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只是与往日一样,结伴去吃了豆花。

与往日不同的是,豆花摊上只有虎子一人,容真真昨日还见着小翠挺着大肚子在忙活——说是大肚子,但因吃得少,论起来也没多大。可今儿不知为何,小翠竟然不在。

虎子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时而露出点喜色,时而露出点忧愁,恍恍惚惚的连生意都没心思做了,容真真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是福姐儿来了啊,老规矩?”虎子嘴里问着,手下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可大概心里存着事,他端豆花上桌时,还被烫了一下手。

容真真忙道:“小心些。”她赶紧从虎子手里接过碗。

虎子将手往桶里的冰水中浸了浸,浑身打个激灵,这时节放在外头的水可没那么让人好受。

容真真又四下张望几眼,终是没见着小翠,便开口问道:“虎子,今儿小翠没出摊?”

虎子用抹布擦着冻红的手,脸上露出一点儿笑意来:“生了孩子,在家里歇着呢。”

“生了孩子?”容真真也露出些喜庆的笑来,“昨儿还看见挺着肚子呢,什么时候生的?小翠和孩子怎么样了?生的是丫头还是小子?”

“昨晚发动的,生的是个丫头。”说到这儿,虎子面上的喜色消了许多,“不过她俩都好。”

容真真看着他并没有多高兴的神色,心里有些黯然,虎子和小翠那样好,生了个丫头,也不见得开心呢。

秦慕适时出声打破了这片凝滞:“要贺你添丁之喜了。”

容真真也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哎呀,咱们一块儿长大,没想到是你先做了爹,恭喜恭喜。”

听到两人的贺词,虎子的眉目稍稍舒展了些,但依旧兴致不高。

容真真吃了半碗豆花,便要起身,秦慕低声问她:“你去哪儿?”

她往虎子的方向看一眼,发现他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才道:“我去买个红封。”

“帮我也带一个。”秦慕道。

容真真有些诧异,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很快带了两个红封回来。

两人吃完了豆花,将红封压在碗底,同虎子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虎子来收拾桌子时,看到了他们的贺礼,他微微一愣,扯出点笑模样,将红封顺手塞进兜里。

红封里的礼金不多,但多少也是个心意,他们只是想告诉虎子,就算生了个丫头,也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容真真是这么想的,秦慕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一个与虎子没什么交情的食客,为何要送上一份贺礼呢?

离开了那个小摊,秦慕与容真真冒着寒风,要回到自己的那个小窝,刺骨的风呼啸而过,刮得骨头缝里都透出木木的疼来。

秦慕看着容真真冷得牙关格格作响的模样,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戴在她头上。

小小的女孩儿戴着一顶男式帽子,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可在这种时候,能有帽子保暖,已是件幸事,谁还管它看起来怎样。

可是……容真真看了眼同样冷得面色发白的秦慕,实在无法做到心安理得,“不用给我,你也冷呢。”

说着,她伸手要摘掉帽子,却被秦慕按住了。

她扯了一下,没扯动,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向他。

“你比我小,还是个女孩子,身体要弱些。”他好像觉得自己理应做这些,并不因此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

容真真看出了他的坚持,便没有再动了。

恰在此时,一股浓浓的肉香裹在寒风里,扑入她鼻中,只吸一口,便觉得连肺管子都结了冰,可它实在香的很,无时无刻不勾得人去闻。

她深吸两口气,缓缓从口中吐出一蓬白雾,怀念道:“这是五福楼的大肘子。”

秦慕注视着她,黑色的眼睛在稀薄的夜幕中显得幽深而沉静。

在这样的氛围中,不知为何,容真真起了些谈兴。

“我爹在时,我是常吃这肘子的。最初只是爹帮人家办了喜事,大肘子是随的礼,但后来因为我和娘爱吃,他就隔三差五的去买回来,这五福楼的肘子味,我到现在还记得。”

大概是夜色将人的面容隐藏,也不知不觉间使人降低了防备,平时怎么也不会说的话,就这么轻而易举出了口。

随着容真真的话语,秦慕也不由自主回想起了从前,容真真过得苦,却好歹有几年快活日子,而他好像真的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心过。

他的母亲,是秦二爷养在外头的姨太太,所以他称为父亲的那个人,一年到头也来不了两回。

秦二爷来时,母亲要指使他去讨父亲开心,好像他不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人,而是一个能起什么作用的工具。

秦二爷走了,母亲就拿着想方设法要来的钱,与同样做姨太太的“姐妹们”打牌逛街,她是个只顾自己快活的,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懒得操心,只要秦慕好好读书,不惹麻烦,她就不会在他身上耗费哪怕一分精力。

男人常年不在,秦太太自觉寂寞,不知何时,与从前一块儿念过书的男同学勾搭上了,就更顾不得这个儿子了,他们来往许多年,都没被发现。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风声终究是传到了秦二爷耳里,他没通知这边,便赶到了平京。

秦二爷定下一连串抓奸计划,可最终一个也没派上用场,他刚到了平京,便在街头碰见了两个紧紧依偎,肆意调笑的有情人儿。

后来……后来就是秦二爷再也不来,秦慕代替他,养着一个吸血的母亲。

想起这些,秦慕紧皱了眉,心里不甚痛快,他把这些不好的回忆从脑中赶走,听着自己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两人走到院门口,秦慕立住了脚,“你进去吧,我今天要回趟家。”

回家?

容真真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今天是不回学校的,之所以走这一趟,不过是为了送她。

秦慕真是个心底善良的好人。

她看着秦慕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摘下头上的帽子,边喊边追:“你的帽子!”

秦慕停下来,接过她手里的帽子,那帽子还带着些微暖意。

他将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微微颔首,似乎笑了,然后消失在冷风呼啸的寒夜里。

这次他回家,是为了解决最近秦太太闹出的事。

在送到他手上的账单猛然增多时,他就知道他母亲一定又闹了什么幺蛾子出来。

他为她租了两层的小洋楼,请了做事的老妈子,每个月的生活费从没少过——即使他也过得这样艰难。

作为一个儿子,秦慕自认已做得仁至义尽了,可为什么,母亲不但不满足,还要怨恨他呢?

他站在外头,望着眼前这栋精致美丽的小楼,心中生起一股厌烦,与这儿比起来,学校里那个狭小的小窝,都要让他安心得多。

在冷风中吹了一阵,秦慕最终抬脚走了进去。

他没看到秦太太的人影,客厅里只有毛妈在收拾残局,秦慕看到好几个倾倒的酒瓶子,里面已经喝空了。

毛妈看到他,惊喜又意外,忙上前唤了一声“少爷”。

秦慕温声问她:“这么晚了还在收拾,您受累了。”

他是知道自己母亲有多难缠的,有毛妈在,不知让他省了多少心,所以他向来很尊敬她。

毛妈忙道:“我不累,倒是您,少爷,您可是又瘦了。”

她絮絮叨叨的念叨:“咳,我没想到您今儿要回来,连饭也没做,我现在就去做饭去。”

秦慕听着她说话,脸上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来,可这笑意很快又被更深的沉重掩去了,“不必准备了,我不饿,我妈呢?她在哪儿?”

毛妈顿了顿,叹气道:“喝醉了,在楼上睡着,不晓得现在醒没有。”

秦慕便转身上楼,毛妈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下午同人喝得烂醉如泥的女主人,又想到她近来做的事儿,心里真是可怜起这孩子了。

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妈!

秦慕走到二楼的主卧,站在门前,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门,连碰都不想碰。

敲响了这扇门,就要面对那个难缠的,像魔鬼一样的母亲。

可逃避是没用的,他最终还是要解决这件事。

规律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人听见,却又不至于太高声而使人厌烦。

“滚!”里面传来一声怒骂。

秦太太揉着抽搐发疼的额头,分外暴躁。

“妈,是我。”秦慕依旧不急不缓,他深知,面对自己的母亲,任何负面情绪都是没有必要的。

里面沉默了片刻,“滚进来。”

秦慕打开门进去,看见秦太太坐在梳妆台前,头发蓬松松的,穿着条皱巴巴的高开叉旗袍,地上一滩酸臭的呕吐物,整个人散发着颓废而萎靡的气息。

看见秦慕进来,她嗤笑一声,恶狠狠的猜测道:“怎么,花了你的钱,心疼了,回来找我讨说法?”

秦慕没说话,因为他回来,确实是这个原因。

秦太太蓦然激动起来,抓起镜子前的香水瓶,当头砸了过去,秦慕敏锐的察觉到她的意图,侧身躲开,玻璃瓶砸落在地上,在清脆的撞击声中散成一地碎碴。

浓郁的香味在房间内蔓延开,闷闷的,香得过头反让人恍惚间以为是在发臭。

尖利刺耳的叫骂声在秦慕耳畔响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老娘在你出生的时候就该扔在水里溺死,白让你活这么大,连亲妈都不肯养了。”

“我告诉你,你再不甘再不愿,都得养我一辈子。”

“当儿子的养母亲,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