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觉得这招很险,却又怕明说了会让东家不开心。
吕英很快便洞悉了他的心思,挑眉冷笑道:“人在浑水里脱身的办法,不是拼命证明自己有多清白,而是要把这缸水彻底搅浑,搅得看客不再有关注的兴趣。”
管家听罢,不禁佩服地拱了拱手,展颜道:“有太太的深谋远虑,这事绝伤不到杜家。”
吕英如今听见这话,心里难免要感到别扭。她吕家给了杜守晖一碗饭、一桶金,她还给这老不死的生儿育女,几十年的人生一大半都献给了杜家,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家族。越想越加深了恨意,咬牙道:“我当年就该招赘的!可惜呀,年轻的时候耳根子软,以为那些山盟海誓都是真的。”
管家察言观色一番,揣测着东家的心思,小声提议:“要不……让少爷们还宗?”
吕英摆摆手,知道这事不妥,不管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没办法给儿子们改姓,因叹道:“我为了孩子们不受影响,把杜守晖架了上去,这时候再提还宗就不合适了。他杜守晖‘为国牺牲’了,我却让他这一支的族谱彻底断了香火,传出去我可就是众矢之的了。”
见状,忠心耿耿的管家便把吕英忽略的路子点了出来:“太太受委屈了,好在少爷们都很孝顺,而且我觉得将来若是再添孙少爷,可以养在跟前,孙少爷还了宗也是一样……”
吕英没有说话,唯有眸底泛起了浅浅的释怀的笑容。她人虽老了但脑子依然好用,不仅接受了管家的建议,就连此事交代给哪一房都想定了。
这天夜里,苏傲雪接过杜家送过来的丧服,心底有潮涌一阵一阵地拍打着,拍得她双眼酸酸的,还涌起了潮意。
杜景堂也收到了消息,很欣慰地跑去找她。但两个人现在不住一起,只能在门外简单说两句就各自回房了。
待次日船靠上码头时,忙了好些天的苏傲雪听见等候下船的人在说上海的新闻。这才知道日本人又在找杜家的不痛快,心里刚要打鼓,日本人手里拿着杜守晖的照片,而这边只凭一家人披麻戴孝就要证明杜守晖已经归西,对比之下,似乎没什么说服力。
到了下船前的一刻,管家给杜、吕两家人按亲疏规矩排好发丧的队伍。
杜景堂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简略地把吕英的高招告诉了苏傲雪。现在,他大哥捧的那个遗像和本人的长相是有出入的。
出现了两个不同的杜守晖,杜家的策略是咬紧牙关不松口,让日本人去想法子自证。只要这边泰然处之,日本人也拿他们没办法。
何况,先前借着运白糖的幌子,把工厂的机器都转移出来了,而白糖库存和厂房已经交接给了上海市政府,日本人再闹也没有实惠可捞了。
苏傲雪不由赞了一句:“伯母确实是高招。”
杜景堂没觉得这话有什么毛病,自己摊上这样一个丢人的爹,能忍到今天把大事办了,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自然顾不上想别的。他做着一个丧父的儿子应尽的一切孝道,他眼底的红血丝,是情绪在痛与恨之间不断撕扯出来的痕迹。
忽然,身边传来了一阵虽低却难掩尖厉的冷笑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改口吗?看来,母亲的宽容,有些人并不领情。”
这话既高高在上又尖酸刻薄,苏傲雪腾地涨红了脸。她觉得委屈,但也意识到是自己的称呼先犯了错,算是送上门去让人家教训的。
昨天既然接了杜家的孝服,自然应当改口。可是这些天,大家各有各的忙,从未真正坐在一起好好说上几句话,苏傲雪一时就忘了这事。
幸而每到这种时候,杜景堂总会比她更先有行动。
从前是如此,此刻亦然。
“二嫂,这种时候你再多一句嘴,很快就需要母亲去宽容你了!”
吕英站在最前头,儿子儿媳们都紧跟在她身后,这番话她当然都听见了。她扭过头去,对两房人的态度是一碗水端平,各瞪了一眼。
杜景堂和那位二少奶奶毕竟在这个家里久了,吃一记眼刀,最多讪讪而已。可苏傲雪和他们不一样,她是稀里糊涂地被默许站在这里的,和吕英根本没有相处的情分,猛然被这样一瞪,吓得脸上血色都没了。
好在今天是出殡的大场面,这点不愉快的插曲也不能持续多久。
船刚开的几天,上海那边就把吕英代表杜家发的声明,传说成了一段佳话。而铃木公布的照片,又让此事成了悬案。于是,连武汉这边的报社都得到了消息,特意打听好了杜家商船靠岸的时间,一早就等候在码头,想要一探究竟。
待船停稳后,就见杜家长子捧着骨灰盒,次子捧着遗像,一道哭着下了船。
在船上一直情绪稳定的吕英,刚露面就哭得呼天抢地。要不是有杜景堂在内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架着她,只怕会哭得昏厥过去。
杜景堂红着眼却没有哭,他的心绪复杂极了。他知道母亲的表现,就是冲着过来探访新闻的记者。可是,也不能说她完全是装的,其实她只要一心想着自己被辜负的前半生,就一定会有流不尽的苦泪。
同理,还有三姨太此时压抑的小声啜泣,多半也是为了自己悬而未决的后半辈子。要是早几年出这样的事,三姨太会让吕英给她一笔钱,然后放她离开杜家。但这个年月,走到哪都在打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妇人又带着钱,跑到哪里都会被贼人盯上。待在杜家守寡,至少人还是安全的。
就不过,吕英当家时她日子应该不会太糟,可一旦分了家,二姨太有儿有女自然不用操心,只有三姨太要如履薄冰地过日子。
这样一想,真心为杜守晖哭的,大概也只有二姨太了。她没有吕英和三姨太的气性,只是一个以丈夫为天的柔弱妇人,她甚至觉得吕英的做法有些狠心了。但事已至此,她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在今天这个日子,为丈夫痛痛地多流几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