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罢,苏傲雪的耳朵几乎要长到墙上去了。

陌生的男声道:“他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父亲!”

杜景堂义愤填膺地驳斥:“那他还是丈夫,是中国的公民呢!别人对他使出美人计的时候,他想没想过妈会伤心?在得知日本人诡计的时候,想没想过战事一起,白糖这种物资有多么重要?他……他怎么能答应!”

然后,刚才那道盛气凌人的男声忽然虚弱了下去:“命要紧……”

苏傲雪倒吸一口凉气,她好像隐隐能串起事情的真相了。可是……真的会是她猜的那个样子吗?

如果是,那么刚才有一句话,并非“你这是,是否……”而应该是“你这是弑夫”!因为整件事太过重大也太突然了,那位站出来指责的少爷,也不能只想着父亲,还要考虑自己是在跟母亲说话,所以“弑夫”二字说得没那么清晰响亮,导致苏傲雪一时没听出来。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直打颤,平复了一下焦急的情绪之后,又继续附耳去听。

那边传来了杜景堂更高几分的调门:“是啊,命要紧,妈的半条命早被他气没了!”

“杜景堂,你是高兴了!家里谁不知道你是妈跟前的好儿子,最好最好的儿子。现在厂房捐给了政府,其他资产都在妈手里,那还不是……”

终于,一直克制着不想高声说话的大太太,把茶杯砸在了桌子上,狠道:“除了家产,你眼里就没别的了,是吗?!”

问完,墙那边便没有了声息。

但苏傲雪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猜的应该就是真相了。

日本人要杜家的白糖工厂,所以用美人计控制住了杜守晖。大太太对此事密而不发,甚至联合了三姨太一起隐瞒。她一边准备买船,居家搬迁到武汉,一边在暗中把工厂捐给了政府,还把持住了杜家的全部资产,让杜守晖成了一个光杆司令,更是一颗无用的弃子……

确实是弑夫,可也是大义灭亲了不是嘛!

苏傲雪一下就钦佩起这位杜夫人来了,甚至原谅了她曾极力反对自己和杜景堂结婚,并且到现在的态度都还很傲慢一事。能有魄力做这些事的妇人,自然有底气眼高于顶,因为她本人就是个有勇有谋、立场鲜明的巾帼英雄呀!若她自身的标准去挑选儿媳,确实没几个能入得了她的眼,便是苏傲雪也不例外。

不知过去了多久,隔壁终于传来了开门声,然后是沉重拖沓的脚步声。

看来,那边是散了。

苏傲雪赶紧回沙发上坐着,等着杜景堂回来,好问问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猜的那样。

杜景堂自回房之后便沉默不语,把一杯茶从热捧到凉。毕竟,他大概已经或者马上就要失去自己的亲生父亲了。

杜守晖为夫、为父都不算称职,但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不可能完全没有感情。只是这种感情复杂得说不清道不明,痛与恨各占了他心房的一半,却独独没有他那些兄弟们所揣测的庆幸。

其实,母亲早就透露过她老人家对家产分配的打算。杜景堂和同胞兄弟们应该是接近均分的,即便有多寡,那也是一母同胞的哥哥和弟弟更占便宜。

当时杜景堂并没有异议,此后也没有再惦记过拿多拿少的问题,反正他自己的户头上就有不少存款。

倒是口口声声指责他一味偏袒母亲,是觉得现在的局面对他有利的兄弟们,未必把十分的眼泪都给了父亲。他们只是着急,偏心自己的父亲眼下看来是凶多吉少了,这对他们很不利。

杜守晖的下场,似乎没有给任何一位子女带去长久而深沉的打击。倒是遗产问题,即将激起家庭内部空前的矛盾。

胡乱想了许多问题之后,杜景堂终于开口说了大太太那边的事,补充了一些苏傲雪光凭猜测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事。

比如说,杜守晖初来上海时,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年轻。也比如说,杜守晖隐瞒乡下的糟糠之妻不算,还动了吃绝户的念头,凭女婿的身份接管岳家家产,生意越做越好之后,人也越来越风流。更比如说,如今儿孙绕膝,依然改不了老风流的毛病,还软骨头地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这才让大太太对他彻底失望。

唯一跳过的事,都与杜景堂的婚姻有关。他的头婚是因为杜守晖看上了白糖在西北的暴利,而不久前,当上海滩沸沸扬扬传着谣言的时候,杜守晖在震怒之中还不忘算计,趁势寻到了一位家世极好却私生活极度糜烂的千金小姐,想善做主张地给坏了名声的杜景堂,结一门徒有形式的婚姻。

即便瞒下这两件事,剩下的那些也足够杜景堂羞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再穷、再无知识的人也知道抗日是目前举国上下最重要的事业,再穷途末路的人也未必会去投敌,可杜守晖居然向日本特务屈服了。他有钱、有知识、有地位,却独独没有做人的骨气!

想罢,杜景堂紧了紧双手,那种力道几乎要将骨骼捏碎。

“所以,你母亲叫什么?”苏傲雪虽然爱听这曲折的故事,但她总是更在意为什么故事里的女人永远只被称作女儿、妻子、母亲,为什么不能提一提她们自己的姓名呢?

杜景堂长长叹出一口气,道:“吕英,双口吕,英明的英。”

普普通通的名字,苏傲雪却很喜欢,不由补充道:“也是英姿飒爽的英。”说完,她又开始忐忑,自悔在这种时刻,露骨地表达钦佩会不会不合适。毕竟在整件事上,牺牲掉的那一方,是给予杜景堂一半生命的人。

杜景堂果然扭过头来看她,却不是责怪的眼神。他眼里有淡淡的红血丝,嘴角却也含着浅浅的笑意,他的五官和他的内心一样复杂。只见他无奈摇了摇头,道:“全家上下,大概只有我们两个会站在母亲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