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真心中疑惑,她问道:“有哪里不妥当吗?”
“不妥当倒说不上。”卓编辑连连摆手,“只是有些地方读者争议比较大,你要是改了,销量或许更好些。”
“那就请您详细说说吧。”
《相夫教子》这本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的下场都不见得好,大姐二姐是封建社会中婚姻的牺牲品,三姐,四姐虽然脱离了那个家,却也受了数不尽的苦楚。
尤其是三姐晚玉,她性子躁,脑子也没四姐灵活,只知道蛮干,不晓得变通,可想而知,在这男人说话才有分量的世界中,她这样一个女孩子,会遭受些什么?
嘲笑,侮辱,谩骂……这些其实都不算得什么。最令人心有不甘的是,承受了所有风雨打击,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到头来却一事无成。
她是不能干吗?不,她是能干的。
她是不努力吗?不,她是努力的。
可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人家不认可你,你再能干,再努力,不过是场笑话,所有的血汗,都只能换来冷眼和嘲笑。
而四姐纯玉和她不一样,她脑子更活,更聪明,她知道,一个女子,要想在一万个男人中活出个人样来,自己就先得长出一万个心眼,所以她聪明到了近乎狡诈的地步。
正是因为她和姐姐的不同,所以她最终混出了头。
这两姐妹在读者中的争议非常大,有人认为,晚玉勤劳能干,性情直爽,应该得到好下场,而不是在受苦受累,蹉跎半生后,依旧一事无成,劳苦加身。
而纯玉,人们一方面爱她的聪慧机灵,爱她的镇定自若,好像天大的事都难不倒她,一方面又觉得她的性子实在太冷硬了些,不符合传统的孝悌观念。
对于父母,她不听从他们的安排,私自逃家,未曾尽孝,只在他们晚年时,给够刚刚能维持生活的赡养费。
对于大姐,她几次三番劝阻未果后,索性直接放弃,再也不管。
对于二姐,她恨她始终为了孩子而妥协,所以不到二姐山穷水尽时,她绝不会轻易出手相帮,因而显得冷酷无情。
她还有一个小弟,是梅家夫妇的老来子,因生了四个女儿,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两口子将梅小弟看得十分精贵,性子也养得特别娇纵,小时还好,等长大了,简直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干。
后来梅小弟长到十八九岁,年轻力壮却游手好闲,总爱跑去勾栏院里厮混,成天沾花惹草,勾三搭四,什么女人的被窝都敢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因色迷心窍,他跟别人家的姨太太**,却被男主人撞个正着,当即被打断了三条腿,连传宗接代的作用都没了。
梅小弟的下场不可谓不惨,可作为同胞的姐姐,纯玉却说他咎由自取。
就是这一点,又来了更大的争议,如今虽说学习西方思想,要开放,要进步,但事实上,总体的社会风气依然是封建的,传统的,也就是说,这依旧是个男权社会。
在男权社会中,哪怕是为女性争取一点点的自由,都要谨慎小心,再三斟酌,以免引起道学家的唾骂指责,更别说赤|裸裸的将男子的丑恶之处暴露出来。
尤其在这本书中,四姐聪慧机灵,又积极向上,与不学无术,一事无成的小弟形成强烈对比,更引来许多读者的抗议。
很多人不能接受书中的男性角色竟然这样丑陋,更可怕的是,只要细细思索,就会发现现实跟小说何其相像,简直使他们恐慌:若是有女子读了这个故事,想通了一些不该想通的事,“歪了性情”怎么办?
思想落后者会被这本书触怒,因为书中的女性,要么在男权下受到压迫剥削,要么比男子还有智慧有才干。
可一来女子从父从夫从子不是千百年来的道理吗?怎么能说受到了欺压呢?二来,女人比不过男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这个故事,尽传些歪理邪说!
自认思想开明的进步青年也有许多感到恼怒的,大部分人还停留在“我即世界”的层面上,他们认为自己进步了,别人就一样进步了,又或者明知道这世上还是封建老顽固居多,可是……
“也没坏到那种地步呀。”
“怎么能把男子写得这么丑恶?”
揭开那层遮羞布,是很伤颜面的事。不是没有人能领会这个故事想要表达的思想,可真正能正视这一切的,只是少数。
所以卓编辑就说:“要不要把梅小弟的那一部分改一改?让他改过自新如何?”
容真真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妥,我当然知道世上并不都是‘梅小弟’。可是,落后者比进步者多,愚昧者比开明者多,这难道不是摆在眼前的现状吗?”
“这世上是有积极上进,尊重女性的男子的,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我要写的是大多数,而不是一千个一万个人里挑出的一两个好人。”
“再者,”她说道,“三姐,四姐的命运也是不能轻易更改的,女子生存本就不易,要想像男子一样堂堂正正的活着,并争取跟他们一样的权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有的时候甚至付出了血的代价,都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我的书写出来,会有很多女子看到,
我不能让她们觉得这个世界很温柔,轻轻松松就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这样写了,就是在害人。”
有些女子抱有一种近乎愚蠢的天真,觉得自己只要嚷嚷两句就是在反抗,就是在争取,就能得到平等,自由。
然而,在这个父权,夫权为主的社会里,用这样的天真去讨要自己的权利,更大可能得到的,不是施舍般的纵容,而是血淋淋的教训。
她们必须知道,这种事情,并不是平日里玩笑般的撒娇,而是不见硝烟的战争,战争中没有多余的怜悯,只有血在流淌,火在燃烧。
卓编辑一愣,笑道:“我没有叫你一定要改的意思,我们觉报也不是利欲熏心的地方,只是我想着,如果改一改,既有立意,又能赚钱,不是两全其美吗?”
容真真道:“我费了那么多功夫,写了这本小说,要说一点也不想赚钱,那是假的,可也不能光为了赚钱,若是照您说的改了,自然也有立意,可跟我最初想写的比起来,意思就变了许多。”
卓编辑默然片刻,终于叹服:“在我所遇到的作者里,你年纪差不多是最小的,却已经有很多老作者都比不得的文人风骨了,咱们觉报虽然以学习西方思想,呼吁民众觉醒为宗旨,可作者们也都要吃饭,他们大多会把自己的思想包装一下,柔化一下再发表出来,
真正敢不加掩饰的宣扬自己观点的还是很少的。”
就比如容真真,她的小说发表出去,的确会有一部分人很欣赏,可更多的,不是理想化的赞美,而是斥责与痛骂。
如果再让人知道这样的文章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写的,迎来的不会是才女神童这样的好名声,而是理所当然的轻蔑与嘲笑。
很多时候,并不是写出了一部好的作品就能得到赞誉,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大部分人是欣赏不到或者拒绝欣赏作品的灵魂。
一个真正的作者,应该用心打磨自己的作品,指望一飞冲天,成为文坛巨匠是不现实的。
容真真轻轻一笑,毫不在意的说:“我便是一字不改,难道就能有人把我咬死了吗?世界之大,总有容得下我思想理念的地方,就算有人看我不顺眼,最多也就是诋毁中伤罢了。我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有许多人写信来骂,也有作者靠写骂我的文章吃饭,可只要
我自己不放在心上,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不改动了,照原样发出去。”卓编辑又问道,“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打算出新作呢?”
容真真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伤感,“新作品的名字已经定下了,叫《胡同深深》,不过我如今没有时间写,起码要再过两个月才有空。”
卓编辑笑眯眯道:“那我就在这儿期待你的新作了。”
把出版的事谈妥后,容真真立马就要启程去燕京,在去燕京之前,还有一件必做的事——上坟。
她有两个爹,一个亲爹,一个后爹,若论感情,后爹却比亲爹要深得多。
容真真对她的亲爹没有什么好印象,按理说,有她亲爹的记忆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应该淡忘了才是,可她不知哪来的好记性,把那些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她亲爹有时抱着她,和蔼可亲的说:“咱们福姐儿要快快长大,招个女婿,生下男丁,把咱们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有时抽了大烟,喝了酒,却又扇她耳光,揪她头发,踹她,骂她,恨她不是个儿子,没有把儿,养不了家,等自己老了何人奉养?
就这么一时好,一时坏的,容真真年幼的心时刻浸泡在恐惧中。
其实她那亲爹完全不必考虑这些,因为他还没活到需要儿女养老的时候,就抽大烟把自己给抽死了。
容真真的后爹呢,温和又宽厚,真正把她当亲女儿培养,她觉得自己要是有个爹,就该是这个样子。
虽然赵朋的思想还是“好好上学,将来继承家业,招个女婿,生个儿子,延续香火”的老一套,可他毕竟有个爹该有的样子,爱护妻子,教养继女,容真真很喜欢他。
谁知好人不长命,她后头的那个爹,竟然那样早就死了。
潘二娘特地带着女儿给两个爹上坟。
她觉得,一个爹有生恩,生恩大于天,便是这个爹再怎么混账,做儿女的也不能断了他的香火。
另一个爹呢,有养恩,养恩厚于地,即使只有短短几年,也应该孝敬他,拜祭他。
容真真在两个坟前都烧了纸,上了香,喊了爹。
潘二娘絮絮叨叨的说:“你现在出息了,我带你来拜拜你两个爹,日后我不带你了,你也要记得常来看看。”
她这两年开阔了些眼界,对再嫁的女人要被锯成两截这种说辞并不像以前那样相信,只是心里还有些发虚,觉得自己对不起人。
这种心虚使她虽不至惶恐到不敢入睡,但在坟前却显得拘谨局促,不敢高声。
容真真认认真真的磕了头,轮到后爹时,还额外多磕了一个,她心里默默说:爹,我长大了,要考大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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