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处在风暴中心的杜景堂,却有一种八风不动的气定神闲。他先咬开一支雪茄,再慢条斯理地擦着自来火机的砂轮。直到足足地抽了一口,右手两根手指夹着雪茄,大拇指在额角上来回画圈,这才笑问道:“江太太去过海边吗?”
江立权从前是做官的人,与人打交道久了,在这种时候不用人家说破,就知道杜景堂是要出手敲打江红梅了。虽然做丈夫的人,有保护妻妾的责任,但妾究竟不是妻,他不想为一个妾跟杜景堂这样的阔少闹僵。
因此,借着找烟灰缸的由头缩到角落里,事不关己地当起了看客。
江红梅尚未察觉到异样,照样如常地攀谈:“当然!我们夏天不是去山里避暑,就是在海边度假。”
苏傲雪依然垂着脑袋,盯着鞋面上鼓起的包。同时端着万般小心,分出一些余光,偷着睃一眼各人的神色。
平日,江红梅看苏傲雪总有一种藏不住的恨意,而此刻她看杜景堂的眼神却只是一点有限的戏谑。其他人的表现,似乎也是把鄙夷和嘲笑完全给了苏傲雪和李海存,对于杜景堂则要宽容许多,一点没有看不起的样子。甚至,很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那江太太想必见识过海边的风浪。”只见杜景堂往前一探身,弹了弹烟灰,直视着江红梅,把她的脸噎得成了猪肝色,“张着嘴喝风,嗓子眼儿可就跟刀割了一样疼。所以,我劝江太太身在风浪之中,还是闭上嘴吧。否则,第一个倒下的会是你!”
这话一说出来,气氛当然是僵持的。
好在胡云九及时摆脱了张翠兰的质问,小跑到留声机前。也不挑什么唱片了,只管放出声浪让客人们尽情舞蹈,总算是借着音乐声掩盖住了这次机锋。
“大家都来跳舞吧,平时花钱还要上舞厅呢,今天请你们跳免费的舞,你们倒都懒洋洋的。”胡云九拍拍这个人的背,握握那个人的肩,“要是为着抱自家太太跳舞,没有搂舞女那样浪漫,只要你们受得住太太们的眼刀,我这就去打电话!”说罢,真提了听筒贴到了耳边。
玩笑话是指着众人说的,就不会特别引起哪位太太的不快,因此大家都从善如流地双双来到客厅中央。
杜景堂趁鞋履杂沓,悄向苏傲雪望了一眼。
然而,他首先撞到的是李海存的眸光,明明有挡不住的火光,明明脸上肌肉不受控地抽搐,却依旧可以挤出笑意来奉承,十足的阴鸷小人。
对于“伪君子”三个字,杜景堂将之理解为读书人之间起了龃龉时,放在嘴上的一句气话。直到认识了李海存,才有了特别具体的认知。
可惜,光他一个人认清真相根本没用。
李海存表面功夫很好,极少留下话柄。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是个懦弱的老实人,不管是嘲笑还是可怜,都认为姓李的品行上没有大错。
比如说佐飞,他许久不曾和李海存会面了,虽然知道这人有些沉沦,但也只是意志消沉罢了,绝不是道德败坏。
因此,佐飞曾主动提出过要去上门拜访杜景堂。却在登门之后,着急忙慌地提出:“我今天来找你,是以李海存的朋友、苏傲雪的老师这两个身份来和你说话的。”
杜景堂依然记得自己当时问出“你想说什么”时,心里有多么不忿!
佐飞的回答很俗套,就是告诉他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天,杜景堂手里端着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心里却没有品茗的兴致:“其实,你对于他们夫妻的事……其实我是想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闪烁其词有时是因为事情的原委不方便直说,有时是因为理亏才没法子分辨。
显然,那天佐飞的理解是后者:“即便个人的事也要讲个公序良俗,还有!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人家傲雪愿意了吗?她要是愿意,早该提出离婚了,但据我所知……”
后来,杜景堂直接拍案而起:“你说你以李海存朋友和苏傲雪老师的身份来找我,可你对其中的内情,一点也不了解!”
其实,佐飞的反应完全没有问题。因为谁也不肯把真心话告诉他,他就只能按自己的想法来说话:“我有什么不了解的事?你可以告诉我呀!但有一点,如果你要说他们夫妻感情已经破裂的话,我可不能光听你一张嘴,要当事人都承认才行。至少的程度,傲雪对你说过与爱情有关的话没有?如果没有,你现在做的事,是非常不体面的!”
究竟是谁不体面,原也说得清楚,特别是田坤这种能和李海存臭到一处去的,不就是个很好的人证嘛!
但杜景堂为了苏傲雪着想,什么都不能说,哪怕只是一个字都不行。
回忆完那日的不欢而散,杜景堂手里的一杯酒也就喝干了。至于那根雪茄,他没多大兴趣抽完。
许多时候,抽烟的意义是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但如果思考已经有了结果,那么手头的烟就是多余的了。
客厅里衣香鬓影、翩跹起舞,唯有苏傲雪从心情到身份,都与这些人相形见绌。她默默走到花园里,沿着曲径去找清净。
今天会碰见杜景堂,是她害怕却也盼望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弃婴》的公演欠着胡云九一份尴尬的人情,苏傲雪当然不愿意再来这种场合里蹉跎光阴。可一旦来了,她就无法欺骗自己,看见他的瞬间,心里是有欢喜的,只是这种欢喜很短暂很短暂……
思绪乱糟糟的,清风送来一点花香,暂时替她抚去了愁思。
苏傲雪循着香气向前,身子探出凉亭以外。差不多鼻子要凑上花瓣的一刻,忽听见有人气喘吁吁地喊她的名字。
刚才还觉得清甜的花香,此时却染上了危险的气息。连那花瓣的颜色,看起来都诡异了三分。
苏傲雪僵着身子,一只手偷偷爬到胸腔,感受着那里轰天震地的擂鼓声。而她未能顾及到的另一只手,兀地被攥紧。桎梏她的那只大掌,强势又潮热。受一种黏腻的力量拉扯,她挣脱的难度似乎不止是力气的不相当,更有情思的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