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是把人命放在首位的,可杜景堂从小便耳濡目染,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生命是世间最为重要的,或者说许多人都认为人与人的生命并不都是等价的。

思及此,他不由喟然地解释道:“这条船不是只走一趟,以后还要用来做生意。上海有很多金尊玉贵的大佛,他们秉性风雅,哪怕逃难也要穿戴体面,早晨起来喝一杯热牛奶,睡前要洗热水澡。即便拉他们去枪毙,他们的遗愿也是要换上顶时髦的行头,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苏傲雪被他说得几乎要心梗了。他们带的行李很简单,已经都整理出来了。因此,她抬起脸来,冷笑道:“一群小布尔乔亚,傲慢又自私!都打仗了还只顾自己享受,他们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不掉价,硬生生剥夺别人逃命的机会。如果人必须分等级,那也应该在精神层次上区分,有风骨比懂风雅更难能可贵。而且,我不觉得讲究吃穿就代表了有品位,那种人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两人都想到了码头上发生踩踏的起因,花得起高价买船票的人,不喜欢挤挤攘攘的人群里散发出来的复杂的汗味和臭味,于是大骂:“一身贱骨头,逃出去能干吗?”

很可能他们在船上的日子,就是要和这样的人同住一层楼。

苏傲雪想罢,兀自摇了摇头。人的确是分层次的,而她无奈地要跟一群低层次而不自知的人待在一起。

不等他们聊更多,管家过来敲门,说是大太太请几位少爷和少奶奶都过去。

杜景堂答应了一声,转头小声交代苏傲雪:“在妈跟前别说这种话。”

苏傲雪噘着嘴佯装生气,嘀咕道:“知道,我又不傻。”

杜景堂轻笑出声,刚要抬脚往外走,衣角便被拽住了。

“你爸爸……”苏傲雪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很严厉啊?”

“你不必理会他,就连我都不太和他说话。”杜景堂一边安慰,一边牵起了她的手。

“刚才没看见他呢。”

“三姨娘也没来,妈说了,那个人身体不太好,三姨娘陪着他慢慢来。”

说完话,二人就走到了隔壁。这是船上最中间也是最豪华的客房,不仅有卧室还有小客厅、小厨房和书房。

然而,苏傲雪刚弯下腰去,想给这一屋子的人问好,大太太却首先开口了。

“管家大概没说清楚,苏小姐起早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景堂留下来就行了。”

其他几房人都明白,体恤是借口,根本原因是大太太把人喊得这么齐,分明是要开家庭会议,外人当然就没资格参与了。

苏傲雪也猜到是这层意思了,刚低下去的面孔骤然涨红。她先是心头打鼓,几下之后便觉得浑身打颤。她太窘迫了,也怪自己盲目自信了,竟然觉得自己有资格跟过来。

屋里坐的都是太太、小姐、少奶奶,穿上好的绸衣,脸上涂脂抹粉。虽然没有在家时的铺张,但都会在身上点缀些轻巧的首饰。正合了杜景堂刚才那番话,逃难又如何,体面和风雅一样都不能丢。

恰好苏傲雪是低着头的,顺便看了眼自己和杜景堂身上的旧衣。她以为战时做这种打扮既节俭,也不会招歹人注意。但此刻一比较,她觉得杜夫人可能只会觉得自家的宝贝儿子跟她在一起简直是遭罪。

不,不止杜夫人这样认为。

苏傲雪才艰难地抬了抬身子,就看见所有的眼睛都齐齐射向她,那些注视无一例外都像是在动物园里看动物。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架在火上猛烤,不仅煎熬,还没有半分挣脱的能力。

这时,杜景堂忽然一把拉紧她的手,吩咐站在门口的管家:“三少奶奶一会儿还要和船上的剧作家们谈事,你先送一份早餐送到隔壁。”说时,又揽住苏傲雪的双肩,一路送到了门口,语气一贯的柔和,但声调却刻意抬高了些,“吃完再忙,不差这点工夫!”

谁都听出来了,杜景堂不仅在给自己的未婚妻解围,还是在跟母亲大人耍脾气呢。另有一层意思,他在炫耀自己的未婚妻不是普通女子,而是一位成功的剧作家,有自己的事业,不会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田。杜家少奶奶的头衔也不会是她此生最大的荣光,她有不稀罕做阔太太的资本。

苏傲雪也明白,杜景堂在给自己撑腰,只是她回眸的余光里看到了大太太的愠色,笑容也就一下僵住了。

回房的一瞬,船就离岸启航了。

踉跄两步之后,苏傲雪扶着墙壁走去小沙发边。

人还未坐稳,就听见隔壁一阵惊呼,好像有许多道声音在反问什么、为什么……

听起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苏傲雪随即站起来,晃着身子贴过去听墙角。

大太太如今最照顾的儿子是杜景堂,哪怕他硬要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媳妇回来,大太太也不忍心跟他置气。因此,把杜景堂安排在自己紧隔壁,稍次一等的房间里。

船上的隔音远不比楼房,只要那边声浪稍微大一些,苏傲雪就能听得明明白白。

不过,自始至终只有男人们嗓门够大,至于召集众子女的大太太说了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妈,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就是!怎么都不找我们商量?我们兄弟谁也不知情,你怎么敢跟三姨娘胡来?”

“你……你这是,是否……”

这些声音苏傲雪一个都不熟,看来是杜景堂的兄弟们在说话。

“够了,你们没立场这样指责妈!问题的症结难道不是出在爸身上吗?他这是咎由自取!”

是杜景堂的声音,一贯地维护母亲。

从这几句话里,苏傲雪能分析出来杜家发生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有了这个结论再去反推今天的事,她一直没看见杜家那位老爷。刚上船时,说是身体不好,要随后才来。可刚才苏傲雪去隔壁时,也没瞧见有老爷打扮的人在,似乎主位上只坐了杜夫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