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枝如愿以偿来到洛阳, 就此住下来。

半月来风平浪静,见不到姜璟,虞枝忐忑不安的心慢慢沉淀, 如释重负。

虞枝在洛阳没有熟人,她亦不想与那些知道她身份从而阿谀奉承的人打交道, 索性重拾练字, 偶尔赏花作画,惬意得很。

到洛阳牡丹花会时, 虞枝方才出府, 未料与兰渚遇上。

虞枝很意外,才想起兰渚是洛阳少府, 而兰渚同样震惊, 他以为两人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不成想没过两月, 他竟然再次见到虞枝。

奢望成了现实。

即便知道两人再无可能, 兰渚依旧庆幸喜悦。

旧人再见, 难免再次聊上一两句。

虞枝在洛阳人生地不熟, 得见同是一乡的兰渚,暂且瞥去两人昔年关系,虞枝不禁对兰渚生了亲切——更多的是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两人一来二去,逐渐相熟, 最后竟成了好友。

虞枝也没料到会变成这样。

兰渚在洛阳多年,对洛阳非常熟悉, 他会在休沐时带虞枝出来游玩赏花。

因着性子沉稳, 兰渚总会考虑好所有, 打点好一切, 还不忘照顾到虞枝情绪和喜好, 分寸拿捏恰当,故而虞枝不排斥同兰渚相处。

两人相处自然,好似相交多年的朋友。

虞枝和兰渚间或通信,一次在信中,兰渚得知虞枝想买些牡丹点缀府邸,便带虞枝到洛阳最大的花卉坊市去买牡丹。

同兰渚相处的这些日子,虞枝淡忘了烦恼和忧虑,愁绪一扫而空。

悠闲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正当虞枝和兰渚相约去郊外踏青时,一封来自长安的信突然送到她面前,打乱她的计划。

信笺是快马加鞭加急送达。

虞枝犹豫许久,方才打开信笺,上面的内容由此浮现,虞枝霎时身体战栗,好似看到了什么大事,神情复杂而担忧。

姜璟在春猎时遭遇皇子余孽刺杀,身受重伤。

虞枝攥紧信笺,薄薄的信纸上全是褶皱。

虞枝在收到信笺后情绪就不大对劲,一直站在窗边,眼睛无神地眺望远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绿萝怀疑是长安出什么事了,但见虞枝神色,她也不敢多问,就默默陪在虞枝身边。

绿萝心想,今儿还去得成踏青吗?

良久,到和兰渚约定的时辰了,可虞枝还不见动,绿萝抖了抖胆,轻声道:“夫人,今儿还出去吗?”

绿萝的话唤醒虞枝神智,她闭了闭眼,道:“改日吧,绿萝你亲自过去,给兰少府赔个礼。”

“好,奴婢告退。”

窗外春意融融,花草葳蕤,可虞枝的心情却不应景,反而十分糟糕,脑中一团乱麻,剪不断也理不清。

虞枝很担心姜璟的伤势,但她要回去吗?好不容易才到了洛阳,倘若回去,她唯恐再来不了洛阳了。

而且谁保证这不是在诓骗她?虞枝半信半疑,举棋不定。

回顾那日。

纵然姜璟掩饰得极好,可虞枝还是发现在她提出要去洛阳时,他的情绪有一瞬间的不正常。

望见姜璟一如既往的眼睛,明明温柔和煦,虞枝却头一次意识到姜璟深不可测。

他不止是长大了,心思也深得如海。

忽然记起宫变那日姜璟来救她,他清俊柔和的面容沾染上血迹,当时虞枝觉得没什么,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姜璟似乎就有点不对劲。

虞枝感到了不安。

姜璟不同意她去洛阳,他用了极好的借口来回绝虞枝。

他说可以移植洛阳牡丹,或者直接从洛阳运送来最好的牡丹花,为虞枝建造一处牡丹花园。

花园足够满足虞枝意愿,他甚至可以办一场长安赏花会,不止是长安洛阳的牡丹,各地的奇珍异花一一俱全。

且姜璟担心虞枝会不适应洛阳的水土,也担心洛阳那边的人会照顾不周到。

虞枝却坚持去洛阳,只有亲临才能感觉洛阳牡丹之美,她回堵姜璟,她没那么娇气,她可以带这边的宫人过去即可。

他根本不需要忧心什么。

当然这是极为蹩脚的借口,其实了解虞枝的姜璟不会不明白。

但这次姜璟不打算退步,他不愿虞枝离开长安,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内。

洛阳与长安隔了八百多里。

许虞枝住在别院,已然是姜璟最后的底线,然虞枝就是要越过姜璟的底线。

虞枝不肯同意姜璟的建议,不再被他的三言两语动摇,姜璟亦不退步。

虞枝认为姜璟没有权利去限制她的自由,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两人也因为这件事关系僵持起来,这是两人第二次闹了矛盾。

虞枝不再和姜璟说话,姜璟因着宫里有事,临走前抛下一句让她好好想想后便离去。

也是在那日夜里,外头下起小雨,虞枝入睡后恍惚间感觉帷幔被揭开,床边来了一个人。

她闻到熟悉的熏香,欲意睁眼瞧清人,可她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就像是被禁锢四肢的木偶,又像毫无反抗力和威慑力的兔子,唯有知觉尚存。

虞枝隐约间感受到来人坐在床缘,挑起她一缕发丝,指尖慢慢滚过她的脸部轮廓,默了片刻,来人轻轻举起她的一只手。

然后指尖被迫承受他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继而听到他低醇如美酒佳酿一般的声音:“不要气我了。”

他俯看她,一声衔着淡漠笑意的声线在她耳畔纠缠:“别想离开我。”

“母妃,心悦您。”他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口,让她感受他为他而起伏的心脏。

等虞枝醒来时,已是早晨。

虞枝心有余悸,问绿萝昨夜可有人进来。

绿萝说一切正常。

虞枝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是错觉吗?还是......

不管是不是错觉,总之此番如同幻梦的经历更是加剧虞枝离开的心思。

终于,单方面与姜璟冷战数日,虞枝闹了病,也如愿了。

姜璟到底无法忍受虞枝不搭理他,也不想看虞枝虐待自己的身体,不吃不喝,郁结于心。

他只有一个要求,虞枝要保持和他的联系——通信。

可惜虞枝到洛阳后,虞枝为避嫌,仅仅只敷衍地回了一封信。

结果如今姜璟负伤,完全打乱虞枝平静下来的日子。

换做从前的自己,虞枝想也不想直接过去。

可眼下,虞枝需要再三掂量,她要考虑各种隐患。

因为那日她出发去洛阳时,姜璟没有来送。

枯坐半日,虞枝狠下心肠,只写信回去,让姜璟务必好好养伤。

信及时送到长安,长安那边没有其他表示,虞枝一面心虚愧疚,一面又松了一口气。

又是一夜,虞枝入了一个梦。

梦里满身鲜血的姜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捧起她的脸,殷红的唇就要压下来。

虞枝偏头,躲过他的吻。

姜璟恼了,掐住她的腰。

虞枝挣扎,欲意逃脱。

她成功逃脱了,可没跑几步,发现脚踝一疼,她回头一看,脚踝竟然被栓上一条金色的链子。

金链的另一边,是慵懒靠在床边的姜璟,他一手牵住链子,好笑地看着她,眉目愉悦,好整以暇。

“您要逃到哪里去?”他说,嗓音轻柔如风。

虞枝條然睁开眼,眉心深深紧锁,缓了半晌,才慢慢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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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去六日,绿萝见虞枝始终闷闷不乐,便开口建议虞枝出去散散心。

虞枝认为绿萝说得对,也为弥补上回爽约,这次虞枝写了个帖子邀请兰渚。

等到兰渚休沐日,兰渚过来。

虞枝不晓得去哪,兰渚提议去洛阳闻名遐迩的酒楼,酒楼里来了一位琵琶女,琵琶弹得特别好。

这几日酒楼座无空席。

虞枝同意。

“前几日真是对不住,临时遇到急事了。”虞枝说。

兰渚道:“无妨。”

虞枝“嗯”了声,就不再说话。

只要虞枝心情不好,就不想开口,这一点,她倒是没变。

曾经,无论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兰渚和虞枝之间有过不少小摩擦,她与兰渚吵架,自然是占不到理。

兰渚那时虽然性情稳重,可到底不知让她,不懂女儿心。

虞枝见说不赢兰渚,就会和他置气,根本不搭理他,即便兰渚主动和她说话,虞枝照样不理睬。

起初兰渚还一头雾水,后来兰渚方知晓虞枝是在生气,女儿家脸皮薄不会低头,兰渚也自然不会低头,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虞枝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温温柔柔,唯独对他,脾气不小,总是无缘无故生气。

后来,兰渚被虞枝兄长提点,才先拉下脸皮一句一句赔礼道歉,虞枝才消了气。

过后兰渚询问虞枝缘何生气,虞枝给出的答案千奇百怪,兰渚无奈一笑。

兰渚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瓣微微翘起,又很快抚平,他试探道:“夫人,可还好?”

虞枝对兰渚没到敞开心扉的地步,不欲多言,只摇头,见状,兰渚不再过问。

到酒楼后,兰渚与虞枝上了二楼雅间,此处是兰渚早已预定好的。

雅间位置极好,既可听到琵琶声,又可以透过窗一览湖面所有风光,等会会有舞姬搭乘船游行。

虞枝心神不宁听着铿锵有力的琵琶声,眉头紧紧皱着。

兰渚定定注视着望向窗外的虞枝,默了默,招来酒楼的人,给了银子,让他们换一首温婉舒心的曲子。

过了不久,曲子果然换了,虞枝的眉头也不再紧锁。

兰渚给虞枝沏了一杯茶。

他斟酌道:“夫人,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憋在心里并是什么好事。”

兰渚有前车之鉴,他过去对不起虞枝,欠虞枝一句对不住,这种愧疚憋在心里十年,夜深人静时,兰渚总是会记起往昔美好,以及一刀两断签下和离书的时候。

他也不知为何会和虞枝夫妻离心,渐行渐远,也许是因为那时他一门心思扑在考取功名上,导致两人鲜少交流,分明同处一室,他们却可以几日不见面。

年少的兰渚沉默寡言,亦不知去关心虞枝,长此以往,酿成悲剧。

犹记那日,见到和离书时,兰渚不可置信,被逼着签下和离书时,肝肠寸断。

如果不是运气好再遇虞枝,道了歉,他此生恐不得安宁。

闻言,虞枝揉了揉眉,脸上浮现疲色,她确实憋得心慌胸闷,这几日都睡不好觉。

说罢,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了,且再不和人诉诉,虞枝深觉自己恐怕会疯了。

虞枝扶额,言辞在腹中绕了绕,讷讷说:“假如你有一位视为亲人的妹妹,你与她感情很好,可是有一天,她对你的感情突然......就是变得不一样了,你会怎么办?”

虞枝说话间没去瞧兰渚。

兰渚思索,喃喃道:“不一样。”

虞枝解释:“就是男女之情。”

兰渚说:“我知道。”随后他盯着虞枝,语气认真道:“同她说清楚,我心里有人,划清界限。”

虞枝摇首:“没那么简单,她没有表明,只是你察觉到她的心思了。”

“疏远,用行动告诉她你的回答,相信她会明白,这对两人都好。”

虞枝中肯道:“你说得对。”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最好。

旁人的想法同她一致,这让虞枝也不再那么迷茫,对姜璟的愧疚也少了些大半。

“但也不可能一辈子疏远。”

“严明心意,抑或断干系,杜绝一切后患。”

虞枝叹气。

“怎么了?有何问题?”

“没有,我只是......”虞枝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就不要想了。”兰渚有私心,他不想虞枝和他在一起时想旁的事。

“吃茶。”

虞枝看着案几上的茶,点点下巴。

虞枝喝了一口茶,“兰少府,我还是想继续方才的话。”

“你说。”

“倘若你与她分开后,她病了,病得很严重,你会回去看她吗?”

“不会,她身边定然有照顾她的人。”

“如果不去了,可是会内疚。”

“内疚又如何?总比给她希望更好,也省去诸多可能引发的麻烦。”

虞枝抿着唇,神情有所缓和。

“菜上来了,试试这道牡丹燕菜。”

虞枝:“嗯。”

两人间或交谈,兰渚跟她说这些年在洛阳遇到的怪事,虞枝很快忘了烦恼。

随它去了,等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了,她便和姜璟开诚布公,督促他早日成家。

酒楼对面的茶楼,二楼窗棂旁。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隐匿在暗处,气质温润,脸色发白,面庞带笑,只是笑意冰冷,他静静地看着对面——虞枝同她的情郎在亲密地说话,

也不知是兰渚说了什么话,虞枝笑意盈盈。

她的笑刺目,深深刻进姜璟的瞳眸中。

他长眉微挑,藏在暗中的侧颜透出诡异的沉寂,目光呈现矛盾感,温和而阴沉。

兰渚。

他一字一顿地念。

姜璟其实也是在虞枝和宋云熙如胶似漆的时候才查到兰渚这个人,选择用兰渚对付宋云熙。

成佑帝并不喜欢兰渚,他似乎很在意虞枝和兰渚曾经是父亲。

是以在虞枝进宫时成佑帝用了手段,掩埋虞枝在吴县的一切,故而虞枝进宫时并不是二嫁妇人的身份,而是一个良家子。

十年很长,加之姜璟了解虞枝,又谨慎地试探过虞枝后,姜璟明白虞枝对兰渚没有感情了。

他才放心用兰渚。

可是......

即便知道虞枝同兰渚不会有什么,他依旧很生气,也清楚地认识到眼前这一切皆是自己促成。

虞枝和兰渚竟成了好友,真真是意外。

姜璟垂着眼,温和地笑,看似漫不经心把玩手腕上虞枝送他的佛珠。

实际上,佛珠几欲承受不住他的力道,将将粉碎。

他厌恶所有和虞枝有过羁绊的男人,也不是带着负伤的身体来看虞枝和前夫逍遥的。

姜璟以为自己耐心十足,然而在亲眼看到兰渚和虞枝相处后他耐心告罄。

不欲再试探了,也等不到虞枝慢慢接受了。

无论虞枝接不接受,他都得把虞枝带回来。

一抹阳光照进来,姜璟以眼神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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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虞枝难得睡了个好觉。

只是这次又出现了怪状。

她意识模模糊糊的,感觉脸颊好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拂过,有点粗粝,好像是指腹。

虞枝蹙眉。

更加柔软温热的东西轻轻描摹她的眉。

紧接着她的手被抬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抚摸她空****的手腕,先是温柔的力道,不到几息工夫,力道徒然加重。

末了,又换上更加坚硬的东西,它在咬她的手腕。

那咬力并不会让虞枝疼,可虞枝在冥冥中就是觉得那股咬力极为可怕,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

醒来已是新的一天。

兰渚派人来了信,信上说他邀请虞枝到洛阳东郊踏青,他会在东郊的凉亭等她。

但今儿并不是休沐日,且兰渚昨儿和虞枝透露,他得出洛阳几日,处理公事。

虞枝虽然奇怪,但没有多想,怡然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