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余天锡回到州衙之前,彭壬早就带人冲进了济王府,王府里面一时人仰马翻,女人儿童被惊吓地失声尖叫,此起彼伏。王府的卫兵已经被集体缴了械,敢怒却不敢言,只得听任彭壬他们在王府里横冲直撞,稍许工夫,所有王府的女人儿童被集中关到了一个院子,男子们被驱赶到另外一个院子。
彭壬带着贴身卫兵往济王赵竑的卧室闯去。赵竑听到外面秩序大乱,正害怕是不是又有变乱发生,管家跑进来说是钦差到了。赵竑顿时面色惨白,知道大事不妙,一定是皇上和宰相史弥远要清算他了。他的夫人吴夫人此时倒是无比镇定,安慰他说,“王爷不要害怕,妾马上就回临安,向太后求情。你没有参与此次兵乱,更加没有谋反,这是事实,太后自然会为我们做主的。”赵竑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彭壬进来后,向赵竑和吴夫人行礼,说道,“济王殿下,王妃,请恕末将孟浪了,朝廷有旨意,钦差大人马上就会到来。彭某奉命前来,维持这里的秩序,请殿下不要害怕。”赵竑此刻不再慌了,问道,“彭将军,你将孤王的家人都看管起来意欲何为?”彭壬回道,“殿下勿忧,他们不会有事。就等钦差大人来了以后,他有旨意宣布。现在还请济王殿下挪步。”赵竑跟吴夫人对视了一眼,犹豫地问道,“你要带孤王去哪里?”彭壬回答,“就在这个院子,不去别处。”随后彭壬将赵竑和吴夫人单独关押在不同的房间里面,派兵严加看管,然后下令手下士兵开始抄检济王府,罗子常带着书办们逐一登记抄没的各项物事文档。
在彭壬他们抄没济王府的同时,夏泽恩一直带人在湖州街头四处抓人,只要是潘壬潘甫的手下,还有被人告发的州衙官员,一律先抓起来,等候审问。一时间湖州大乱,谣言四起,人人自危。一些心怀不轨之人,趁机诬告,许多无辜之人也先后被抓进府衙大牢里,以至于很快湖州大牢就要不敷使用了。
余天锡和谢周卿的轿子行在路上,街上的乱象全都看在了眼里,谢周卿几次想要下轿询问,看到那些士兵穿的都是禁军铠甲,自己并没有权力去查问禁军。因看余天锡并没有干预的意思,谢周卿猜测这就是余天锡布置的,只好默不作声地一路到了州衙。
进了州衙,王元春一眼就看到了,赶紧招呼众官员全都过去,等待余天锡和谢周卿的指令。余天锡入座之后,询问禁军的一个副官道,“潘将军那里进展如何?”副官回报,“潘将军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一切妥当了。”余天锡点头说道,“很好。夏将军在哪里?”副官回道还在外面捉拿嫌犯。余天锡就让副官将夏泽恩叫回来,他马上有事分派。
然后,余天锡吩咐衙门里众官员各自复位,不要耽搁了正常公务。随后对谢周卿说道,“仲元,我们去内室说话罢。”谢周卿知道,余天锡有机密事情要跟自己说了。两人进了内室,余天锡让谢周卿把门关上,随即向他传达了理宗和宰相史弥远的决定。
谢周卿听完以后,震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曾经设想过朝廷如何处置济王赵竑,这个结局就是他有过的最糟糕的一种设想,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临了。谢周卿立即向余天锡跪倒,痛哭流涕地说道,“恩师明鉴,这次湖州之变,济王有功无罪!千万不能这么做啊。”余天锡听到此言,不禁皱起了眉头,谢周卿丝毫不顾余天锡已经不高兴了,继续说道,“这不仅是对济王个人的极大不公,对整个朝局来说,必将带来长期的莫大损害:朝廷将长期充满戾气,失去人们对它的信任,士人们将毫无疑问地对皇上的即位充满了怀疑。人心一旦失去,再想聚起就是难上加难了啊。丞相,他不应该为了一己之私,而破坏朝廷该有的公义!”
余天锡听了这些话,脸色顿时变了。作为大儒的他,这些道理岂能不知,只是他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于是他忍住怒气,又向谢周卿传达了史弥远关于如何处理谢周卿的态度,这已经是**裸的威胁了。合作,可以继续保住自己的爵位俸禄;不合作,等待谢周卿的未来将是黑暗无边的刑狱,甚至会丢掉自己的性命。
谢周卿是彻底信奉道学的儒士,如果让他只是闭口不言,尚且可以商榷;现在让他去执行处死济王,他是万万不会从命的。当余天锡听到谢周卿坚定地拒绝时,心里知道他是万难挽回了。于是叹了口气,说道,“仲元,当初我将你外放,希望你能多历练历练,成熟一些。现在看来你对官场,尚且没有悟透。将来何堪大用?”谢周卿叩头哭泣着说道,“恩师,的确是弟子不肖。可是这样的冤情,弟子实在下不了手啊。”余天锡点头作罢,“看来,你是不愿顾全大局了。”谢周卿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余天锡这时突然也有点激动了,说道,“诶,你们都不愿意,难道要我这个即将入土的老朽之人去做吗?也罢。”说完,余天锡就出去了,只留下谢周卿一个人,痴痴地呆坐在椅子上。
余天锡叫来了夏泽恩和吴友德,向夏泽恩交代了命令,由吴友德监督执行并且事后验看。夏泽恩非常惊讶,他丝毫不知此行是来处死济王和济王妃的,听讲济王虽然被贼人强行黄袍加身,却并没有参与叛乱。相反还是有功的,是济王会同谢周卿一起镇压了这次湖州兵变。但现在,作为钦差的余天锡命令自己去处死济王,而且并没有出示圣旨,将来这件公案如果反转,到时候全是他来顶缸担责了,所以他心里非常忐忑。
于是他面露难色,问余天锡道,“余大人可有圣旨么?”余天锡盯着夏泽恩说道,“我是钦差,我的命令就是代表圣上,你难道要抗旨吗?”夏泽恩慌忙说道,“余大人,属下不敢。只是?”余天锡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冷笑了一下,说道,“你只管执行,还轮不到你来担责。吴太医,御酒在哪?”吴友德赶紧端出了一个托盘,黄色盖布下面有两杯御酒,余天锡指着御酒跟夏泽恩说道,“这两杯酒给他们,清楚了罢?”夏泽恩赶紧回道,“属下明白,大人放心。”余天锡见他回答地勉强,于是说道,“当年夏将军的叔父殿帅夏震,那是何其英勇,何其担当,以一人之力,锤杀了奸相韩侂胄,才解了朝廷的危局。将门无犬子,今天,又轮到将军你为国效力了,希望你要以你的叔父作为榜样,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厚望!”夏泽恩听他如此说,立即叉手行礼道,“请大人放心,末将一定完成任务。”
夏泽恩跟吴友德一行人急急地赶到了济王府,正碰上彭壬从里面出来,夏泽恩是他的副将,他觉得按照道理应该由主将执行才对。于是他迎向彭壬,对彭壬说道,“大帅,钦差大人有令。”彭壬往他后面看了看,问道,“余大人在哪里?”夏泽恩回道,“余大人把东西交给末将和吴太医了。”说完,让吴友德把托盘举给彭壬看,彭壬尽管有所预料,心里还是砰地一声给震了一下。但彭壬毕竟是见过场面的,而且在战场上厮杀过,瞬间就恢复了自己平常的神色,问道,“余大人自己是不来了吗?”夏泽恩回道,“他说他是钦差,命我们执行。”然后走近了小声说,“他还说,有事情他来担责,还轮不到我们。”彭壬哼了一声,小声骂道,“这个老滑头。”然后对夏泽恩跟吴友德说道,“那就我们执行罢。如何做,分开来,还是一起?”吴友德摊上这样的差事,本来就极其不情愿,听他这样问,赶紧回道,“当然是一起的好。”于是三人走进了囚禁济王的房间。
济王正在悲愤地想着如今的处境该怎么办?他现在万分地后悔当年自己的轻率和幼稚,导致了自己一步一步地被人推向深渊,如今还连累了自己的夫人和家人,他的心痛苦地有如刀绞一样,他是如此地渴盼出现奇迹,父皇能够突然降临,只有父皇才能解救他现在的困境了,可是他的父皇已经升天了。他不断地哭泣小声念叨着,“父皇,父皇,儿臣无能,无能啊。您在天有灵保佑儿臣吧!”
突然门打开了,彭壬,夏泽恩和吴友德三日鱼贯走入。彭壬严厉地看着赵竑,说道,“殿下,有旨意。”赵竑此时已经不再惊惧了,他反倒是想着能早点解脱这种痛苦也罢了。于是他伸手问道,“圣旨呢?”彭壬使了个颜色给吴友德,吴友德会意,把托盘端了过去,说道,“这是赐给殿下和王妃的御酒。”赵竑明白了,冷笑了数声,又大笑了数声,厉声问道,“彭将军,你们应该将我明正典刑,这样地偷偷摸摸,算是什么?”
彭壬有些尴尬,说道,“殿下,我们也是奉命而为。请您理解。”赵竑又冷笑了起来,喃喃自语道,“赵贵诚啊,赵贵诚,你比我心肠狠,我服你的,希望你能把大宋江山传下去,千万不要毁在你手里,否则我绝不会饶了你。”彭壬三人知道他说的是当今圣上,这样的话传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夏泽恩和吴友德紧张地脸色都白了。只有彭壬,面色如常,平静地等着济王。济王继续说道,“奸贼史弥远,我就是做鬼也要永远诅咒你,将来有人会诛灭你的九族。”
当赵竑诅咒史弥远时,彭壬有点不耐烦了,说道,“济王殿下,这是皇上和丞相给你的恩典,换作别人,早就……”赵竑喝道,“早就怎样?你们这些腌臜的帮凶,大宋的江山迟早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这时彭壬恼了,厉声说道,“殿下,彭某虽然不才,得到现在的功名,是一刀一刀地拼出来地。”说完,扯掉上衣,裸出上半身,只见累累伤痕,遍布身体,彭壬继续道,“彭某为了大宋江山,杀敌无数。请问殿下你为了大宋做了什么?你曾经毫不费力地拥有了高高在上的地位,可今天你又要承受你该有的罪责,生死由命,何必怨恨?”
赵竑大怒说道,“我是清白的,何罪之有!”彭壬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不关我们的事情。我们是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再为难末将了。”这时济王仰天大笑,他知道现在的大宋已经容不下他了。赵竑走到桌子旁,掀开盖布,看到了两杯封好的御酒,仰天长叹一声,“我贵为先皇嗣子,虽然没有承继大统,也没有可怨了。希望有朝一日,赵贵诚,你能清除奸党,重振朝纲,我死也可瞑目了。愿我大宋能够国祚绵长!”说完,开了封口,连饮两杯毒酒倒地身亡。
这时三人看得都愣住了,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吴友德率先反应过来,“不好!”彭壬和夏泽恩也随后明白了,赵竑竟然连饮了两杯御酒,那么就没有给济王妃吴夫人的那杯了。三人都明白了,济王当然是有意这么做的,他在最后一刻还要保护自己的王妃。忽然间,三人觉得在自己心目中济王的形象有些高大了起来。彭壬问吴友德,“你可带有第三杯?”吴友德摇了摇头。夏泽恩说道,“那就给她一根白绫?”彭壬怒道,“混账话。这也是你能说的吗?”夏泽恩被骂,心里有点羞恼。而彭壬喃喃自语道,“现在只有向钦差大人请示怎么办了。”
三人沮丧地来到湖州府衙,向余天锡做了汇报。出人意料的是,余天锡听了以后,竟然没有说任何责备的话,只是让彭壬赶紧回到王府,要看紧照顾好济王妃,并且不要透露任何消息给她,不要让她自寻短见。三人听了这话,都是面面相觑,这么说来,不会再赐死吴夫人了?但是余天锡再没有任何其他表示了。
彭壬满腹狐疑地出去了。他想,难道是余天锡改变了主意?还是他跟吴友德事先串通好的了?身在禁军那么长时间,彭壬看过了太多阴谋诡谲,片刻之间,就能伸手为云,然后覆手为雨,自己不能不为了自保而多想一些。这时,彭壬想起了上官镕拜托给他的信,正好此时他们几个都不在济王府,自己赶过去可以轻松地把这封信塞进去。想到即将能够到手临安西湖边的一幢院子,彭壬心里一阵高兴。高兴之余,谨慎的他又把前前后后的细节过了几遍,最后才确信应该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风险了。
彭壬走了以后,余天锡让夏泽恩去提取人犯潘甫,他要亲自问话。过了一会,夏泽恩回来说,“潘甫伤重不治,下午就已经死了。”余天锡问道,“仵作验过尸没有?”夏泽恩呈上验尸格目,余天锡仔细察看,并没有中毒等可疑状况,只好将此事放过。余天锡命令夏泽恩将关押的人犯按主从轻重等连夜甄别,明日将重犯全别提走,送到临安刑部大牢候审;轻犯则留在湖州大狱。如有冤情的要尽快释放,被裹挟参与的官员军民按照情节轻重,分别处理,避免民情反弹可能引发新的变乱。
做完了这些,余天锡觉得自己也是为湖州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他认为也只有他这样的官员,才能处理好湖州这么大的案件。要是换赵汝述和梁成大那几个人来,恐怕一定会搞出大量的冤案错案,到时候再惹地民怨沸腾,恐怕湖州百姓真的会反了。
最后轮到这位湖州的父母官,也是自己的学生,谢周卿,该如何处理他呢?余天锡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