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真假,看着周围人都能哭出来,苏傲雪有些不敢下船了。她虽然是做影戏的人,但她只擅长写而不会演。杜守晖在她的印象里,就只是一个曾经措辞严厉地直言她不配进杜家门的凶老头,最近又知道这个凶老头好色还软骨头,她对这人一点好印象也没有。她压根不可能对这样的人有感情,甚至连基本的尊重都快做不到了,自然也挤不出眼泪来。
于是,她就垂着头,像木偶一般只管跟着队伍走。
船上的友人只送了一段路,便没有继续跟下去了。
前一晚,朱品慧把事先联络好的落脚点告诉了苏傲雪。同时也嘱咐她不用着急,先办完杜家的大事再说。反正话剧已经改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大家把事情派一派,就能解决了。
至于抻长脖子不愿意错过任何细节的记者们,则一路跟到了杜家置办下的小洋楼前。
为了避开日本人的耳目举家搬迁,花出去的每一笔钱都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合股买船,还要留一部分办厂的本钱,剩下的钱就只够置办一所独栋小洋楼。
比起杜家先前在上海的住所,当然是差远了。没有气派的大门,自然就不需要雇人轮流看守。屋前没有喷泉,屋后的院子也没法让小孩子们继续练习网球。
苏傲雪没住过独门独户的房子,正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好奇。却不想,妯娌们趁吕英的房门关了,悄悄抱怨以后大家的卧室都是紧挨在一起的,实在太不方便了。
这话听在苏傲雪耳朵里,她就不由地想,难道他们以前的卧室不是紧挨着的吗?不挨着的话,那中间空着的那些屋子,都派些什么用场呢,难道是每个卧房中间都有一个书房?
她只去过一次别墅,就是那年胡云九借人家的房子开了一个舞会,那时她只敢在客厅里待着,根本不敢乱走,更不会到处乱看。
以她对财富的浅薄想象,压根不知道真正的豪宅是大房子里套着小房子。每一房不止有单独的书房,还有小客厅,少奶奶们有自己的衣帽间,而少爷们也可以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放台球桌。
房门一关,苏傲雪把憋了一路的问题说了出来:“你们家的亲戚应该都是知情的吧?”
杜景堂疲惫地往床沿上一坐,抬手搓了一把脸,这才答道:“就算不知情也能猜到了,但谁又会去揭穿呢。船是我妈买的,能上船的人都得感谢她。特别是那些远亲,这次他们只能保证自己可以登船,可他们还有别的家人朋友,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后,就该考虑怎么讨好我妈,再从她手里继续搞船票。这次的事情,比起如何不露马脚,更重要的其实是如何拿捏人心。只要该闭嘴的人都肯闭嘴,开口的人都愿意配合,就不会露馅。”
看他那样子,再听他疲惫的嗓音就知道,一路颠簸到此,已经要力尽了。
苏傲雪其实也是倦倦的,只是住进大家庭的紧张情绪,把她的精神都吊了起来。她坐过去忐忑地说道:“你们家办丧事的规矩,我一点也不懂。”
“跟着我就好,有重要的事,我肯定会提前知会你的。”杜景堂先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跟着就握住了她的手,“母亲肯定不愿意大操大办,毕竟……”他咽下那些说出来会脏了他的嘴的话,“守完这三天,你好好歇一歇,然后就可以忙自己的了。”
吕英确实不乐意给杜守晖大操大办,这人根本配不上如此隆重的丧礼。好在如今国难当前,红白喜事一概从简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只是再简单,亲戚来吊唁总得有人接待,该守的夜也还是得守。
入夜,吕英把有孩子的儿子儿媳撵回房去休息,又让二姨太的一对儿女回去陪着她。
三姨太熬了一会儿,见灵堂里除了自己,就只剩了杜景堂、苏傲雪和吕英了。三姨太从来都很懂眼色的,赶紧表示自己跪不住了,请太太允许她回房休息。
剩下的三个人,确实需要独处的机会,把该说的话都说开了。
烧完手里的纸钱,吕英终于开口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两个小辈跪在她身后,没法子从背影判断出她在问谁。因此,彼此对视一眼后,杜景堂先反问道:“那妈又有什么打算呢?”
“重振家业。”这四个字吕英说得很铿锵,身板也稍稍跪直了一些,“糖厂是我前半生的骄傲,因为日本人兵临城下,才办不下去的。我觉得自己也没老到只能整日在家里诵经礼佛的地步,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心血付诸东流。”
杜景堂抬眸,清楚地看见了母亲脑后一绺又一绺的银丝,明白她其实是在强撑。未及思虑太多,便主动提出来愿意分忧:“有需要儿子帮衬的地方,儿子一定尽力。”
苏傲雪却被这话弄得瞌睡都醒了。
虽然这样答话也没什么不对,但这种帮衬以什么时间为界呢?最迟最迟,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能等到佐飞了,按约定他们会一起出发去延安的……
“那么……你呢?”
不知何时,吕英转过半边身子,看向了苏傲雪。问话的声音不大,语气却难掩严肃,吓得出神的苏傲雪倒吸了一口凉气。
杜景堂习惯性地接过话来,道:“傲雪要忙着……”
吕英有些不满地闭了闭眸,开口时更添了三分严厉:“我又没问你!你既然找了个新女性做老婆,总不至于连话都要你替她说吧。”
“妈……”苏傲雪艰难地说了一个字之后,就低头咬着嘴唇,好像怕胸腔里的心脏会跳出来似的。待吕英似有若无地点了一下头之后,她才敢说下去,“我和朋友们最近在排练新话剧,打算先在武汉义演,演出收入会捐给前线部队买过冬的棉衣。”
听罢,吕英先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评价苏傲雪的打算,只是说起了自己的计划:“现在是非常时期,没法为你们大操大办。我想着等过了五七,去大酒楼里摆几桌,就算是给你们办的喜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