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带着些凌厉的气势,以及隐晦的试探,落在裴镇眼中清晰可见。
他回到小案边,屈膝坐下,顺手将托盘里摞起的茶盏翻起两个,摆在小案上,又提壶酙满。
李星娆岁崔姑姑摆摆手,后者心领神会,带人离开,裴镇酙满酒盏,轻轻抬眼,人已到跟前。
清雅的裙摆层层叠叠落下,在两人之间升腾起一股幽香,裴镇嗅到,动作都顿了一顿。
李星娆抬起一只手撑着脸,故作的慵懒里,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她也不客气,就着面前的酒水饮了一口,呛口的烈酒入喉,惊的她一阵猛咳,气息都急促起来。
“你……你喝的什么酒?”
“醒神酒。”裴镇语气淡定,只作寻常回答。
李星娆忍不住张嘴吁气,抬手对着微微探出的舌尖扇风,含糊道:“劣酒才是。”
裴镇捏着酒盏的手指紧了一下,又卸力松开,他放下自己的酒盏,伸手去拿她的:“那你别喝……”
李星娆眼疾手快,双手扑住来抢盏的手:“松开。”
裴镇只觉按在自己手上的两只手冰凉沁骨,松开酒盏后,又给她满了一盏。
李星娆又喝了。
“不是劣酒吗?”
两大口酒灌下去,李星娆竟觉自喉头到腹间隐隐发热,又慢慢延展到四肢百骸,她转着酒盏:“喝下去的滋味的确不好,可是多喝两口,好像会上瘾。”
“殿下喝过?”
李星娆冲裴镇挑了一下眉,像是疑惑他在说什么,又像被酒液冲泡过的神智变得迟缓,在一个字一个字梳理他话的意思。
半晌,她摇摇头:“没喝过。”
“没喝过的酒,殿下却觉得上瘾;没去过的地方,自殿下口中道来,却逼真详尽,殿下……还真是一个妙人。”
李星娆忽然嗤的一笑,“是妙人,还是像你认识的人?”
裴镇看向她,恰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
酒液将女人的眼神都洗亮,裴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说什么?”
嗤,这时候反而装聋作哑起来,李星娆也不计较,将刚才的话用另一种方式郑重的说了一次:“裴镇,本宫,是不是很像你曾经深爱过的什么人啊?”
问题一出口,那点小小的积怨便也趁机发散出来,李星娆伸手谈过小案,一把捏住男人的脸,很不客气的拧了拧:“你,把本宫,当谁的替身呢?”
裴镇握住她的手腕,别脸睁开她的手,“殿下,你喝醉了。”
李星娆反问:“侯爷心中的那位佳人,是喝两盏劣酒就会醉的人吗?”
裴镇没说话。
李星娆索性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这次,裴镇并没有阻拦她。
“本宫这几日睡得不好,也不知你这劣酒,能不能治失眠梦魇的毛病。”她声音很轻,像自顾自的嘀咕,可悄悄换去的称谓,又像亲密之人间的呢喃。
“殿下因何梦魇失眠?”
因何梦魇又失眠?李星娆闭眼仰头,慢吞吞晃了晃脑袋,忽然撑着小案站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不大利索,饶过小案走向裴镇,就在她身体猛然前倾,像是要栽倒在裴镇怀中时,整个人忽然往下一落。
层层裙摆在小案边铺开,裴镇手都伸出去了,却见她坐小案上,整个人比他略微高出一截,终于有了居高临下的视角。
李星娆的手搭上裴镇的肩膀,借着这个支点,再次附身,缓缓与他拉近距离。
“因为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是故意走近了与他低语,可这每一个字落在裴镇心间,激起的却是另一番波澜。
“从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开始,一直都有意接近你,勾引你,可你看的分明,所以不愿接受,当然,也是不愿将如此不堪的我,与你的意中人混淆。”
“可是裴镇,我也没有办法啊。我害怕的,怕的夜夜噩梦,惊醒便不能寐,所以看到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会想去抓住。”
掌中所握着的肩膀隐有松懈,李星娆听到裴镇低声问:“怕什么?”
她醉笑两声,撑着他坐直了,另只手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摇摇头:“说不清楚,都是噩梦。”
她已有醉态,如此反应,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天真娇憨。
裴镇眼神一动,追问:“什么噩梦?”
李星娆奇怪的看着他,反问:“你会记得自己做过的噩梦吗?梦里的东西,难道不是只有在梦里才清晰,待到醒来,越想记起,就越是忘得干净吗?”
“那你怎知是噩梦。”
“因为……”李星娆微微瑟缩了一下:“我会怕啊。虽然梦里的大多数人和事都变得模糊,但我记得自己的亲人,也记得自己的心情……”
“你……”
“裴镇……”李星娆松开按在他肩膀上对手,转而撑在小案边沿支撑着被酒液泡的松软的身子。
“原州那么远,你可曾听过关于我的一些说法?”
裴镇没答。
“应当没人听过吧,你本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所以我不妨告诉你,那都是真的。我从前真的很过分,很不像话,回望过去,恨不能打自己两巴掌。”
面前的女人语调慵懒散漫,像只喝醉了的猫,自省时的委屈都可爱动人。
“你手握兵权,骁勇善战,父皇对你信任有加,若你能助皇兄,一定可为他扫平麻烦,再建功业。所以我……”她转眼看他,“才想要帮皇兄抓住你。”
褪去一切伪装和拉扯的坦白,让裴镇沉默了许久。
坐在小案上的人忽然倾身,这一次是真的凑到了他跟前,裴镇眼神轻震,双手拖住女人细嫩的手臂,李星娆顺势借力,两条胳膊直接圈上他的脖子,靠近时气息交融。
“从前犯过的许多错,如今万万不能再犯,而从前不屑于做的事,如今却可以试着去做。”
她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全倾向了他,在男人力量的支撑下,渐渐软成一滩水,连说出的话都像柔软的哀求:“所以,即便你只是把本宫当成替身也没关系。裴镇,若我愿意,你可愿还我一个安心?”
月色之下,男人也被罩上一层冷清,那原本就可怖的右眼,轻轻**,仿佛躯壳之下正在经历一番天人交战。
李星娆凑上去吻了那道疤。
一个轻轻的吻,却携来摧枯拉朽之势,又像憋忍许久的溺水之人忽然出水上岸,陡然急促的气息裂开了平静的外壳,李星娆只觉腰上一紧,直接从小案上滑到他怀中坐下。
男人如铁的手臂将她紧紧箍住,埋首在她颈肩,让她几近窒息。
“何为安心?是永不背叛,还是为你助太子扫平障碍,登上大位?”
他的语气很沉,可当同样直白且敏感的话化作一个一个字音砸过来,同样也砸的李星娆心头猛跳。
她微微拉开些距离,笑里带着醉态,还有浓密不化的暧昧,一语双关:“不知道,不如你先做做看,我再告诉你呀……”
裴镇眼神黑沉,一字一顿:“这是醉话吗?”
李星娆不满的拧了拧眉,腾出一只手,冰凉的指尖抹上她刚刚亲过的眉梢:“没醉,都盖印了。”
眼尾发痒,裴镇不适的动了动眼,
此刻,李星娆坐在他怀中,两人视角已然转换,变成她抬首,他垂眼。
“好。”不知过了多久,李星娆听到了他的回复,“依你之言,盖印为信。”
面前投下阴影,李星娆还没反应过来,唇已经被咬住,这一吻,比刚才那蜻蜓点水汹涌千百倍,而男女间触碰的青涩,瞬间在李星娆心间激起惊涛骇浪。
她承受着男人的亲吻,原本流露醉态的眼里溢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缓缓闭上眼睛。
可也许是酒液迷醉了意识,李星娆并未发现,自己从眼中流露出的那点小心思,同样被面前的男人,在几近的距离,看的清清楚楚。
房中的蚊虫早已清理干净,时下门窗四合,房中熏香,崔姑姑领着人站在房门外,却不见公主。
姜珣察觉有异,“殿下人呢?”
崔姑姑正欲回话,却见姜珣的眼神直接看向她身后,脸色沉了下来。
裴镇抱着李星娆,踏着院中清辉走过来,与站在廊下的姜珣正正对上。
崔姑姑直觉身边一阵风扫过,一抬眼,却不是姜珣,而是伍溪。
伍溪如临大敌:“殿下怎么了?”
裴镇看着他虚虚托在李星娆身子下的手,侧身躲开:“无妨,喝醉了而已。”
喝醉了?
“裴镇,你好大的胆子,殿下即便醉了,你也不该有如此轻薄之举,你……”
裴镇哼笑:“她喝醉了,我抱回来便是轻薄,你抱又算什么?”
“你……”
“滚开。”裴镇毫不客气,直接越过伍溪,径直走向李星娆的房间,路过姜珣身边时,片刻都没有停留。
姜珣一路看着裴镇将人送进房,眼底的惊疑过后,是一重又一重的思虑。
裴镇并没有在公主房间留很久,放下人就出来了,崔姑姑留在房中照顾,裴镇竟转头对伍溪吩咐道:“好好守着,有事在前院找我。”
伍溪愣了一愣,瞬间羞愤不已:我们自可保卫公主,你算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