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朋与那几个山东旧友这些年天南地北各在一方,少有见面,他们年轻时是一同混迹的浪**子,如今虽都成了家,把原先的习气改了许多,可抽烟喝酒的毛病却一点没变。

几人约在茶室,说是茶室,其实就是二等妓|院,各自叫了个姑娘作陪。

贩布的高黑子取笑赵朋:“人姑娘都坐你身边了,咋跟个木头似的呢?怎么,家里母老虎管的严?”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钱铁嘴戏谑道:“我记得赵大年轻时却不像这样,难道是上了年纪不济事了?”

赵朋笑呵呵的也不着恼,只道:“我那婆娘醋劲儿大,回去闻着味儿要闹。”

他又对着请来作陪的小凤姑娘说:“实在对不住,还请姑娘坐着说说话。”

在这些地方讨生活的女子最是会看人脸色,看样子就晓得今日只能赚些茶水钱了,旁边的那几个才是正经铺客,晚上不开张,怕是连税钱都交不够,等会儿还得想法子拉客。

小凤心里暗道一声晦气,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挂着甜笑陪坐说话。

如今天色尚早,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就与姑娘们滚到**去,几人喝酒听曲儿打牌,高黑子还让陪侍他的小桃点了烟泡儿。

小桃一双素手如冰堆玉砌,轻巧的挑了烟泡放进烟枪,分量不多不少,枪斗在烟灯上悬停,距离不远不近,手上功夫既灵巧又稳重,她这一手好技艺是她还在清吟小班时苦练出来的,精巧,雅致,很能体现出身份,叫客人看了心里喜欢。

熟膏熬成稀泥,慢慢冒出了泡儿,这烟泡就熬好了,高黑子接过烟枪,歪在小榻上吞云吐雾,渐渐神智迷乱,醺醺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地。

伺候好高黑子的小桃自己也点了一泡烟,偎在他身边,目光渐渐失神。

这大烟约莫分三种,最高等是印度来的洋土,又细又纯,其次是云南的滇土,最差的是杂膏、劣土,高黑子吸的便是最好的洋土。

钱铁嘴看了一眼吸得忘了今夕是何夕的高黑子,口里道:“且让他乐去吧,咱哥几个来打牌。”

他烟瘾不大,只是爱酒色,这二者一日都离不得。

几人打着牌,听着几位姑娘轮流说传奇,不知不觉天色便晚了。

容真真神魂不定的上了一天课,散学后在校门看到了妞子和小毛儿,两人手里都挎着篮子。

这四年过去,小毛儿也长大了,他同姐姐一样,提着篮子大街小巷的做买卖,虽然一个地方做不长久,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把自己给养活了。

妞子每日到下午容真真要散学时,都要来校门卖一遭,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是些吃食和小玩意,赚不到钱,所得刚刚够糊口。

等卖个一刻钟,学堂里的人就基本走完了,妞子便同容真真说着话儿回家。

妞子从篮子里拿了个馍馍给容真真:“给,还热乎着。”她有时卖吃食,就会请容真真吃,虽然她自己也过得挺艰难,可她在朋友面前却毫不吝啬。

容真真一面啃着馍,一面在书包里翻找,她找出了两双鞋,递给妞子。

“我娘给你和小毛儿做的鞋子,你们脚上的又坏了,天天在外头跑,就是费鞋。”

妞子小心的接过鞋,感激道:“替我谢谢潘姨。”

容真真道:“你回去试试看合不合脚,不合适就找我娘改,别又不上门,不过你为什么老不上门呢?这鞋还得我背着上一天的学再捎给你。”

妞子只是抿着嘴腼腆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潘二娘每次都会留妞子和小毛儿吃饭,留了两三次,他们就不肯轻易上门了,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能老蹭饭呐,更何况潘二娘还常给他们做衣裳做鞋。

妞子心思细腻,想的也多:去的次数多了,赵叔会不会厌烦呢?潘姨会不会难做呢?

越是想,就越不愿做个拖累。

小毛儿看着容真真,忽然带着点羡慕的问道:“福姐姐是不是马上要毕业啦?毕业了是要读中学吗?”

容真真点点头,她压低声,有几分不好意思:“我爹说等我毕业了他要办酒席,请亲朋好友来吃饭,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呀。”

小毛儿听了,眼睛亮得像两颗小灯泡。

酒席?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吧。

而妞子欣喜后又是一阵愁,她年岁渐长,晓得些人情世故了,去别人家吃席难道不得送礼么?容真真是她的好姐妹,更不能“心意到了”就行啊。

容真真自然不知道妞子心里这些念头,提到她爹,她心里又开始慌乱了。

潘二娘今日也跟她一样,心慌意乱的,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切菜切到手,煮饭煮到糊,在铺子里做生意时也几次三番算错了账。

母女俩很没滋没味的吃了晚饭,容真真回房开始写作业。

临近毕业,先生们布置的作业量显然也增加了许多,容真真没有拖欠作业的习惯,都一一认真完成了。

把所有作业做完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容真真却依旧没睡,她翻出一张算术试卷,继续做题。

虽然容真真几乎次次考试都是满分,可她并非爹娘以为的神童,之所以成绩好无非是靠勤能补拙罢了,她也有不擅长的科目,算术便是她相对薄弱的一科,所以她在这上面花费的工夫更多。

这一做,就做到了三更,容真真把做完的题目改了错,又重新做了一遍错题,瞌睡也渐渐上来了,但她强撑了睡意,复习了一篇英文,这才上床睡觉。

睡前的每日例行数私房是必不可少的,她现在放私房钱的地方不是枕头下了,而是床侧的一个暗格,里面装的钱也不全是铜板,每攒够一百文就换成一毛,十个一毛又换成一块银元,四年下来共攒了五块四毛并八十二文。

容真真把钱数了三遍,她发愁的叹口气,有些闷闷不乐,等上了中学,学费就更贵了,每年要交十二元,就算她能免掉一半,也得交六元,她好想快点读完书,早早出来挣钱啊。

另一边,潘二娘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是很早就上了床的,可就是不能入眠,就算紧闭了眼也生不出一丝睡意,她起床喝水都喝了三次,不是渴,而是心里闷得慌,身上更出了一身汗。

实在无法,她推开门到院子里吹吹风,谁知竟看到容真真屋里还亮着灯。

“福姐儿?”潘二娘敲敲门,“你睡了没有?”

容真真打开门,纳闷道:“还没有,娘你有事么?”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别熬坏身子了。”

容真真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这就睡了。”

她注意到潘二娘身上的汗,问道:“娘你热么?”

潘二娘抹了把汗,摇了摇手里的蒲扇,“这天怪闷的,娘今晚同你睡,给你打扇。”

容真真其实不热,但她很想同娘睡,便什么也没说。

潘二娘徐徐扇着微风,容真真在舒适的风中很快睡着了,但潘二娘还是焦躁得睡不着。

她心里暗骂自己:离了男人就活不得了,真没出息。

折腾许久,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容真真不晓得为什么周围都是黑乎乎的,她心想:怪了,这是哪儿,怎么一丝光也没有?

这么一想,周围好像又亮了一点,不过依旧是灰暗的,天和地只有黑白二色,还蒙了层厚厚的纱,叫人什么也看不清,她分辨了好半天,才依稀看出这里是白河岸边。

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容真真很是纳闷。

而且为什么到处都没看到人?

下一秒,她看到桥上站了一个人,她惊喜的大喊起来:“爹!”

桥上的人冲她招了招手,她便噔噔噔的跑了过去,刚想去牵爹时,爹却退了一步。

容真真很困惑:“爹?”

她看到爹穿着出去吃酒时的中山装,肚子圆滚滚的,衣裳有点皱,全身上下湿淋淋的,头发丝儿向下滴着水,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就是爹。

“爹,你身上怎么打湿了?”

赵朋好像笑了一下:“不小心摔了一跤。”

容真真又试图伸手去拉他,他又往后退了一步,“福姐儿,不要过来。”

“怎么啦?爹,怎么啦?为什么不许我拉你?”容真真委屈又心慌。

赵朋说:“桂花胡同的鸡油火烧爹买不成了,你自个儿去吧……要好好读书,孝顺你娘。”

他的声音渐渐沙哑难辨:“福姐儿要乖。”

容真真认真点头:“福姐儿一直很乖。”

赵朋往前半步,伸出手似乎要摸摸她的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又收回去了,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容真真的眼泪哗哗的流,她惊慌的喊道:“爹,爹!”

身影消失了,她伸出手,捞了个空。

她哭号着:“爹,你去哪儿了?”凄厉的声音在空****的桥上飘扬,桥下是漆黑如墨的水面。

容真真哭叫着“爹”,从梦中醒来,浑身抽搐不止。

坐在床边抹泪的潘二娘慌忙按住她:“福姐儿你咋了?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