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天,总算是停下来了,天色放晴后,积雪都变得亮晶晶了。

第23节

沈清妍一等雪停下来,就给沈又容沈清和下了帖子,请她们到梅园吃酒。

梅园里都是些上了年头的老梅树,大多是红梅,也有磬口黄梅和白梅。不过,大冬天的,草木萧瑟,大家都更喜欢红梅,开得热闹。

沈又容身着雪青色绣缎长袄,外披了一件羽白斗篷,风毛簇拥着脸颊,越发显得精致可爱。她修长的手指上带了只红宝石戒指,搭在铜丝缠枝牡丹手炉,领着人,踩着雪,往梅园去了。

梅园里有个八角亭子,沈清妍早命人在三面围上挡风的绢布,只留出一面留着赏花。亭中放了好几个炭盆,进去便不觉寒冷,四面高几上放着几个高梅瓶,插着开得正好的红梅花。

沈又容进来,脱下斗篷,笑道:“哎呦,是在吃锅子呀。”

沈清妍忙让沈又容入座,又给她看另一边,炉子里生着炭在烤肉吃。

“还是妍丫头会玩,”沈又容道:“又煮锅子又烤肉吃。”

丫鬟给沈又容拿了碗碟,沈又容摆手道:“我不叫你们伺候了,得自己来才有趣。”

于是命丫鬟们都下去,在跨院里单给她们一桌酒菜,叫她们都去歇着。

沈又容从锅里捞起一块嫩嫩的羊肉,沾了油碟,入口并无膻味,反倒嫩滑可口,让人胃口大开。

沈清和坐在一边,她吃得清淡,略尝了几口就放下了,只把玩着一支梅花。

“外头雪霁初晴,本以为是来赏花的,谁知道你们一来就大吃大喝。”沈清和埋怨道。

沈清妍道:“二丫头,你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你只看到雪霁初晴,不知道外头雪灾多严重,咱们能在这里吃吃喝喝,就该感恩戴德了。”

沈又容夹了一筷子素三鲜,问道:“这三日大雪,在外头已然成灾了?”

“是啊,”沈清妍道:“京畿地区很严重呢,听说外城那边压塌了不少房屋人畜。”

沈清和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母亲说,今年庄子里的收成怕是不如往年。”

沈清妍叹道:“咱们府上今年可真是难过,庄子里收成不好,年底又不知道要裁哪一处的银子呢。”

沈清和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沈又容笑道:“年岁不好,也是没法子的事。勤俭持家,这也是外头夫人比不上咱们夫人的。”

沈清妍这才发觉失言,赶紧换了话题,“我听四皇子说,往北边雪灾更严重,连军队那里都受了灾。”

沈又容皱眉,“不会是父亲的镇北军吧。”

沈清妍道:“镇北军倒也罢了,索性父亲在京里,军饷粮草能照旧。我听说,有一支军队,已经没有人管了。”

沈清和想了想,低声道:“莫不是冯家…..”

冯家,就是旧承恩侯府。他们家在科举舞弊中全族被株,手下的兵被陛下收回,如今看来,待遇并不好。

沈又容顿了顿,没有接话。

沈清妍道:“就是他们。”

沈清和也不说话了,转而问道:“三丫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外头的事。”

沈清妍有些不高兴,“四皇子想要向陛下请命,去治理朔北的雪灾。”

沈清和笑道:“人还没走呢,你就舍不得了?”

沈清妍哼了一声,问沈又容,“阿姐,你觉得陛下会同意四皇子去吗?”

沈又容想起沈朔曾对他说过,四皇子是陛下膝下唯一长成的皇子。但陛下迟迟不立太子,很可能是因为陛下对其并不满意,这也是为什么,陛下一直让他学习却不叫他入朝。

面前沈清妍还在等沈又容的回答,沈又容笑道:“这话你去问大哥哥还差不多,我能知道些什么。”

沈清妍道:“也是。”

沈又容又问起:“城外的雪灾严重不严重,官府可派人去管了?”

“赈灾么,不都是那个样子,欺上瞒下的多,只苦了百姓们。”沈清妍似是看得很透。

沈又容想了想,道:“不如由夫人出面,买些米面棉衣去城外布施罢,这也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沈清和想了想,觉得也不错,一来能救人,二来也能为自己母亲搏个好名声,三来也是整个齐国公府的贤名儿。

晚间沈清和来找沈又容,沈清妍也在这里下棋。

“白日里说的那件事,已经妥了。”沈清和捧着一盏热腾腾的牛乳茶,道:“夫人在老太太跟前一说,老太太直说是积福的事情,当即拿出二百两银子。夫人和二叔母一人拿了一百五十两,底下那些有体面的管事媳妇,也各人出了几十两。我来问问你,咱们拿多少合适?”

沈又容自然是多少都可以,但是沈清妍手下未必有余钱,沈清和拿得多了杨氏也不愿意。

沈清妍先开了口,道:“早前搬院子的时候,父亲给了一百两,还没动呢。我就出一百两罢。”

“那就一百两罢。”沈又容当即让杜鹃开了匣子,取出四锭雪花银子拿给沈清和。

沈清和接过,沈清妍道:“我过会儿让丫鬟送去。”

几人说定,各自散了。

内宅拢共凑了一两千银子,报到齐国公府那里,沈英索性凑足五千两,叫人拿去安置城外灾民。

沈朔看着那管事,道:“这是城外灾民的救命钱,或是叫我知道有人中饱私囊或是欺上瞒下,直接砍了手脚扔出去,命也不用留了。”

管事头冒冷汗,连连称是。

没过几日,学堂里,纪琢忽然宣布要暂停学业。他领了圣命,要往边塞赈灾。

沈又容抬眼看向他,又看了看屏风那边的纪成曜,不知道在想什么。

朝堂之事总是微妙,一点细微的动作里藏着很大的寓意。

休息的时候,沈又容听见沈清妍和纪成曜说话。纪成曜似乎很不高兴,纪琢这个差事本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借此正式进入朝堂。而最终却是定下了纪琢去。

据纪成曜所说,纪琢只是代表天家诚意,并不是真正做事的人,陛下另派了心腹作为纪琢的副手。

沈清妍便安慰道:“想来都是一样罢,你去了也只是代表天家诚意。陛下不许你去,是在体谅你,边塞苦寒,又不真正做事,你是尊贵皇子,何必受这个罪。”

沈清妍絮絮与纪成曜说着话,沈又容只顾低眉抄书。

放学后,纪琢将沈又容叫住了。

沈又容客气问道:“夫子有何吩咐?”

纪琢身着月白锦袍,整个人雍容清贵,那等尊贵气度,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你先前央我给你题的字,一直也没空闲。过两日我就要走了,索性现在给你写了罢。”纪琢抬步,腰间环佩叮咚,“随我过来。”

两人走到了屏风后头。长鸣不在,沈又容只得自己上前,裁了三尺长,一尺宽的宣纸,又撩起衣袖研墨。

纪琢提笔沾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沈又容看着纪琢,他还是一贯的沉静从容。但是他笔下的字,却藏着锋芒,藏着勃勃野心。

“这一次去边塞,是好事还是坏事?”沈又容忽然问。

纪琢不答,却勾起嘴角笑了笑,顷刻间,眼角眉梢都透露着肆意。沈又容于是明白,对于纪琢来说,这不是一件坏事。

最后一笔落下,纪琢撂了笔,拿起一边的帕子擦了擦手,看着晾字的沈又容。

他忽然向沈又容走近了一步,沈又容抬眼,有些警觉的样子。纪琢笑了,停下脚步,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姑娘还是要勤勉练字。”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沈又容一个人在书斋里,手足无措。

那一日傍晚,天色阴沉沉的,不多会儿就又下起了雪,如乱舞梨花,纷纷扬扬。画眉喜气洋洋地从外头回来,说先前定的匾额已经镌刻好了,这就让婆子们装上。

沈又容也跟着走出来了,站在院门外,看着婆子们把匾额换上。匾额上蒙着红布,画眉将红布一端拿给沈又容,沈又容微微一用力,红绸便应声落下,露出黑漆红字,上书吹雪阁三字,两边还有一副对联,微微处处吹如雪,开遍深春皂荚花。

丫鬟们提着灯让沈又容细看,杜鹃陪在沈又容身边,笑道:“我还以为是因为下雪天,所以定了吹雪阁。现在看见端王殿下的题字,才明白,是因为咱们院里的皂荚树,才叫吹雪阁的罢。”

沈又容笑了笑,算是承认了。

她仰着头,看着雪夜里的匾额。这是纪琢的字,纪琢的字,苍劲有力,飘逸流畅。但在沈又容看来,总是几分藏不住的锋芒。

这一会儿,她有些后悔了,不该让纪琢给自己题字。别人来沈又容的院子,最先看见的却是纪琢的字。这像个什么样子,哪怕别人不知道这是谁写的,哪怕别人不知道她与纪琢有何干系,她自己心里总是心虚的。

她与纪琢之间,总是似有若无的。半箱子大字算不得什么,只剩一只的珍珠耳环也不再拿出来,雨夜的画已经碾作尘泥,竹篓里的二十三条鱼儿也游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做个镌刻出来的匾额,明晃晃的挂在大门口,叫沈又容抬眼就能看见,进出也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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