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欺负你◎

屋内异常的热气散去,陈怀瘫坐于地上,两眼发空,愣了许久才皱着眉扯出一丝笑:“你现在替我挡下又有何用?当初为什么要让我赴死?”

陈老爷缓缓闭上眼,唇角处的胡须也随着抖动,“是我的不是,但实在是记不清了。记恨也好,释怀也罢,都随你吧。”

“释怀?你以为死一次我就能释怀?”陈怀被他这话一激,呲着嘴朝他扑来,又拽起他的衣领吼道,“你就应该以这样的傀儡身份在这世上受到无尽的诅咒和孤独!”

郁起云正欲推开他,却又被陈老爷一手挡住:“算了,由他去吧。”他干枯嶙峋的手上筋条分明,指尖处沾着血色。

他勉强地笑了笑,又用手捏着郁起云的衣袖,五指深深陷了进去,“好好去找你丢失的东西,惜命点。”继而又转过头,“如若可以,请放他一命。”

血液如汩汩泉水般源源不断地从他嘴角涌出,每说出的一句话,都在消耗着自己最后的那点魂魄。

郁起云心下着急:“你快别说话了!”

“求……你。”

急促的呼吸不断放慢,抓着衣袖的手也慢慢滑落,直直地坠在半空。渐渐地,他的手变得透明,倚在郁起云身上的重量也愈来愈轻。

陈怀松开他的领子,脸像抽搐了一般不断摇着头,眼窝深深凹进去,看着很是疯癫无常。

郁起云唇角没有一丝弧度,看着他一点一点消散,从脚到头,最后如同一颗颗悬在空中的露珠蒸发开来。

“你欠我的一条命就打算这样了吗?你真是做梦!”他的笑容逐渐裂开来,一双柳眉却撇向下,疯狂的情感彻底冲上头脑。

他伸出手在空中茫然地抓着,却是抓不住那一瞬飘渺而去的魂灵。

“为什么……”

“我居然被曾经想着杀了我的人挡刀,可笑,真是可笑……”陈怀跪在地上,一两滴泪水缓缓洒落,“我需要你来帮我挡吗……”

夏姬也愣愣地盯着他,似是仍然不敢相信。

郁起云看着只余斑斑残迹的长剑,垂眸遮住眼底的黯然。

好半晌,才有人开口。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怎么还不动手?”陈怀平息着起伏的胸口,颓然地坐在地上。

“我不杀你。”郁起云抹了抹眼角,拾起剑后才正眼看他。

“郁起云,杀了他,完成任务。”玉听里是谢清晓淡淡的命令。

郁起云眸子倏地一沉。

陈怀现今这幅模样,若是一剑穿心那就必死无疑了。

“你们这趟出来的时长已然够久了,了结他之后就快些回来。”

“非杀不可吗?”郁起云握着剑的手又紧了些,筋骨根根分明。

“你是刺客。”谢清晓提醒他,“不要和任务之外的人有牵连,刺杀就该干脆利落。”

夏姬看着郁起云不断朝陈怀靠近,心下一紧,可恨自己仍是被那结界束缚着,半点不得动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郁起云举起长剑,朝没有一丁点反抗动作的陈怀挥去。

“别杀他!”

……

“郁起云,你怎么样?”云笙在外头等得很是焦急,她自己的结界仍在,却又被下了另一重她无法进入的结界。

她在外候了好久,那道结界终于破散开来,甚至萦绕在院子里的那铺天盖地的乌气都随着缓缓褪去,如烟波云散。一缕光亮穿过重重乌色,一点点布满府邸。

紧闭着的大门被敞开,看见皂黑色靴子迈过门栏,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云笙朝里面探着头,陈怀和夏姬均瘫倒在一片血泊中。

出来的郁起云一身白衣上尽是血色,右臂衣袖上还留着五指掐入的痕迹,脸上溅着血迹,印在白皙的鼻梁和双颊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却又带着莫名的昳丽。

她正要伸手上前端详时,却被他微微避开了:“不必,我无大碍。”

“真没事吗?”云笙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着找找身上是否还有干净的帕子,但摸了摸全身,除了之前郁起云扔过来的那张之外便没有了。

她有些尴尬地刮了刮鼻子,咬着牙还是递了过去:“不介意的话你还是擦一擦吧。”

郁起云把头垂得很低,云笙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脸色了。

帕子递在半空无人回应,正当云笙想着收回来时,他又伸手接了过去:“多谢。”

不知为何,云笙总觉得他声音里还含着一丝别样的情愫。

“你——”

询问的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对面两位师兄一边招手一边高呼道:“这边!”

云笙在心里叹了口气,犹豫着去探看郁起云的脸色。

“走吧,别让师兄们久等。”他语气仍是淡淡的。

云笙“噢”了一声,也抬起脚跟着他过去。

“我真是服了,好好的刺杀任务愣是被我们干成了埋尸,以后不做刺客,改行去给人埋尸得了。”段流景此刻也是丝毫不顾及形象,将那把鎏金小扇扇得快要冒火星子了。

于奂也好不到哪去,抬手拂去额角的汗,连连摆手:“算我一个。这陈府人可真难伺候,埋个尸还要挑风水宝地,寻常地还压不住他们。”他抢过段流景手里的扇子,不管他自顾自地扇了起来,“比大爷们要求还高。”

云笙正抿着唇偷笑着,又听段流景出言问道:“你们两弄的也挺狼狈的,对了,陈怀死了没?诶你踢我干嘛——”

云笙瞳孔大震,只恨没能抢先捂住他那张嘴。

“死了。”郁起云面无感情地回答了他。

于奂点头:“那任务完成了,咱们先回吧,顺便回去好好养伤。”他抬眸望向面前衣衫不整血迹斑斑的两人。

“好啊。”

“你们先回,我还有事未完成。”郁起云落下这么一句后,转身朝里走。

“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小郁事情还没解决完呢。”云笙一手拉着一个,将他们不断向外推着。

段流景边走边回头:“云笙你是不是又激他了?”

“没有,你赶紧闭嘴吧。”

——

一抹金色透过帘子罅隙撒进去,书房案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郁起云抽开红木桌下的小屉子,拿出放置在里头的一叠信,小心地伸进衣襟内。

他抬起头打量着四周,忽见窗沿处帘子飞动,被遮住的亮光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

定睛一看,窗子上沿正坐着一个女子,手有搭没搭地整理着袖口。

“你来做什么?”郁起云剑眉微挑。

云笙从窗沿上跳下来,朝他讪讪一笑:“我不是跟着你来的,我只是想弄清楚他之前为何会听信谗言,这才略显好奇地跑来调查,凑巧你也在这。”

郁起云眼波流转,总算**开了一起波澜:“查什么?”

见他脸色未有愠色,云笙才开口道:“我总是觉着,他们不应该会那般轻易地相信,但凡长点脑子也能看破吧?”

“嗯。”郁起云点头表示认同。

“那……”云笙斟酌着措辞,“你最后在那待着的时候,有知道些什么吗?”

“他似乎……”郁起云眼睑垂下,“记不清了。”

“记不清?难不成他做这事的时候还是无意识的?”

虽说现在陈怀被杀,任务基本完成了,但云笙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陈老爷到底是不是被操控或引诱的?又是谁在暗中协助陈川出逃?

她将拇指放置唇边,眼睫垂下,逆着微光打下一片阴影。

忽地,那位静坐于陈川偏院的华发大师身影一瞬而过,云笙倏地抬起眼。

是了,那个来历不明的人,他在里面又是怎样的角色?

她正偏过头去想找郁起云一同讨论,可环顾房内,除了清新的墨香在空中飘**,其余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又跑了?”云笙不满地呢喃着,只得自己去探查一番了。

她将房内所有小屉子都抽出来翻了个遍,甚至床隔板???*处都伸手摸了摸,除去些收银细账,其余纸张上便只记录着琐屑日常。

这陈老爷还真是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这里原是有东西的,只是被你那师弟顺走了。”食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指著书桌道。

闻言,云笙翻柜台的动作一顿,继而转过头凝视着那张书桌。

砚台上置着一块雕有黑红牡丹的墨锭,盛放磨好的墨汁和掭笔,上头铺着一张白纸,风吹动扉页,可以清晰地望见投射下来的光束中,飘舞着微小的颗粒。

云笙走上前去,将这纸拿起来细细观摩,发现正对光线之时,洁白的纸张上浮动着字迹,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挤作一团。

她不由得凑近些来,眉头不断紧缩。

“这上面写的什么?”食灵见她久久还未回神,便问她。

白纸黑字上写的令云笙实为不解,她嘴角微动,一脸严肃道:“你见过吞厄吗?”

“没有,但关于他的传言我听了不少。”

“什么传言?”

“可幻化成人形,尤为喜爱吞噬眼珠,发狂时会收不住妖气……”食灵掰着手指头,又补充道,“大妖亦可操纵人心。”

“但他们因数量渐少而妖力减弱,只能吞噬那些死了的怨灵来延续生命。”

云笙眼皮一跳,继续追问:“那倘若被反噬了呢?”

食灵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反噬?除了妖力差距悬殊,那便只有同类可以反噬了。”

……

“他生前所说的,便是这些了。”

“多谢。”

郁起云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既如此,那就此别过,此生不再相见。”面前戴着黑色斗笠的夏姬朝他行礼,转身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扑通”一声跪下磕头。

“公子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不必了,去路迢迢,祝安好。”郁起云回礼,示意她起身。

夏姬磕过三个响头后便起身离开,身影也逐渐与这墨黑夜色融为一体。

郁起云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刚转过身,却瞥见一道身影正倚靠在墙角。

“你跟踪我?”郁起云略有些不悦。

云笙双手环抱胸前,不疾不徐道:“我在书房里找了好久都没见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便想着出来散散心,好巧不巧又遇上了你。”

“那师姐可真是与我心有灵犀,两次都能撞上。”郁起云咬牙切齿,“你都看见了?”他眸子又暗了几分,只是在这浓墨色之中并不明显。

云笙摸着一旁有些斑驳的墙壁,凹凸不平的触感不断袭上指尖,再慢慢传至心头。

“我看见了,你还能灭我口不成?”她一字一顿地回答他,唇角挂着一丝弧度。

“……”郁起云沉默片刻,又抬起眼飞速打量了她一番,似乎真是在思考她方才所说的是否可行。

云笙被他这一眼扫得心里有些火气,正想着开口嘲讽他,却见他忽然变了脸色。

“师姐,你知道魂飞魄散是什么感觉吗?”

“怎么,你觉得自己已经干不下去了,很快就要仙逝了?”真是可笑,转移注意力也不是他这么转的吧?

郁起云没吭声,朝她又走近了几步。

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拓上偏墙,在一片瓦光粼粼之下,那抔清水泼洒在他脸上,更显得唇红齿白。

阴影打在他长扇般的睫毛下,眸子里净是道不清的委屈。

“你做什么这幅模样,我又没欺负你。”云笙眯起眼,对他这幅姿态甚是不满。

明明自己只是语气稍稍不好而已,又没有咄咄逼人,他平常也不见得对别人多和和气气啊,怎么今夜说都说不得了?

她实在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