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品慧微微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对着佐飞的耳朵吹气:“我要给她寻的老师不是艺德高尚的,而是会赚钱的。再说明白一点,我要让市场当她的老师!所以,我打算借用你的名义,介绍她去资本充足的大公司。就说是你以前在衙门里的关系。现在电影业蓬勃发展,已然是文化消费的主流了,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在招募年轻人做执笔编剧,这个说法很合理的。等她有了迎合商业规律的经验,我再慢慢地争取她写进步题材。”
“这也是迫不得已绕了远路,要不是冒出来一个杜景堂……”佐飞不由轻蔑地哼了声,“只要他不带坏傲雪,我对自己的得意门生的思想深度,有绝对的信心。”
“你也不要胳膊肘太向内,我听杜男士说话,也是很文明、很开通的。而且绕路的问题不能全赖在他身上,即便没有他的出现,傲雪也得经历这个过程。”朱品慧再次凑到佐飞耳边低语,“多的我不便说,但我们电影小组的工作宗旨正是如此呢。目前,电影产业完全掌握在资本家手里,他们必然是以牟利为目的的。左翼电影人当下的工作重心,就是把进步思想当成一种佐料,巧妙地融进商业影片中。”
佐飞边听边不住点头,最后却无奈地摆摆手,道:“当局对左翼思潮的强压,已经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上海二十四小时》我们是一起去看的,这部片子既反映劳工权益得不到保障的问题,也侧面提及了洋货对国货的市场冲击,实在是好电影。结果呢,修剪了差不多有一年才准许放映。我听电检那边的老同事说,一开始只是挑剔电影里点香烛的镜头有倡导迷信之嫌。后来,他们一个委员把不合于人情、不合于国势这种荒唐的批评,都扣在这电影上了,实在是贻笑大方。可是,你看看现在卖座的电影,都是倡导救国、要求进步的。国难当头,保家卫国才是老百姓的心声!他们愿意走进影院去表达这个愿望!”
朱品慧闻言,不由地扶额叹气:“你还不知道呢,今天我拖到这时候才回来,就是为了新电影的准演证下不来。如果总是这样拍一部压一部,电影厂的经营就成问题了。”
“这回又是什么理由?”
“字幕里出现了东四省,电检委员会认为字样敏感,要求剪去后再重审。”
佐飞离开那个机关很久了,对日渐严苛的审查感到诧异万分:“原来只是不许提抗日,难道现在连东北这类字样都不许有了?”
朱品慧冷笑道:“审查的意思,认为观众看了这种字样,容易联想到抗日,所以也得禁止。”
“荒谬、滑稽!”佐飞气得直拍大腿,身子高高地一弹,手指都要戳上天花板了。
“你又来了!”朱品慧做个噤声的手势,让他提防隔墙有耳,“别扯远了,还是说说傲雪的事吧。这算是我给你这党外积极分子的一个考验,你有老师的资格,又和杜景堂有些交情,可以经常和他们来往。我的地下工作虽然从没对你具体说过,但你至少也该知道我必须守在家和办公室的两点一线,以便随时接受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所以,确保傲雪不走错路的任务,我就全权交给你了!”
事情彻底办妥后,佐飞按照朱品慧给的电话号把苏傲雪约到了学校见面。
开门见山的第一句,就弄得苏傲雪很紧张。
“你对我这个老师,有什么意见吗?”
苏傲雪敬畏老师,尤其怕自己一些行为已经惹老师生气了,忙垂着脑袋连连摇头。
佐飞捂着嘴偷笑一下,旋即又板着面孔,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质问道:“那怎么有话都只跟师母说,不跟我这个老师说呀?”
苏傲雪把耳边碎发架起来,抿着唇浅浅地一笑,道:“慧姐不止是师母,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呢。”
佐飞故意歪曲她的意思:“哦,是了,你都毕业了,不用讲师徒情了。我们的关系自然要从你的女朋友那边论了,那你可以跟我平起平坐了!”
苏傲雪急得双手摆个不停,跺着脚道:“不不不,我觉得跟慧姐很交心。同为女人,我和她说话比较容易敞开心怀。但佐老师,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向来都很敬重你的!以前是,以后也是的。”
佐飞挑了挑眉,似乎很是受用。他又慢条斯理地拉开了抽屉,口中则说道:“不过,你托她的事,最后转了个弯,还是要由我来解决。”
苏傲雪眉心一跳,眼里立刻有了热意:“佐老师难道为了我……”
他们夫妇表面给人的感觉,总是佐飞认识的电影人多一些,毕竟他从前在电检委员会担任过职务,而朱品慧只是一家电影分厂的小出纳。
佐飞的为人是很清高的,因为他宁折不弯的性情,在电检委员会改组的时候,首先被挤出局的就是他这样懂电影而不懂人情的。可要说他完全不懂交际,那也未必,有些人只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苏傲雪做了他的学生,才对他有了深刻的了解,知道他不会轻易为了哪个人、哪件事,去找人通融的。然而现在听他的口风,竟然为了学生的生活问题,主动找人家张口了。
佐飞还是个耿直的老实人,尽管知道对外必须这么说,但他心里总觉得是冒领了妻子的功劳,因此开口前还犹豫了一下:“我在电影公司那边总还有几分薄面。现在的电影几乎取代了戏曲的位置,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文化消费行为。几个大资本开的电影分厂,可以一直编号到四分厂甚至五分厂。分厂一个个开出来,当然需要有大量的人才。我写了介绍信,推荐你去试一试。”
苏傲雪接过递来的信,是未封口的,很容易就能展开看了。她只看了个抬头,满脸都写着惊喜:“锦华电影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