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儿头上包了坨雪白的纱布,脸晒得很黑,但嘴唇却像纱布一样白,因失血过多,他现在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来。
看着姐姐带了人进病房看望自己,小毛儿勉力露出虚弱的微笑,挨个软软的唤了人。
妞子握着小毛儿的手,担忧的问道:“你怎么样了?”
小毛儿微笑着安慰她:“我好多啦。”
他偏了偏头面向容真真和潘二娘,乖巧的道谢:“谢谢潘姨和福姐姐帮忙。”
潘二娘叹口气,怜爱的看着他:“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等出了院就到潘姨家去住,潘姨给你炖鸡汤。”
妞子连忙拒绝:“我带小毛儿回去慢慢将养就行,不麻烦潘姨了。”
潘二娘道:“这怎么能行,你爹爱喝酒,醉了要打人,小毛儿身上带着伤,还是避着你爹为好,就是你不愿住在潘姨那儿,也得等你弟弟伤养好了再说。”
妞子苦涩的看看**的弟弟,他已经七岁了,却比同龄人矮一大截,瘦得跟个猴子似的,一条腿是瘸的,身上也同她一样,添了不少伤痕,旧伤新伤层层叠叠,被掩盖在破旧的衣衫下。
她何尝不想小毛儿能有个安全舒适的地方养伤呢?可一来潘姨过得也不容易,她是知道潘姨眼下的情况的,二来……
她木然道:“我爹那样的人,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来找麻烦的,潘姨明明是可怜我们,做好事才带我们回去,可说不定他一闹,您就成了诱拐孩子的骗子了。”
酒鬼张是什么德性,妞子这些年早就看清楚了,他就是个好吃懒做,欺软怕硬的混帐,恨不得钱从天上掉下来,直接落到他手里。
若是潘姨跟妞子和小毛儿沾上关系,酒鬼张绝不会放过敲诈妇孺的机会,好平白得一笔酒钱。
潘二娘这下也拿不准主意了,可她又不忍心放一个受了重伤的孩子去性子暴虐的酒鬼手下讨生活。
容真真想了想,道:“你先和小毛儿藏在我家,反正你爹也不常回去,只要瞒着他就行了。”
最终妞子还是没答应,只是拜托她们先照顾小毛儿几天。
容真真纳闷的问她:“你回去做什么呢?若是你爹在,看见只有你没有小毛儿,一定会找你麻烦,到时候你得白挨一顿打,若是你爹不在,你回去也没用啊。”
妞子犹豫了一下,胡乱道:“我……家里还有点事。”
容真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扯谎,却没有戳穿:“好吧……不过我家不缺你一口吃的,你要是什么时候打算来了,就过来吧。”
小毛儿只在医院里住了一天,就出了院,对此谁也没有意见,条件所限,只要死不了,贫苦百姓就没人愿意呆在医院浪费钱,要知道医院里一个床位,一天得要三百个铜子儿,节省些都够一人一月的花销了。
妞子把自己的弟弟送到潘二娘的院子里,潘二娘抱着小毛儿,把他放到**,妞子亲手给他盖上被子。
小毛儿扯着姐姐的手,不舍道:“姐姐,你要走了?”
妞子点了点头。
“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我不怕爹打我。”话是这么说,可提起酒鬼张时,小毛儿依旧不由自主露出些畏怯。
妞子摸摸小毛儿的额头,安慰他:“乖乖在这儿呆着吧,姐姐每天都来看你。”
潘二娘不由劝道:“留下来吧,潘姨这儿不缺你一口饭吃,福姐儿这儿也毕业了,你们正可一处吃睡一块玩。”
容真真也道:“你一个人回去,你爹一定会怪你没守着弟弟,你还不如就说小毛儿在医院养伤,你得看护弟弟,免得在他跟前受罪。”
她看着妞子呆怔着,一直不松口,急道:“你怎么非要回去呢?”
是啊,为什么非要回去呢?
妞子心里也在想,我为什么非要回去呢?是不是已经拿定了主意?
她独自一人回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家里没有人,这在她意料之中,那酒鬼不喝到深更半夜是不会回来的,最近他又染上个去白房子找老妓的毛病,连看妞子的眼神都不大对劲。
妞子知道,她爹一直盘算着要将她嫁给卖熏鱼的老牛,老牛都四十多岁了,一直没找着婆娘,若能花个十块八块讨个十几岁的姑娘,想必他是乐意的。
有几个姑娘愿意嫁给老男人?可妞子却觉着嫁给老牛也不错,好歹是个本分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年纪也大了些,可他既不喝酒,也不打人,比她爹可强多了。
妞子是苦惯了的,对将来跟谁过日子已没了挑挑拣拣的心思,虽然她并不想嫁人,可她爹怎么会放过将她换一笔彩礼的机会呢?
她无可奈何,只好死了心,麻木的迎接既定的命运,现实并不允许她选择自己的未来,只要能勉强活下去,她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
然而酒鬼张连这点想头都不留给她,自她一日日大了,酒鬼张就打了新的主意,彩礼哪有卖到脏地方赚得多呢?
虽然妞子小了点,可那些人不就爱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吗?
妞子不是天真的孩子了,她带着弟弟在街面上讨生活,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纵然一时没弄懂,可荤话听多了,自然而然就领会了。
她发现她爹的眼神渐渐变得怪异,吃醉酒后说的话也叫她害怕,可她除了忍受、躲避也没了别的办法。
原本她也许会一直忍下去,忍到走入绝路那一天,可回家见到的那一幕,却让她出离愤怒了。
酒鬼张是个不靠谱的混帐,两个小孩只得自己想法子活下去,为了瞒着他自个儿存点钱,免得有一天没钱饿死了,他们绞尽脑汁,倒也想出个办法来。
平日妞子和小毛儿挣的钱,除去吃喝,若有余下的,就放一部分到席子下,这是预备着给酒鬼张拿的,真正藏钱的地方是墙洞。
他们住的房子是老屋了,墙壁开裂,四角灌风,因一直没钱修缮,只得让它就这么破败着。
妞子和小毛儿睡的那张烂木床正好遮着一道墙缝,他们偷偷把钱藏在这儿,本想着酒鬼爹摸了席子下的铜子儿,就发现不了藏在墙缝的大洋,事实上他们也成功的瞒了三四年。
可谁知这回不走运,酒鬼张有几天没去拉车了,身上的钱花了个精光,去白房子里白嫖,被老鸨叫打手揍了一顿撵出来,他鼻青脸肿的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沫,骂骂咧咧的:“老母鸡,送上门来老子都不要。”
膘肥体壮的打手抄起大棒赶出来,酒鬼张连忙住了嘴,脚底抹油,慌慌张张的跑了,几个打手倒也没追,只在后头哈哈大笑。
酒鬼张一路不干不净的骂着,口都骂干了,犹不解气,回到那小破屋正碰见小毛儿偷偷摸摸啃着油饼子,当即大怒:“不孝的畜生,竟躲在这儿吃独食!”
他抬脚往小毛儿肚子上踹去,小毛儿吓得一抖,步伐凌乱的躲开。虽然小毛儿成功避开了酒鬼张那一脚,可更大的麻烦却来了。
酒鬼张一脚踹到了墙上,“哐当”!墙缝里的大洋被震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毛儿面色刷的变得惨白,试图挡在墙缝前,不叫他爹发现藏在里面的钱,那可是他们姐弟辛辛苦苦三四年的积蓄。
酒鬼张眼一眯,忽地伸手将小毛儿拽开,他捡起地上的一毛大洋,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凶虐的笑了,露出一口又臭又黄的牙,“好个畜生,还瞒着老子藏了私房钱。”
他将小毛儿姐弟睡的烂木架子床扯开,那床年头很久了,被他一扯,就此散了架,紧接着酒鬼张发现了藏在墙缝里的钱。
他将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堆成一座小山。
小毛儿本吓得脚软,不知道这回被发现藏了这么多钱,会受到怎样的整治,可眼见着他爹把钱往自己兜里塞,一分也没给他们留,便急了眼,上前阻止道:“这是我和姐姐攒的,不许你拿走。”
酒鬼张一个大耳刮子将他抽翻,怒骂道:“偷藏了钱还敢来拦老子,真他妈活腻了。”
小毛儿脸上立马起了几根红肿的指痕,看起来十分可怖,可他断不能让爹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带走,姐姐走街串巷,陪着笑脸做生意,受人辱骂,被人欺压,还被地痞追着打,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些钱,怎么能让他爹带出去胡搞?
他又扑上去,意图将钱抢回来,可他一个孩子,怎么抢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酒鬼张见他竟敢挑衅自己的权威,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抓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小毛儿脑袋磕在垫床脚的砖头上,瞬间流出汩汩鲜血,暗红色的血液将他头发打湿,流了一地,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蛇。
酒鬼张在那一摔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心急火燎的要去找白房子的大屁股娘们泄火,才不管小毛儿的死活。
小毛儿躺在地上,头昏昏沉沉的,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可身边没有一个人。
他迷迷糊糊中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我要死了……
他想: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我的尸体。
他想:我要被埋在地下烂掉了。
他想:……
最后,他什么也没想,只在心底一遍遍的呼唤: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