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殊途同归◎

漫无边际的黑雾扩散着, 云笙沉默地立在原地,怨妖的身影早已没入曼朔的暗色之中。

她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又蓦然放松。

缓缓地, 眼前那些细碎的光影被黑暗交织着,重重叠叠,朦胧的雾气涌上眼眶。

“师姐?”

雾气的尽头, 微弱的光时明时暗, 透过无边无际的暗色,循循落在下来。

少年乌黑漂亮的眸子里尽是焦虑,声音也带着沙哑。

云笙吸了口气缓过情绪,抬头看着上方弥散的黑气,许久后,金色律动的光线刺过眼了,才低着声回道:“我在。”

郁起云表情稍霁,见她此刻安然无恙, 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些。

适才众妖穿梭, 仅仅回首之际,他便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妖鬼了。

“咒鬼没逃到这里,回去吧?”郁起云走上前,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着。

“嗯。”云笙淡淡地应了句, 若无其事地跟着他朝前走。

脚步声轻慢,叩在地上异常低沉。郁起云回头看了她一眼,感受到她的情绪低落,试探性地问:“刚才, 有遇到什么吗?”

云笙眨着眨眼, “妖气太重, 引来了许多妖怪, 不过好在已经跑了。”

郁起云狐疑地瞥着她,但也只是张了张唇,安慰了几句便没有多问。

出入瘴???*气林显得异常通顺,这一路上几乎没有不长眼的妖怪撞上来。

偏院里,小雀点上烛台,平静地盯着跳动的火光,眼里映出闪烁不断的泥金色。

殷小姐偏着头,毯子虚虚盖在身上,长发全然没心思打理,泪痕未褪,脸色显得很是疲惫。

“殷姑娘,在救得您的家人前,若是不介意,是否愿意带着小雀先暂住到我们那边?”

云笙推开门,直接了断地问她。

现如今咒鬼不知去向,她们二人留在这也是危机重重,保不齐哪天又被咒鬼找上门来。

殷小姐无神的双目逐渐有些不解,她与小雀面面相觑,但害怕的心理在不断叫嚣着,她实在是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颤巍巍地看着他们,轻轻点着头。

不消片刻,他们便齐齐离开了波澜诡谲的离阙,只是尚未回楼,便收到了当今陛下的召见。

此时京都已至初秋,高大的梧桐树淅淅落落地轻晃着,朱红宫墙上,是半轮耿耿无言的昏黄落日,缄默地洒在墙上地面。

郁起云神色一凛,眸色深沉地跟着在前头引路的宫人。

大殿里,褪下龙袍的李钰只着常服,揉着额头有些烦躁地批阅奏章。

一旁的戚珩正定定地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殷小姐和小雀被安置在偏殿,他们二人则被宫人领至殿堂。

许久不见的戚珩蓦然出现在眼前时,云笙还有些恍惚,之前见他还是多月前,好些天不见,他倒是沉郁了不少。

行了礼后,戚珩率先开口,也不欲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先帝曾经与巫女联合,将蛊种植进了前朝古树里。”

“什么蛊种?”

“一种可以封印记忆,甚至杀人灭口的毒物。”

云笙呼吸一滞,挑着眉头去看戚珩。

李钰将手头那些枯燥冗长的奏章随意掷在一边,从龙椅上下来,神情严肃:“从暗信和前朝旧仆的口中得知,他曾经为了巩固皇权,不惜与巫师连手去迫害那些肱骨大臣。”

李钰眼底带着厌恶的情绪,不想唤他父皇,甚至连先帝的称号也懒得授予。

从之前那些断断续续的事情里,郁起云窥探出了一二分,他剑眉紧紧锁着,带着笃定的语气看向戚珩:“你是前朝旧臣的遗孤。”

戚珩点头,“可以这么说,但家族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不留余力地支持着新王朝的诞生。”

前朝末早已腐朽不堪,因而民间有人揭竿而起,家财万贯的戚家也实在是不忍旧制,响应了那些有胆识有谋略的开山祖。

到了先帝年前,家父从众多皇子中挑选出一位不甚起眼的皇子,也就是先帝,尽心尽力地辅佐他一步步从不受宠的皇子蜕变至东宫之主,最后君临天下。

先帝的确是有几分智谋在身,但他性情多疑、野心勃勃,对于实权的渴望早就掩盖住了以往共度的峥嵘岁月。

更何况,那些妒忌仇恨的人还会在耳郭出说些坏话,三人成虎后,竟是将戚家作为前朝官吏的事也拿出来大肆宣扬,甚至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其实一直心有不甘,总是蠢蠢欲动地想要复仇。

本就是格外离奇的理由,但在当时多疑的帝王看来,这就是不容置喙的事实。

猜忌的种子一旦埋下,日后只会不断汲取养分,从而长为暗沉沉的参天大树。

于是,漫长的斡旋展开于曾经共度患难的皇帝与功臣之间,最后他暗中派人去寻来巫女,设计杀害那些可能会对他皇位造成威胁的大臣,甚至有些还会背负上骂名,株连九族。

戚珩算是幸运的,陛下派杀手时念及旧情,因而躲过一劫,被下人送往落孤山,从此隐姓埋名成为乡野百姓。

那座四季都是漫山遍野的花的青山,隐匿于重重云雾间,恍若仙山,但极为陡峭,旁人很少涉足。

也正是在那里,那个被人追杀无奈逃离至此的少女,蓦然闯入。

记忆缓缓转动,戚珩垂下眼睫,又回过神道:“信里我得知,自己已是从鬼门关遛过一回的人了,不过阿苗已经不在了。”

他抬起头喟叹着,又垂首看着他们:“信里也提到了你们。”

云笙沉着眼有些好奇,直愣愣地候着他的后话,同样,郁起云双手环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

“她说,敛息珠一旦褪下便不能再次带上,你的血骨气息就会暴露无遗。”

戚珩并不是很懂何为血骨,也不知道这到底会引发什么,只是直直地找着信上所写的一字一顿地念着。

但郁起云是明白的,话音刚落,脸上原本还带着的浅浅笑意顿时消弭殆尽,他眸色登时暗沉得吓人,脸色也瞬间阴沉。

被这阴恻恻的视线盯着,云笙身形僵硬,有些愤愤然地瞪着戚珩。

自己瞒了数年的秘密,他居然就这样直接道了出来?

荷包里的那些碎珠子也沉重了不少,自己本还想着拾回来将其缝合着,现在看来也是不行了。

“师姐有此隐情,倒是从未见你说过。”郁起云眼底漆黑,有些深不见底,他咬牙切齿地说着。

云笙正要反驳他,忽见戚珩又道:“郁公子体质特殊,记忆也是被封印住了,若是不早点解开,便会五感缓缓消散最后魂散天地。”

言毕,他异常担忧地看向郁起云,李钰听闻后也是眉头一紧。

郁起云脸上骤变,瞬间移开视线。这话听起来似乎比自己还要不幸,云笙错愕地看过去。

这下他们倒是谁也说不了谁了。

只是气氛又逐趋尴尬,这些年一直埋藏于心的身份就这样被昭然若揭,还是一个几乎毫不相干的外人道出来的。

实在是非常突然。

云笙细细思忖着,又蓦然发话问:“照这样说,你五感已经消散大半了?”

“……差不多。”郁起云无话可说,更何况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他只得垂着头深深叹着气。

“你怎么不早点告知,那这样说来……”你岂不是,快要死了?

李钰也有些不满,更多的忧虑,他们相识了几近三年,算是有些过命的交情了,居然从未听闻他说过这事。

性命攸关,他居然瞒了这么久,若不是戚珩指出来,怕是连他死后都无法去收尸。

“走一步算一步。”郁起云淡淡地说,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更为妥当。”

云笙凝视着他,一向清澈澄明的眸子此刻却又深又暗,不知是淌着气愤还是惋惜。

说是气愤,不过自己也是同样瞒着所有人,这样想来倒也说不过去。

惋惜吗?云笙扯着嘴角,自己也是将死之人,又有什么立场去惋惜别人。

她愣然盯着他许久,最终也只是深深地叹着气,转过头看向李钰:“陛下,我们此番前来也是有要事相求,听闻皇宫藏书众多,便想着借来一览。”

李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缓缓点了点头。

皇宫苑里植有一棵银杏树,不知是多少年前种下的,至今依旧挺拔独立,满地都是金黄的银杏叶,其后是红墙黛瓦。

簌簌的秋风席卷而去,缓缓旋转的银杏叶落在冰冷青黑的石碑上,郁起云踩下满地落叶,逐渐踏出小道,穿过游廊一路行至此处。

碑上没有任何刻字,通身斑驳,静静地躺在那一地金色中。

他沉默着,盯着这块石碑发愣,不知为何,一到此处他那躁动不安的心瞬间沉静下来,只有隐约的苦涩在心头**漾着。

“你在这做什么?”云笙从他身后走来,手里抱着几本从书阁里拿来的藏卷。

枯坟周边没有任何摆饰,甚至连祭品也不曾见过影,身后旧屋也只剩屋檐被风雨洗礼。

“我在想,以后我们是不是也会葬在这样的无名碑下。”郁起云直直地看着,眼底晃过凄凉的意味,笑容惨白,“或许,只剩一拓黄土。”

郁起云早就想过自己若是此生都寻不回,那便只能黯然离开,只是他有些不甘,毕竟在世上有了牵挂,断然不想再失去那些温柔。

只是没有料想,云笙身上也是来头不小,郁起云眼眸沉了沉,作为整日与妖怪打交道的人,他很清楚那与常人不同的后果。

是会被妖物觊觎,终身不得安宁的命。

难怪之前总是有妖不停地凑上前来。

夕阳余晖未尽,照在他们身上,清秋的风总是带着些寂寥的意境,吹拂着衣角,卷起那些自在长风落叶中的惆怅。

云笙静静地看着他身后映出来的那点殷红的落日,有些颓然。

她看了一会,又拿起书朝他拍过去,笑道:“行了,别在这悲风伤月,争取在生前救人积攒功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