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娆眼帘微垂,因此并未注意到,两双惊疑审视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的神情略显怅然,继续道:“人去城空,通常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正如何娘子所言,地方官组织百姓重建也好,上表朝廷道明情况请新官到任也罢,都算是解决的法子。可你清楚,整个过程要耗多少时日吗?”
何莲笙哑口无言。
李星娆笑笑:“你不知也很正常,无论是五原都督府还是安南都督府,都属于军镇要地,战争耗人更耗财。一旦发生天灾人祸,都会立刻组织重建,或开荒垦土,或命百姓迁徙,旨在令受灾地重新运作,产物生财,最终供给于军镇州治。”
“所以你们没见过,反倒说明地方驻军将领和州官尽心尽力,管制得当,百姓在这样的地方,才有好日子过。”
公主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微微沉凝:“可有些地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位置偏僻,地方官贪腐不作为,兵力散漫,任其自生自灭,百姓为求生路,只能四散逃离。”
何莲笙还是不解:“若是乱世也就罢了,太平盛世也会如此吗?上表朝廷也不管吗?”
兰霁张了张口,想润色一下何莲笙的话,奈何何莲笙这小娘子嘴巴太快,话也直白,最后只能轻轻扯一下她的袖子。
秦萱这回倒是很懂事,没有贸然开口,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最终,还是公主打破了这种氛围:“当然要管,可管得来吗?”
无人应声,是都不敢非议朝廷。
“当你觉得一件事紧要时,那垒的像小山一样高的奏本里,总会出现更紧要的事。日理万机,你当是说着玩的吗?陛下一人难抵繁务,所以才设宰相重臣代为分担,只是同样一件事,到了不同人手上,轻重缓急的定义便都不同,可能又要被耽误。”
“所以,地方官只能一再上表,等待朝廷解决更紧要的事,终于瞧见这份无助的小奏本时,才会开始擢人安排,而这,可能已经过去很久,久到足够那个城镇的百姓纷纷逃离,只剩无处可逃的十来百人,在那个绝望的孤城里艰难求生。”
“朝廷的人终将抵达,破败的城镇也终有修复繁荣之时,但在中间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就是那些不可信的话本里,口口相传的鬼城。”
故事沉重,而故事中的人却无力。
何莲笙怔然许久,感叹道:“殿下所言,竟像是亲自去过这种地方一样。”
“当然……”李星娆双眸轻抬,明亮载笑,连语气都轻快起来:“是道听途说。”
“话本和口头故事未必都是假,眼前发生的也未必都是真,重在能分清真假,抽丝剥茧,探迹寻真,自得道理。”
正说着,李星娆若有所感,眼神轻轻撇向斜方,意外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裴镇躲了她一路,存在感可谓极低,但这次,他竟没有避开或是闪躲,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要把她看穿。
李星娆冲他大方一笑,不动神色别开目光。
这时,姜珣的声音从旁传来:“殿下,可以上膳了。”
李星娆被这么一打搅,侧首看去,果见崔姑姑等人已捧着叶子盘在旁等候。
围坐闲谈的话题戛然而止,美食上桌,李星娆说了句:“不必客气,吃饱了才能上路。”然后径自吃起来。
围坐众人原本还顾忌公主在场,该守礼数规矩,又或是奉从出些长安席面上惯有的做派。
没曾想,公主吃的又香又认真,大家便不再讲究,放松下来,相继提筷。
吃完重新上路。
蹬车前,李星娆将姜珣叫到一边说了些话。
蹬车后,姜珣的游历故事,便开始向南面和西面眼神
话题顺利进入到了何莲笙和秦萱的知识区。
两人本就是健谈的性子,这些日子承蒙公主太多恩情,见公主兴致正浓,纷纷加入姜长史行列,说起各自所在军镇的人情风貌和边境内外的概况。
几日下来,马车里热闹不减。
然而,随着洛阳遥遥在望,李星娆却开始睡不安稳,一个晚上要醒来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崔姑姑问不出因由,只能想办法安抚公主,可她推拿熏香各种法子都试过了,效果依旧甚微,伍溪想去请个大夫来瞧瞧,被公主拦下来。
至于姜珣,他路子更野,竟搞来一份加料的安睡香,效果等同于迷香,结果被崔姑姑劈头盖脸一通呵斥,当场毁了香,且警告姜珣,若再有着等下三滥之物,便不是禀报公主,而是禀报皇后!
皇后最恨这些东西,若知姜珣敢用在公主身上,定惩不饶。
姜珣嗤笑一声,并不见惧。
夜里睡不好,白日便没精神,午间休整时间,李星娆甚至没下马车,在里面睡着了。
姜珣领着另外两位女郎安静退出,谁也没打扰公主补觉。
“这怎么行,还是该请个大夫才对!”伍溪之前就打听过附近城镇的大夫,还真让他找出几个有名的,他认真的算了时辰距离,若快马来回,刚好能赶在今夜下榻驿馆时给公主看诊。
“你是第一日跟着殿下吗?”姜珣似笑非笑,语气隐含讥讽,“殿下不想做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卫典军费了多少力气,花了多少心思而改变。卫典军掌公主府兵卫重任,又岂可擅离职守?”
伍溪早就对姜珣不满,这会儿矛盾爆发,他难得尖锐了一回:“那姜长史呢?身在其位,又何曾真正尽心?可曾想过让殿下安寝的法子?”
“卫典军倒是尽心,怕是连自荐枕席都想到了吧?”
“姜珣!”伍溪顿时如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涨红了脸,险些拔刀相向。
“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别以为我不知你那些下三滥的路子!若叫我知道你对公主不轨,定斩你首级!”
这番动静,随行众人自然注意到了,不仅秦萱和何莲笙聚在一起研究安寝的法子,就连秦敏都主动找到裴镇,商量是否可以放缓行程,今夜抵达百源驿后,不妨休息一整日,后日再上路。
“百源驿距离洛阳不过十数里,半日就能到。宣安侯此行亦有护送之责,若殿下玉体有损,又岂是这一日光景能补足的?”
裴镇:“这话,是秦世子一人之言?”
秦敏失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殿下一路迁就大队,日日赶路从无抱怨,甚至主动担起伙食之责,若真是秦某一人之言,也不会来与宣安侯提这些话了。”
裴镇眼一动,看向正在休整的队伍。
秦敏察觉:“他们是感念公主之恩也好,担心公主玉体有损被追责也罢,这路终究是不能再赶了,若宣安侯一意孤行,那秦某只能在此与侯爷分道扬镳,请侯爷独自先入洛阳。”
良久,秦敏听到裴镇招来传流星飞骑,令其传讯:“今夜下榻百源驿,明日休整,后日启程。”
入夜,大队抵达百源驿。
李星娆被崔姑姑扶出马车,听说了裴镇的休整安排,挑了挑眉:“他肯为本宫暂歇一日?还真不像他的做派。”
崔姑姑笑笑:“也非侯爷一人之意,殿下一路对众人照顾颇多,谁的心是石头打的呢,自然知冷知热,知殿下的好。如今殿下身体抱恙,未免玉体有损,自然要以殿下为先。”
李星娆点点头:“他们如何想我不知,但你这话听的舒服。”
崔姑姑但笑不语。
因为公主休息不好,所以不止将百源驿里最干净幽静的房留给了她,且周围都清了场。
时下已生蚊虫,李星娆的体质颇招这个,所以崔姑姑每回都会带人先将房中清理干净才请公主入内。
出门在外没有太多讲究,每当这时,李星娆便找处地方先打发打发时间,今日也一样。
到百源驿时天色已暗,眼下更是全黑,为由驿站庭院上空一轮明月铺洒清辉,在庭院中投下道道轻盈。
“怎么这么安静?”李星娆在廊下闲坐,发现自己周围一片都安安静静。
百源驿是洛阳城外最大的官驿,因为接待的多是达官贵眷,不仅修建的精致气派,平日里也都是往来不绝,不该有此清冷之态。
事实上,李星娆问出口时便反应过来,其余人大概是不敢打扰她,都避开了。
她笑着摇摇头:“何故这般麻烦安排,又不是他们搅了本宫清梦。”
崔姑姑张了张口,本想说两句话哄一哄公主,不想目光一转,竟瞧见庭院另一头的月亮门外有人影舞动。
“谁?”崔姑姑扬声质问。
这一喊,李星娆也留意到隔壁院落,没等崔姑姑问出来路,她已起身走了过去。
“殿下……”崔姑姑阻拦不及,连忙叫上左右跟过去。
李星娆穿过庭院,来到月亮门前,另一边,男人似乎刚刚打完一套拳,正叉腰原地休息,气息微喘。
相邻的这方院子里摆了一张小案,置酒水青梅,小案边靠着的,是他惯用的那把长刀。
李星娆和裴镇对视上,裴镇气息慢慢平复,眼神却未动。
片刻后,李星娆转身往回走,才走两步,又折回来,站在横跨月亮门的台阶上,冷傲道:“躲啊,今日怎么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