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半日,及到晚间,房前瓦上都蒙了一层白。画眉进屋将灯点上,杜鹃在里间铺床,用汤婆子将床铺细细熨过,将一床绮罗被妥帖的放好。
画眉将妆镜搬来,细细地抿着头发,对沈又容道:“姑娘,今日我干姐姐生辰,我过去同她吃几杯酒,夜里就歇在那里了。”
沈又容说好,她坐在熏笼便,手中还拿着针线,叫画眉开柜子里挑两只金钗,一匹红缎,拿去给她干姐姐,又道:“去罢,带好衣裳,小心莫着凉,”
画眉应了声,把东西包成一个包袱,同杜鹃说了话,便提着灯去了。
杜鹃铺好床,在帷帐子上挂新做好的香囊,看向沈又容,道:“姑娘,这大晚上的,就别做针线了。”
沈又容在做暖手筒子,自那一日沈清妍回来,沈又容就忽然捡起了这个针线活,一得了空就拿起针线,着魔了似的。
“就快做好了。”沈又容道,她细细摩挲绣花面子,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鹃走来劝道:“姑娘,该歇息了。”
她伏侍沈又容拆了头发脱了衣裳,一时沈又容存着事,拉住杜鹃,道:“你今日同我睡罢,叫别人守在外间。”
杜鹃说好,两人俱躺在雕花檀木拔步**,沈又容倚着枕头,伸手拨弄床头的香囊。外头丫鬟见里头安静了,便将琉璃罩子掀起来,把蜡烛吹了,依旧躺在外间小**。
杜鹃一面放下帐子,一面给沈又容掖了掖锦被,道:“姑娘,还不睡?”
沈又容一只手枕着头,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帐子顶,“我睡不着。”
杜鹃笑道:“怎么了,姑娘心里有心事?”
第36节
沈又容看着她,道:“不仅有心事,还有人呢。”
杜鹃一惊,“姑娘。”
沈又容道:“我也就对你说说罢。”
杜鹃心里一软,道:“姑娘说罢,我听着,听过就罢,绝不往外说半个字。”
“我自然是信你的,”沈又容道:“可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着,沈又容悠悠地叹了一声。
杜鹃比沈又容还要年长些,自小同沈又容一块长大。她很小的时候先夫人就去了,在她没有长成令阖府上下都叹服敬佩的大姑娘之前,沈又容一个小姑娘,实在是没少受委屈。
谁也不是自生下来就举止有度,进退得宜。有时候杜鹃就想,她真希望这幅样子是沈又容装出来的,私下的时候她也能同三姑娘一样活泼肆意。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送过一个暖手筒子给他。”沈又容道。
“我记得,”杜鹃道:“那是多鲜亮的活计啊,上绣的竹叶子栩栩如生,似乎还在随风摆动。姑娘绣了很久呢。”
沈又容慢慢道:“那一次我问他,是不是有问鼎大位的野心。他承认了,我吓的不得了,着急忙慌地躲走了。”
她说着,便笑了,“其实我心里还是想着他,颠颠地又凑到他身边,跟他说,四皇子不娶我啦,你有什么想法呀。”
杜鹃笑出来,“他说什么?”
沈又容哼了一声,“他说,与我何干。”
沈又容现在想起来,似乎还有些委屈,“后来就是再叫我嫁,我也不敢了。”
杜鹃抚了抚沈又容的鬓发,沈又容道:“我其实是有点怕他的,我觉得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在他面前我总觉得我不是我了似的。”
杜鹃笑道:“怎么叫你不是你了?我倒觉得在王爷面前,姑娘还自在些。”
“是么?”沈又容捧着脸,白生生的指尖落在颊边,灿若春花。
“我想试一试。”沈又容道:“不是为他,就是为我自己。我喜欢他,为着我自己的心,我想同他在一起。”
杜鹃沉默片刻,道:“只要姑娘开心,叫我做什么都好。”
沈又容便笑了,眼睛亮亮的,看着杜鹃,“我想见他,我现在就想见他!”
杜鹃道:“那我明日就叫人出去送信。”
沈又容又想,“我要同他说些什么呢?他会不会已经不喜欢我了呢?”
杜鹃笑她,“怎么会呢,姑娘一向聪颖,这会儿也眼盲了,看不清王爷眼中的情意了。”
沈又容就笑,两人絮絮说着话,沈又容怀揣着马上就要见到他的期待,慢慢睡去了。
半夜天色大变,阴沉的夜幕被雷电劈开,紫色的闪电横贯天际,照的地上如同白昼一般。
“轰隆”一声,冬夜里响起惊雷。沈又容被吓醒,院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杜鹃抱着沈又容,“姑娘别怕,我出去看看。”
杜鹃披了件银鼠皮袄,踩着鞋下了床,去到外间,问道:“怎么了?”
有婆子在门外头回道:“外头打雷了。”
冬天打雷,这可真是少见的事情。杜鹃紧了紧袄子,掀开帘子出了门,见外头婆子丫鬟穿着衣裳拎着灯笼跑出来,忙忙乱乱的。杜鹃叫人出去问问怎么了,不多人人回来,说园子里一棵树被雷劈着了。
又过了没多会儿,一个婆子回来,说火已经灭了。夫人吩咐四处不许声张,依旧去睡,有事明早再行商议。
杜鹃应了声,便搓着手回到屋子里。
沈又容坐在**,隔着帐子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杜鹃道:“外头打雷,府上一棵树被劈到了,起了点火星,这会儿已经下去了。”
沈又容道:“冬天打雷,倒是少见。”
杜鹃去炉子上倒了热茶,递给沈又容,道:“姑娘喝口水,快睡罢,夜还长着呢。”
沈又容点点头,喝过水依旧躺下去,只是心里慌慌的,好半晌才睡着。
次日一早,沈又容起床梳洗,见几个婆子捧着红绸进来,问道:“这是做什么?”
一个婆子道:“是夫人吩咐的,把院中高处都挂在红绸,冲一冲晦气。”
沈又容示意杜鹃收下,将人送出去。
杜鹃回来,道:“我这就让人搬梯子把红绸都挂上。”
沈又容点头。她在窗前梳头,看见院里几个年轻丫鬟爬着梯子把红绸系到高处,秋千上,皂荚树上,正房两边的柱子上都系了红绸,萧瑟的冬日里,看去如一团火。
“不要那些华丽装饰了,”沈又容道:“拿几个翠玉簪子簪上就好了。”
她换了一身秋香色的长袄,茶褐色的长裙,梳洗好了,往老太太屋里去。
沈清和已经到了,见沈又容进来,沈清和忙起身迎她。两人一道给老太太请了安,过后便转到小花厅里用早饭。
丫鬟们将早饭端上桌,几样小菜,并一些个虾饼面糕,又有一大碗鸭片粥。沈又容与沈清和两个一处吃些茶饭,隔着屏风听老太太与杨氏李氏说话。
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又说冬雷是为上天警示,表明为政不仁,法度失常,小人横行,娼盗奸贼之患猖獗。
东林寺中,大殿前所有的和尚沙弥都盘坐诵经,寺中钟声响彻,和着经声,传得很远。
纪琢身披雪白大氅,看着院墙角的一株老梅。那株老梅经了昨夜的冬雷,被劈去了一半,剩下的枝干漆黑一片。偏偏枝头上,红梅傲雪而开。枝干越黑,梅花越红,生命的残酷与热烈都在这一棵树上了。
长鸣从那边匆匆赶来,低声回道:“陛下一早宣了钦天监监正觐见,密谈了一个时辰。今日早朝上,有大臣提出要陛下下罪己诏,立刻遭贬。不过太子上书,说可以去京郊祭天。”
纪琢抚摸着手上的暖手套子,漫不经心道:“城中的谣言呢?”
“谣言已经起来了,”长鸣道:“且愈演愈烈,看起来不只有咱们的人在推波助澜。”
纪琢垂眸,“是太子。”
冬雷之事不详,陛下好脸面,决计不肯下罪己诏,只有祭天一条路可以走。然而陛下年迈,祭天之行繁琐累赘,何况多少年迈之人都过不去冬天,更得小心将养。所以祭天之事只能由太子代劳。
太子弄这一出,是想踩着皇帝赚名望。
长鸣道:“这位太子,倒是不与君父一心。”
纪琢笑了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
长肃忽然走进院子,走到纪琢身边,回道:“陛下宣王爷进宫。”
长鸣皱眉,“可知是何事?”
长肃道:“陛下说,王爷博览群书,叫跟钦天监的人一块测算吉凶。”
纪琢面色仍平静,周身气息却冷了下来,叫人望而却步。
长鸣见状,忙道:“王爷,要进宫也先换身衣裳罢,你这一身都是大姑娘新给做的,带去宫里没得弄脏了。”
纪琢一顿,眼中倏地温柔了下来,道:“也是。”
沈又容借沈朔的手送了一身衣裳给他,他是很能见微知著的,迅速察觉到了沈又容的软化。如果不是今日这桩事,想必纪琢能高兴很久,底下伺候的人差事也容易些。
长鸣心里感叹了一会儿,跟着纪琢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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