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崔念时, 他正在同虞峰闲谈。

不知说到什么,虞峰大笑一声,旋即拍了下崔念的肩膀。

虽然虞峰和崔念认识不到一炷香工夫, 可目及虞峰的目光,便知他对崔念极为欣赏, 也不晓得这崔念是用了什么手段抑或是用了什么嘴上工夫, 叫虞峰看顺眼了。

要知虞峰的朋友俱是五大三粗、强壮结实的人,他可从来不喜欢结交那些读书人。

虞枝蹙了一下眉头, 唤道:

“二哥, 崔郎君。”

“小妹,你来了。”

“夫人。”崔念在得知虞枝嫁过人后便改口称夫人了。

虞枝道:“崔郎君, 你怎么来了?”

虞峰道:“小妹, 适才准备出门,得知他来找你有事, 我便邀请他进来做客, 小妹, 我还有事要办, 先走了,你好生招待这位崔郎君。”

“好,二哥,早去早回。”虞枝道。

“知道知道。”言毕, 虞峰如风似的离去。

虞枝与崔念面对面,眼对眼, 气氛静默古怪。

“夫人。”崔念道, “三日后是你的生辰?”

“对, 你缘何知道?”

“方才闲谈时虞二哥说的, 他还邀请我过来做客。”

虞枝只好道:“崔郎君三日后若是无事, 可来我府上做客。”

“既是夫人邀请,岂有不应之理。”

此事便敲定了。

“崔郎君,你今日过来是要作甚?”

“没什么,只是过来告诉一下夫人,明日家里有事,崔九需回去一趟。”

虞枝:“好,多谢崔郎君。”她心里想,这种事需要亲自登门告诉她吗?崔九要走,跟绿萝说一声便是了。

奇怪。

心里忽略过去的怪异感再度浮出水面。

虞枝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凝视崔念的颈项,疑云渐生。

崔念用平静的语气道:“夫人这几日怎未来?是有何要事吗?”

“确是有事。”

崔念看她一眼,“我观夫人神色忧愁,可是有何烦心事?这些时日多亏夫人照顾,如今夫人有心事,我欲尽绵薄之力,为夫人分忧。”

他的嗓音平和如水,犹似春日暖人心肺的清风,携带独特的蛊惑,叫人不自觉卸下心防。

虞枝略晃神,道:“我没事。”她一顿,“也不是什么大事,崔郎君,你的好心我领了。”

崔念无声喃语:“是吗?”

面上他则道:“夫人,切莫多思多虑,伤及心神,珍摄身体。”

虞枝:“多谢崔郎君,我其实还好,倒是崔郎君,才多该小心身体。”

“夫人说的是。”

崔念在虞府并未逗留许久,走的时候,虞枝本欲让府中的管家送他,可崔念突然咳嗽起来,面白如纸。

见状,虞枝忽然起了愧疚之心。

她与崔念结识,不过是为绿萝的终身大事,如今大事将成,她顾忌崔念是有家室之人处处避嫌,又受心中古怪感影响,对崔念十分疏离,等于是利用完崔念就不待见了。

且崔念身子骨虚弱,并非是那人,那人一直以来身体非常康健。

虞枝心道是自己又多想了。

“崔郎君,我送你出去。”

崔念莞尔:“有劳夫人了。”

“无妨。”

到门口的时候,崔念停下来,虞枝问:“怎么了?”

崔念并非回答,反而靠近虞枝,弓着腰半蹲下,击碎两人之间保持的合适距离。

猝不及防间虞枝嗅到从他身上渡过来的淡淡药味。

虞枝愣了片刻,复而不自在道:“崔郎君,你作甚?”

崔念不答,虞枝看到他伸出手。

“崔郎君,请你自重。”虞枝后退。

崔念吱声:“别动,夫人,你裙子上面沾了一片枯叶,我帮你掸掉。”

闻言,虞枝垂眼打量,如他所言,她的裙子三确实是沾了脏东西,也明白了崔念用意。

虞枝压下尴尬,道:“我自己来。”

然她话音落下时,她裙面上的枯叶已经被崔念拂去。

“好了。”崔念直起身,声音有些沙哑。

他咳嗽,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小事,完全没去想他的身份与行为的冲突。

崔念的眼睛平静温和,让人沉溺,若无其事道:“夫人不必再送,我回去了,三日后再来拜访,为夫人庆生。”

虞枝望他离去,脑中划过适才的画面,不由沉思起来。

方才,她看到了崔念手腕上露出的一小串佛珠。

虽然瞧得不真切,可是那佛珠莫名让她熟悉。

虞枝越想越心悸,她开始把整理细枝末节,把过去疏漏的地方全找出来,再一一列出来,与试图忘却的记忆重叠。

眼睛、年岁、成家三年、佛珠......他的脖颈,笑容,熟悉感愈深,虞枝心中疑窦也越来越重。

可是他不是成婚有了皇后吗?不该再来纠缠她的,他也承诺过......

虞枝给自己吃了一口定心丸,药性立竿见影却是一闪即逝。

这日夜里,虞枝久违地做了一个醒不来的梦。

梦里她的床边坐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影子盯着她,黏着她,把她围困在他视线的方寸之地。

这种感觉过于熟悉,无助感袭来,虞枝内心焦灼,迫切地想睁开眼,可是她一如既往睁不开那沉重的眼皮,困在梦境中。

唯一庆幸的是影子没有动,他就看着她,偶尔开口,低低的话语缠绕上她的耳际。

“为何不回信?你是在考虑么?你不是说对他再无感情么?”

“这两年我容忍你与他通信,只是想让你有个可以说话的友人。”

“可不是让你们再续情缘。”

影子笑,毫无顾忌地说:“真想撕了那些信。”

他冷笑,呢喃道:“阴魂不散。”

“就算再续,也是与我。”他的声线变得柔情。

.

三日后,虞枝三十三岁生辰。

虞枝今日盛装打扮了一番,收到了家人的礼物。

崔念是同崔九一道过来的。

崔念与虞枝打招呼道:“夫人。”

虞枝注视崔念,打量他今儿的穿着,除去氅衣,里面是月白色,仪态完美,一丝不苟。

她垂下眼帘,心情微妙,道:“崔郎君。”

两人说话间,跟在虞枝后面的绿萝就不老实了,一双眼牢牢盯住心上人,那炙热的目光叫崔九阴沉的脸浮出不正常的红色。

绿萝偷笑。

虞枝哪里注意不到绿萝,她知道绿萝的心思,就道:“崔郎君,我有个请求。”

“夫人请讲。”

“就让绿萝带着崔九郎君去四处转转吧。”

崔念:“好。”

“绿萝。”

绿萝:“遵命。”说完,她就拉着崔九走了。

虞枝笑着摇首。

“这是我送予夫人的生辰礼。”

“崔郎君,人来便好。”

“一点心意,夫人切莫推辞。”崔念将黑色鎏金的书盒交给虞枝。

虞枝只好接过,交接书盒时,虞枝的指尖意外被崔念冰凉的指尖刮了一下。

虞枝颤了一下,淡淡的熟悉感窜出来,她那块碰过崔念手指的肌肤激出丝丝缕缕的痒意。

沉默须臾。

“夫人不打开瞧瞧?”

她缄默一瞬,依言打开漆色书盒——竟是《奉宝帖》,百年前柳书圣的真迹,当属无价之宝。

她愣一下,推诿道:“这礼物实在贵重,我......”

崔念平声道:“此物与我而言并不贵重,放在我手中便是积灰之物,而交到夫人手中,方才可发挥其价值,以夫人如今水平,已可以学习柳书圣的草书,这本字帖是最适合夫人的。”

听此言,虞枝便知这礼物是用了心的,既如此,就不可辜负他的心意,只是她与崔念相识不到十余日,这礼物委实烫手。

虞枝犹豫再三,语调客气:“那我就收下了。”

“夫人可欢喜?”

她中规中矩道:“自是......欢喜,多谢郎君。”她如今练字已至一道门槛,要更上一层楼,便要从书法大家的书帖中寻求进步。

这份礼物合她心意。

“我来为郎君带路。”虞枝主动道。

崔念:“有劳夫人。”

去厅堂的路上,两人浅浅交谈一两句,再未对话。

虞枝走在前头一些,崔念刻意缓着步子走在她后面,隔着三尺之距。

唯有如此,他才可肆无忌惮注视虞枝。

伊始虞枝是没意识到的,可久而久之,她影影绰绰感受到崔念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后背上,这叫虞枝如芒刺背。

这条路格外的长。

心中疑云逐渐拨开,但尚且未到水落石出的地步。

虞枝不想自欺欺人。

思索半晌,虞枝问崔念:“崔郎君可有忌口?”

崔念的视线梭巡周遭一切,道:“喜清淡。”

虞枝攥了攥手心,迟缓问:“那崔九郎君呢?”

崔念道:“他没什么忌口。”

虞枝点头,“二位郎君来我虞府做客,就随意些,切勿拘谨,有何要求只管与我说,若有招待不周之地,还望见谅。”

“好。”崔念环顾四周,道,“夫人,为何没看到旁的宾客?”

虞枝道:“我不习惯那种大场面,每回过生辰俱是和家里人过,图个清净。”

“那我岂不是叨扰了?”

虞枝摇头。

冷不防间,崔念道:“今日的客人就我一人?”

虞枝:“是,就你与崔九郎君。”

崔念笑了笑,忽然道:“夫人,你今日很美。”

语气非常诚恳,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今日是虞枝生辰,绿萝遂用心打扮虞枝,其态度强硬,容不得虞枝拒绝,虞枝无奈由着绿萝打扮了。

今儿虞枝穿了绯红袄衣,梳上漂亮的发髻,上了稍显艳丽的妆容,身上的装饰也不少。

加上身段好,即便穿了袄衣,依旧可看出窈窕身姿,无可挑剔,像勾人的妖精。

可这赞美之言却叫虞枝耳朵嗡鸣。

她两眼发黑,不由咬了咬牙。

崔念分明是有家室之人,他却公然与她说出此等暧昧冒犯之言......

这些年,她所遇男子中唯有那表里不一的人会如此。

种种猜疑落定,是他,不是他是谁?

他意欲何为?

到堂屋后,虞枝思绪不平,还是虞峰向虞父介绍了崔念。

崔念与崔九是虞府唯一的客人,自是不能怠慢。

怕崔念无聊,虞峰自告奋勇带崔念到府里转转,虞枝想阻止已然来不及了,且她自己被小侄子缠上,小侄子闹着要摸她的尾巴,还要虞枝陪她玩,沾沾虞枝喜气。

虞枝只能带上闹腾的小侄子去花园里的池子钓鱼。

小侄子扬言要钓一条大鱼恭祝姑姑生辰,虞枝失笑。

在池塘边钓了许久的鱼,碰上逛了一圈过来的虞峰和崔念。

小侄子没钓到大鱼,正是挫败时,突见自家父亲,赶紧招手让父亲过来帮忙。

虞峰应召过去,先是查验儿子的成果,笑话一番,小侄子气恼,与虞峰闹腾起来。

虞枝忍俊不禁,没给崔念一个眼神,径自踱步至小亭中歇息。

这时,耳边响起一道不辨喜怒的嗓音:“听说夫人有意再择婿。”

虞枝扭头,崔念的样貌映入眼帘。

她皱眉。

旋即虞枝微笑,故意道:“是。”

崔念脸色沉了一下:“听虞二哥说,夫人是属意你的前夫,夫人,你是真的属意吗?”

他用稀松平常的声音道,可语气却在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