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民律》,守志之妇虽然不能继承丈夫的遗产,却能拥有立嗣权和监理权。
只要潘二娘为丈夫守志,她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打理丈夫的财产,甚至可以一直拖着不立嗣,等到她死的时候,才立下嗣子,这样一来她就变相的占有财产,虽然她的女儿作为一介养女,拿不到一分钱,可至少她在世时能衣食无忧,还能私下贴补女儿。
如果潘二娘性子强硬,手腕高明,或者母女俩稍微有点靠山,有人撑腰做主,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可惜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完全行不通。
那么就只能选择立嗣了。
原本依照修订后的《民法》,潘二娘和容真真完全可以正当的继承财产,然而律法只是纸上冷冰冰的条文,如果官员与宗族沆瀣一气,作为势弱的女子,基本没可能保障自己的权益。
无论是《民法》还是《民律》,只要强势方不遵守,它就只是废纸而已。
赵志漫不经心的吹了吹茶沫,并不把容真真的一番话放在心上,就算她在《民律》中找到自己正当继承财产的条文又如何?他不承认,宗族不承认,那就是一句空话,
然而他没有想到,容真真已经暂时放弃了继承权。
“如果我没有记错,守志之妇女能为亡夫代立嗣子,且立嗣权优于其余亲族。”
赵太太听了,几乎忍不住讥笑,她绵里藏针道:“老大媳妇这回不改嫁了?”
语调虽然柔和,可里面的嘲讽却一点也不轻,潘二娘脸臊得通红,羞耻得又要落泪了。
容真真温声道:“您守寡这么多年,不也没改嫁吗?”
“我一生坚贞,怎么可能改嫁。”赵太太还颇有些自傲。
“哦,那我记错了,原来您之前没跟过别人啊。”
赵太太脸一下子就黑了,她原先是被养在外头的外室,出身是隐痛,这些年来也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个,不过容真真可不管她的面子。
赵志强硬把话题拐回来:“就算要立嗣子,依亲缘关系,也该立阿明。”
立他的儿子为嗣子,跟把家产白送到他手上有什么区别?
容真真道:“可我娘不愿意,依法来讲,意愿高于亲缘,只要是同宗昭穆相当之人,都可以立为嗣子。”
赵志感到不妙,他收起轻视之心,利眼似箭般射向潘二娘,想逼迫她屈服:“大嫂你可想好了,若是你不插手这件事,我还能一副嫁妆好好将你发嫁了,若是你执迷不悟,可别怪我不客气。”
潘二娘心里又乱又怕,可握着女儿的手,她又鼓起了勇气,福姐儿这么一个孩子,都能在这群饿狼中努力维护娘俩的权益,她一个当娘的难道还能拖后腿吗?
她说:“福姐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容真真转而面向族长,他正很有仪态的喝着茶,状似智珠在握,对场上的交锋了然于胸,其实压根没看明白,但他作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倒让人以为他有多高的智慧,是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渔翁。
当发现容真真看着自己时,他还在心里嘀咕:看我做甚,这是吵出结果了?
“请立叔公家的堂兄为嗣!”
等等,叔公?这不是在叫我吗?要立我孙子为嗣?
赵族长迷迷糊糊琢磨半天,才有些明白。
赵志慌忙喝道:“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你叔公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怎么可能做你爹的嗣子?”
的确,赵族长三十多才生下赵建这么一个儿子,赵建又年近四十才有了赵礼,两代单传,千顷地里的独苗,金贵得很。
赵族长如今寿至七八十,老得糊涂了,听赵志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些道理。
容真真看着他面上的动摇,心下不由有些气愤:送上门的钱财,还得她这个送钱的人帮着放进钱袋!
她气得抑郁不已,恨不得呕出两碗血来。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中的不甘,她强压着火气道:“堂兄难道还不能兼祧吗?”
这都把肥肉喂到嘴边了,赵族长才明白过来,他一下子就激动了,险些端不住德高望重的范,这可是好大一笔意外之财!
他捋胡须的手都在颤抖,老人家血压高升,眼前一阵发黑,容真真看着他的模样,都怕他喜得过了头,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好在赵族长最终还是稳住了,不管心里如何激动,面上还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样,四平八稳的说:“这么办也不是不成,我大堂侄也确实要有个后来继承香火。”
赵志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老东西是对那笔横财动了心,心中不由生出一千个一万个恼恨,他转而挑拨坐在两侧装聋作哑的族老们:“咱们先前不是商量好了,大哥的遗产怎么能让外人处置?不该由我来继承五分,剩下五分为大哥积阴德,捐给族里?”
他直接将要捐的两分提到五分,想依此让族老为他说话。
可他没想到的是,赵族长再如何也是当了几十年族长的人,在族中还是很有威信的,再加上他这个族长的位置还是他爹传下来的,在宗族中已是根深蒂固,族老们几乎个个都与他有更深的利益牵扯,就是没有牵扯的人,也不愿站出来,谁敢得罪他?
反而有一个族老说:“你大嫂怎么能算外人?这寡妇立嗣,自古有之,至于捐给族里的钱,自然是让你大哥延续香火更重要,难道族人们都是看重钱财的不孝不悌之辈吗?”
“对啊,若你真有心,大可随心意捐自己的钱,何必拿你大哥的遗产做人情?”
赵志气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无用了,他想起为解决赵朋徒弟花的那些钱,还有这些日子为换取族长和族老的支持,顿顿好吃好喝的供着,结果他们竟翻脸不认人!
这帮老东西!
于是赵族长的孙子赵礼就定为了嗣子,赵族长平白得了这么一注财,心情舒畅,对容真真的诸多要求也很爽快的答应了。
从今往后,潘二娘是赵礼的母亲,也该受他供养,而容真真作为他的妹妹,可以拿学费生活费到成年,出嫁的时候还能拿一笔嫁妆。
当然,说是这么说,具体执行起来就不一定了,看赵族长爱财爱得连心肝都丢了,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那赵礼的品性也很堪忧。
然而容真真也不是真心实意想替她爹立这么一个嗣子,如今这样只是缓兵之策,她母亲势弱,她也年幼,连律法都保障不了她们的权利,这么做也不过为了能稍稍缓口气罢了。
嗣子只是能继承财产,并不是拥有财产,理论上财产还由潘二娘监管,如今这份遗产处在一个很奇怪的状态下,潘二娘和赵礼都不是财产的主人,但经潘二娘同意,赵礼往后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占有它。
容真真就是在争取潘二娘同意前的时间,只要再过三五年,等她成年,等她考上大学,等她出了头,《民法》就不再成一纸空文,她完全可以说嗣子是被迫立的,她娘作为配偶,她作为继承顺序更高的养女,都更有资格继承遗产。
她只盼,真的能让她安安稳稳的长大。
赵志离去之前,气得额上青筋都狰狞的扭曲着,容真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畅快极了,连被迫送出继承权的郁气也消散了许多。
赵志恶狠狠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分能耐。”
容真真面带笑意,温柔和善道:“谢谢二叔夸奖,对了,还请二叔也替我向珍堂姐传达谢意,要不是她提前通知我要处置我爹遗产的事,我还不知道要做准备呢。”
赵志:“……”
赵志已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单晓得儿子是个混帐,不知道连女儿也是个蠢货!
生了一双儿女,还不如赵朋接盘捡来的养女!
赵志的儿子,赵明,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十二三岁就去妓|院玩女人,连学业也荒废了,他的中学还是买进去读的,读了三年中学,连个毕业证都拿不到,花了高价买到毕业证,又连着考了两年大学,也没考上。
赵太太,小赵太太,还有赵志,想了无数法子,都没把他掰正过来,没奈何,只得断了他的零用,好叫他没钱去喝花酒。
然而令人窒息的是,他都到了这种地步,还将浑身上下摸索遍了,凑出仅剩的几十个铜子儿,去至脏至贱的下处睡女人。
那儿的女人九成九有病,睡了两回后,赵明就染上脏病,撒不出尿来,家里还得藏着掖着找大夫来给他看病,把一家子的脸都丢尽了。
有了儿子的对比,赵志觉得女儿还不错,虽然功课常常不及格,又变着法儿要钱买吃买穿买首饰,可至少没惹出什么大乱子不是?
见鬼的没惹出什么大乱子!到手的一块肥肉就因为她,飞了!
愤怒和颓然混合,赵志心里憋了一座将要沸腾的火山,他脑子已经气得不清醒了,恍恍惚惚的抬脚往家去,他的车夫跟在后面追:“赵爷,赵爷,您这是要走着回去?”
打发走了这群饿狼,容真真松气之余,又觉得很沮丧,到底这个家已不属于她,计划得再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要回继承权的一天。
她走回堂屋,看见娘正垂头坐着,好像很低落,她也走过去,静静伏在娘膝上,埋着头,泪水渐渐将裤腿浸湿。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学制挺乱的,私设小学四年,中学三年,然后直接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