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璟身量极高, 俯下来的朦胧影子把小小的虞枝裹挟在一方天地。
周围俱是姜璟身上熏的白檀香气,虞枝才醒,闻着这淡香, 头不知怎么有些晕乎乎的,导致神思迟钝, 虞枝就真不动了。
姜璟目不转睛, 坦然道:“儿臣给您弄干净。”
虞枝想摇头,不过小伤, 姜璟无须这样。
见此, 姜璟只是看着虞枝,一声不吭,
半晌, 姜璟语气凝重道:“母妃,儿臣不想再看到您受伤, 就算一点也不行。”
虞枝愣了愣, 心理上无法拒绝姜璟, 只好随他了。
“头往上抬一抬。”
虞枝踟蹰片刻, 扬起下颌,露出漂亮细长的脖颈。
“口再张大些。”姜璟说。
虞枝配合地张唇。
姜璟满意了,复而伸手,一手轻轻摁住虞枝抚在唇边的中指, 一手捻起巾帕一角认真揩去虞枝唇肉上的血。
在擦拭时,虞枝潮热的吐息喷洒在姜璟微冷的指尖上, 宛若柔软的鹅毛搔过, 激起姜璟指尖丝丝痒意。
姜璟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少顷, 姜璟含笑道:“好了, 血止住了。”
“......嗯, 有劳你了,令容。”
姜璟收回手,没抓住痒意,垂眸扫了眼巾帕上小片的血渍,遗留湿感的指尖摩挲着绢面。
这是姜璟和虞枝认识这么久以来头一回堪称亲密的接触,但姜璟没觉得哪里不对,他的母妃柔弱美丽,而今又承受了许多苦,正是需要他无微不至的呵护的时候。
他......姜璟指节半曲,破天荒地困扰了半刻。
视线上移,是虞枝细腻的双颊,有一侧颊边坠下一缕乌发,她的神情尚且残余几分脆弱。
有两个字蹦出来:可怜。
他下意识勾走不听话的发丝,发丝轻轻搔过虞枝的肌肤,一面问:“疼不疼?”
虞枝眨眨眼,神色呈现一种呆呆的憨态:“还好。”
“下次小心点儿。”姜璟半是打趣半是叮嘱道。
被姜璟揶揄吃粥咬到唇肉,虞枝有些讪讪,没什么说服力地辩驳道:“没有下次了。”试图挽回自己的尊严。
姜璟笑了一下,直起身,道:“那还吃粥吗?”
虞枝:“不吃了。”
姜璟颔首,把虞枝手中的粥收上来放在一旁。
虞枝目视姜璟的动作,走了下神,对着姜璟的背影道:“令容,我想去吊唁你父皇。”
姜璟:“好,儿臣陪您。”
虞枝望向旁边案上的折子,“你还有事吧,会不会耽误到你?”
“儿臣去外面批阅便是,不耽误。”
他继续道:“儿臣把绿漪和绿萝叫进来服侍您起来,儿臣在外殿等你出来。”
姜璟把绿漪和绿萝重新叫进来,带着令人乏味的折子去外殿。
绿漪和绿萝一进来,就问:“娘娘,您还好吗?”
虞枝道:“不用担心,我很好。”
“娘娘,对不起,让您受苦了。”绿漪和绿萝抹眼泪。
虞枝安慰道:“不要自责,我现在好好站在你们面前不是吗?”
“嗯!”两人重重点头。
“我想先沐浴。”虞枝想起自己睡了三日,便开始嫌弃自己了。
绿漪像是猜到虞枝所想,解释道:“娘娘放心,陛下吩咐奴婢每日帮您擦拭身体。”
陛下说的是姜璟,成佑帝驾崩,已成大行皇帝。
虞枝松了口气。
“不过我为何睡了三日?”虞枝不解。
绿漪道:“您是昏迷过去了。”
“原来如此。”虞枝没有多想。
她摁了摁额角,脑海中不免回忆起那艰难黑暗的几日,脸一白,不禁打了个寒战,赶忙掐断念想,不再去想这段令虞枝痛苦的记忆。
她没有死,还好好活着,只是成佑帝突然驾崩了......
虞枝闭眼。
她为成佑帝抄录的佛经,为他祈的福都没用。
菩萨不显灵。
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态,她告诉自己要看开。
也好在姜璟顺顺利利回来,这说明菩萨还是显了一半的灵,她的苦心没全部白费。
绿漪和绿萝招呼其他侍女去提热水,她们则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
湢室,虞枝把头埋进水中,放空自己的脑袋,脑子里闪过不久前的画面。
虞枝后知后觉不习惯姜璟亲近的举止,但好像也没什么。
姜璟只不过是关心自己罢了。
如果没有姜璟,虞枝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也无法自己去面对成佑帝驾崩的事实。
穿丧衣的时候,绿萝道:“娘娘,这镯子要暂时摘下来吗?”
成佑帝丧期,于情于理都不该戴饰物,更遑论这般艳丽的镯子。
虞枝斟酌片刻,心道自己不能食言,遂摇头道:“不必了,只要不被人发现就成。”
绿漪道:“这是陛下送娘娘的吗?”
虞枝摸着冰凉的玉镯,没注意听,问:“绿漪,你说什么?”
绿漪重复了一遍问题。
“是的。”虞枝回答。
“娘娘戴着特别好看。”绿漪称赞道。
待虞枝料理好自己,便同姜璟去往成佑帝放置棺椁的灵宫。
成佑帝一生奉行仁政,功绩不小,在位期间大夏国泰民安,于天下万民来说当得起一位不错的皇帝,为众人所敬仰。
治葬之礼隆重庄严。
大行皇帝大小敛已过,当下是停灵环节。
到灵堂前时,气氛沉重,虞枝看到不少人都跪在地上吊丧,低低哭泣。
虞枝呼吸一紧,缓缓抬头,看到供台以及后面描金的棺椁,成佑帝便在那棺椁之中沉睡。
一行泪落下来,虞枝站定,无声唤道:“陛下。”
说完,虞枝突然记起来,自己已经被成佑帝废黜,已经不是贵妃了。
而今在这宫里,她地位尴尬,全仰仗姜璟,若非他,恐她早已身处异处,根本没可能来吊唁成佑帝。
思及此,她心头一时涌上悲凉,忍不住感慨物是人非,当年受宠的她可有想到有一日会被成佑帝怀疑,被废黜,而正值春秋鼎盛的成佑帝会因为皇后而病逝。
姜璟递上巾帕。
虞枝闭了闭眼,沉默须臾,道:“令容,你父皇他走的时候可有痛苦?”
姜璟面不改色,平静地说:“儿臣给父皇用了一味药,能让父皇感觉不到痛苦,他走得很安详。”
“幸好有你在他身边尽孝,送他最后一程。”
其他皇子只顾着在成佑帝病重时争权夺利,万幸姜璟没有,虞枝欣慰,想成佑帝走的时候到底不会太难过愤怒。
闻言,姜璟唇轻轻牵起,目光上抬,对着成佑帝的灵位露出愉悦而带一点儿藐意的笑。
虞枝再抬头时面上的泪水已经不在了,她虔诚地低语:“妾愿陛下安息。”
虞枝对成佑帝是存着一份恨和怨的。
可想起过去成佑帝对她无条件的宠爱,虞枝便消了这微薄的恨意和怨意。
何况死者为大,虞枝不再计较过去恩怨,她曾为成佑帝的嫔妃,便向他作最后的告别,
“令容,你先去忙罢,我想在这给你父皇守灵。”虞枝道。
姜璟迟疑两瞬,不动声色梭巡虞枝,若有所思。
虞枝的反应出乎他意料,饶是如此,虞枝心里还是记着成佑帝,对其有所不舍,姜璟心生几分迷惑和新奇。
男女之事倒有点儿意思。
他道:“母妃守灵可以,但若是不舒服,切莫勉强,身子为重。”
“我晓得。”
离开前姜璟不忘吩咐绿漪和绿萝照顾好虞枝,并让殿中的内侍再去抬两尊冰鉴过来。
暑日炎热。
虞枝守了差不多一日的灵,亥时二刻时虞枝眼皮子往下掉,终于回到玉漱殿。
洗漱完,虞枝便躺下入睡。
虞枝睡得不安稳。
梦里,她梦到了死有余辜的皇后指挥着人抽她巴掌;梦到病恹恹的成佑帝露出阴寒的笑,驱使旁人灌她毒酒;还梦到自己困在明光殿后,殿外传来人的惨叫声,她被可怕的黑暗与鲜血吞噬。
最后他们所有人都化成可怖的猛兽,冲她展开血腥的大口......
虞枝危在旦夕。
午夜梦回,身体无意识抖了抖,一个激灵,虞枝登时睁眼。
她从梦魇中醒来,心有余悸地吸了吸鼻子。
静默许久,虞枝慢吞吞拂去额角汗水,條地听到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是姜璟过来了,得知虞枝睡下后悄无声息走了。
虞枝没有开口。
后面几日,虞枝都有去停灵房给成佑帝守灵,而姜璟在虞枝醒后便忙于政务,除去早晚去一趟停灵房祭奠,就不见踪影。
当皇帝不比当太子,日理万机,有时忙到没工夫睡觉,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知道姜璟辛苦,知道姜璟忙到不可开交,堪称焦头烂额,可即使这样,姜璟却还要抽空过来看她。
虞枝倍感无奈,认为自己好像成了他的负担,想到这,虞枝自责又惭愧,遂和姜璟商量,让他别这么操劳。
姜璟说:“母妃日日去守灵,儿臣难免担忧母妃身体,总想亲自过来确认一下,上回母妃受苦,是儿臣没保护好您,愧疚难当,儿臣不拦着您去守灵,是以也请母妃谅解儿臣的一片忧心。”
听到这些话,虞枝胸口又胀又麻,她让步了:“那我今后便就只早晚去一趟了,这样可好?”
姜璟默了一下,同意了,又叮嘱虞枝:“母妃可要好好吃饭。”
“都瘦了。”姜璟目视虞枝失去肉感、尖尖的下巴。
“嗯。”
虞枝心里一颗石头落下来,将姜璟的话记在心里。
就这么过了几日,虞枝闲下来,每日都按时用膳。
一日,打量着偌大的玉漱殿,虞枝忽感不安,算一算,有六天不曾和姜璟说过话了。
这期间,偶有一次在灵堂前同姜璟碰上,可他来去匆匆,虞枝还没开口,姜璟遂带着一堆人走了。
望着远去的姜璟,虞枝莫名其妙感觉姜璟触不可及,好像他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令人望而却步、拒人千里之外的皇帝。
虞枝眉目忧郁,心里不是滋味。
她晓得姜璟忙,也是自己不让他过来,开始虞枝还没意识到怎么样,可随时间推移,虞枝就控制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以前虞枝不是这样的。
大抵是自从虞枝被废后的那一段日子,使得她的心思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虞枝变得敏感起来,禁不住多愁善感。
她觉着自己和姜璟突然就生分了。
照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姜璟突然就不认她这个母妃了......而且她现在没了妃位,也不是姜璟的母妃了,也不是太妃,只是宫里一个叫虞枝的女人。
慢慢的,她就会被人遗忘。
虞枝很是无助,认为自己就像浪潮里的微小浮萍,飘飘****,不知何时会被一阵风吹到何处。
虞枝胸口沉闷空洞,无端想掉眼泪。
她欲见一见姜璟,又不好意思开口,沉寂在纠结犹豫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经过很久的踌躇后,虞枝决定让绿漪去一趟紫宸殿,让姜璟过来用晚膳。
绿漪回来复命,说姜璟会来。
虞枝满心欢喜让厨房准备姜璟爱吃的素菜,静静等待姜璟的到来。
然而,姜璟没有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