才回去。
李氏回到家后跟梁成大说,钱氏期待着他能办成此事,并且承诺事成之后,会让余天锡予以重谢。梁成大受到了激励,兴奋之余,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决定去找万昕帮忙,有这首诗,加上万昕在旁边煽风,史弥远才会动怒,只有借用史弥远的威权,才能震动临安府主事的少尹吴全,让他去抄了陈起的家。
第二天下午,他又去了相府,找到了万昕,将诗集交给了他,并且跟他详细讲解了那首诗是如何恶毒地影射攻击了史相。万昕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梁成大,心想以前只是觉得这人猥琐,没想到还真有些本事。梁成大请他帮着一起向史相进言,要用这件事情,彻底震慑一下所有那些心里拥护济王,而反对丞相的官员。万昕告诉梁成大,“梁大人,史相现在出去了,等他下午回来,我一定汇报此事,梁大人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罢。”梁成大向万昕作揖说道,“老万,兹事体大,一切拜托!”
史弥远下午回来后,万昕就向他汇报了此事。史弥远拿着那本诗集,把那首诗仔细读了不下十遍,又把书中的其他内容来回地翻看,问道,“老万,你说说看,这首诗该怎么理解呢?”万昕就把梁成大的讲解说给了他听,说道,“‘彼相’二字说的就是您,说您春风得意;而皇子那里萧疏冷落。这是在讽刺您权倾朝野,擅作威福。”
史弥远看着老万说道,“这是梁成大教给你的罢。”万昕马上回答说是。史弥远点头,心想万昕毕竟是个老实人啊。他又仔细读了几遍这首诗,“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风杨柳彼相桥。”史弥远心里对作者的嫌恶越来越深,他心想,皇子之事与你们何干?我跟你们有何仇怨?你们这么无事生非,究竟是什么目的?你们的背后又是哪些人呢?
于是他下决心要彻查到底,这个事情既然是梁成大发现了,就让他会同临安府一起去查。他让万昕把梁成大和临安府少尹吴全一起叫了来,命他们马上就去查抄陈起的所有商铺,看看除了《江湖集》,还有没有其他违禁书籍和胡言乱词。
吴全这个人极其胆小怕事,他看到宰相史弥远震怒,早就吓得没了主张,自己的辖地出现了这样的书籍,他能不担责罢官就算不错了。于是他加倍地卖力,跟梁成大一起,凶煞一般将陈起所有店铺全部查封,陈起被抓到临安府大牢里关押。然后吴全派人连夜抓捕了敖陶孙。
第二天,这个消息立即震动了朝野,整个临安城都在谈论此事。李知孝得知了以后,立即跑到梁成大那里,兴冲冲地说道,“梁大人,你这是大手笔啊,佩服,佩服!”梁成大笑眯眯地轻声回道,“哪里,哪里,这还不是借着史相的威权啊!”李知孝拿起一本《江湖集》仔细翻看起来,当他看到有曾极的诗句时,立刻停了下来,他跟这个曾极平日就有嫌隙,正要寻隙报复。终于,他找到了一句,“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乱时多。”李知孝指着这句诗对梁成大说道,“看看,这样的诗句怎能让它刊印。这个陈起和写诗的曾极难道要蛊惑人心,煽动造反不成?”梁成大马上让人去抓捕了曾极。
一时间,临安人心惶惶,士人们纷纷把自己的诗作文章从外面收回,再不敢谈论国事。这件事情被真德秀和魏了翁得知后,两人都义愤填膺。魏了翁当即上疏朝廷,反对以诗祸禁言,一些言官还有其他官员如洪咨夔等也纷纷上折反对因诗受祸。
理宗看了这些奏折所言之事,因为涉及史弥远,全部推给郑清之和余天锡处理,郑余二位又全部送到了史弥远那里。史弥远因见真德秀和魏了翁反对,当即狠下心来,批示立即将陈起家产抄没,流放边州,《江湖集》的书版劈掉,全部书籍焚毁;敖陶孙是个官身,贬出了临安,永远不许回京;曾极被发配到舂陵,不久就死在了那里。
因为梁成大是此案的经办官员,他全权处置陈起抄没家产,将清河坊那处商铺低价处理给了钱氏,然后跟吴全以及另外的官员低价倾吞了陈起另外几处物产商铺。那钱氏得偿所愿,对梁成大自然感谢不尽。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事情终于激怒了朝中一些刚直的大臣和很多饱学的儒学名士,为了捍卫社稷纲常,他们不顾罢官流放,联手起来为这些人鸣冤叫屈。
进士邓若水通过制置司给理宗上疏,指斥史弥远矫诏政变:“揆以《春秋》之法,非弑乎?非簒乎?非攘夺乎?”他请求理宗“诛弥远之徒”,针对史弥远策动政变与构陷冤案,他认为现在天下士人都疑心理宗涉及了此案,建议理宗慎重思考:“昔日相信陛下之必无者,今或疑其有;昔日相信陛下不知者,今或疑其知。陛下怎能容忍清明天日,而以此身受此污辱?”制置司一看,吓得不敢驿递这道上疏,邓若水才免遭毒手。但内容已有流传,史弥远在吏部改官状上,用笔横抹他的名字,剥夺了他的任职资格。
大理评事胡梦昱上奏万言书,在疏中他力陈以诗论罪的荒谬,而且直指济王冤案关系到朝廷“立国之根本”,此案“戕天理,弃人伦。”还抄送了一本送达史弥远府上。他写道:“即便追赠褒崇,其实对济王已无所增益;倘欲削夺追贬,其实对济王也无所减损。但陛下友爱之心或厚或薄,天理之或缺或全,人伦之或悖或合,国家安危治乱之机却将由此而判定!”
李知孝得知奏折内容后,参劾胡梦昱狂言乱政,称此事“非人臣宜言。”史弥远本已恼羞成怒,看到李知孝的弹劾,立即下令吏部将胡梦昱停职,剥夺他的仕籍,将他贬到广南西路的象州。参知政事袁韶等人认为胡梦昱无罪,全都拒绝在执行公文上签名。
象州,被称为蛮荒之地。在胡梦昱被流放离开临安那天,真德秀和魏了翁等很多朝臣名士前往送别,写诗称颂他“危言在国为元气,君子从来岂顾名。”他立即回诗明志:“非求美誉传千古,不欲浮生愧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