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罐子的特制木签,在邓标身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木签被血浸透了,又顺着签子尾端往地下滴,有些挂在他身上,衣料染红,有些滴答滴答落了地,地面上是暗红的颜色。

邓标昏死过去三四次,又被人用一盆一盆的冷水给泼醒过来。

杜知邑看着温润儒雅,做起这样的事情竟有一种莫名快感,把那些木签钉进邓标的身体里去,竟还觉得不够,一脸的可惜。

徐冽站在一旁都不免打了个哆嗦。

“你是可惜自己没多准备几罐子木签?”

杜知邑拍拍手,底下的人捧着一盆清水进来,供他净手。

他手上沾了血,洗了好半天,一盆清水就不那么干净了。

“不过再多准备点儿,恐怕他熬不住。”

赵盈那一声嗤笑很轻,但屋子不大,又是个地牢,声音能扩散开,所以屋里的人都能听得见。

邓标撑着眼皮看过去:“殿下……殿下这样动用私刑,小人不服。”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他气若游丝,猛然一愣。

他是走夜路撞了鬼了,这伙子人兜头给他套了个麻袋,把他打晕了带到这儿来的。

直到赵盈出现前,他头上的麻袋都没被拿下去过,他怎么知道这是哪里。

赵盈挑眉:“这是司隶院。你人进了司隶院,孤就算用刑,又怎么能算是动私刑?”

他分明打了个哆嗦,赵盈点着扶手又叫他:“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要么把你的命留在这座地牢。”

“您不能——”邓标想挣扎的,可是牵动到他的伤处,疼的他龇牙咧嘴,倒吸口凉气,“殿下官居一品,掌司隶院大权,也不能草菅人命吧!”

还挺嘴硬。

杜知邑也黑了脸:“看来你的嘴比你的骨头硬多了。”

邓标怕他。

换作任何人,被这样对待过后,都会心生畏惧的。

他下意识想躲,但被绑在木架子上,无处可躲,于是别开脸,根本就不敢看杜知邑。

赵盈浅笑出声:“吓唬他做什么。”

杜知邑这才收了声,赵盈就起了身:“孤险些为人截杀,你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杀了你都算是便宜你,草菅人命?邓标,你恐怕不知道什么是草菅人命。

孤要治你的罪,以你的罪名,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娘,乃至肃国公府,都难逃干系。”

她并没有打算走,反而往前近了三五步,稍稍倾身:“还是说,这原就是你主子的盘算呢?”

邓标眼神闪躲,手腕转动着想挣扎,竟然顾不上他身上的痛。

赵盈心下立时了然:“看来孤说对了。”

她转身,在那把官帽椅旁顿住脚步:“邓标,孤问你最后一次,谁让你安排人截杀孤,你说,孤保你一条命,不牵累你家人,你不说,后果你知道的。”

“你没有证据……你没有证据,你不能杀我!”

事情一旦被揭破,真相**裸的摊开在人前,就索性连恭敬也没有了。

想也是。

这样的人,但凡心存敬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人家说不知者无畏,这句话放在邓标身上,真合适。

赵盈想了须臾,还是回身去看他:“孤说你有罪,不需要证据。”

邓标浑身一震:“就算你是永嘉公主,你也不能……”

“你的话太多了。”赵盈冷然瞥过去一眼,打断邓标想要反驳的那些话,“截杀当朝公主,朝堂上却无人再提此事,你背后的人一定告诉你,事情过去了,风平浪静,你安全了吧?”

难道……不是吗?

都过去这么久了,连胡为先都从西北被押解回京了,那夜截杀她的事,甚至于后来刘荣失手被抓,徐冽那样堂而皇之的押着刘荣进城……

这些事情都过去很久了。

邓标自己心里有鬼,一直都在留意着事态的发展。

他本以为徐冽突然出现,徐照一定会找上赵盈,那赵盈就更腾不出手。

她越是忙的不可开交,他才越是安全。

可徐照没登司隶院的门,也没找到燕王府。

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朝廷里也闹了一阵子,后来就没信儿了。

事情仿佛一夜之间过去了。

昭宁帝那样宝贝永嘉公主,也没有命刑部与大理寺追查,只是把刘荣交给了永嘉公主本人,让她自己去折腾。

但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能折腾出什么风浪呢?

日子久了,邓标就不怕了。

直到今夜——

他并非糊涂不知事的人。

邓标瞳孔猛然放大:“是你压下了此事!”

“算你不蠢。”赵盈双手环在胸前,“事不过三,邓标,别叫孤再问你一遍。”

不吐露点真东西,今夜是过不去了的。

不单单是他,还有他爹娘。

一旦事发,他指望谁来救他呢?

“扬州来的那位客人,是扬州孔府的大总管,杨逸成。”

·

宫里出事了。

九月初五那天,宫里有小太监匆匆往燕王府,请赵承衍和赵盈进宫去,说是宫里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赵盈那天没去司隶院,头一天晚上也住在燕王府上。

赵承衍隐隐觉得古怪,拉了赵盈与他同乘一辆车,连长亭和长路都没带,叫宫里来的人驾着车,一路朝宫城方向去。

太监是未央宫的人,那就是太后派出来的。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这样紧要?

赵承衍敲了敲车厢:“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显然是早得过太后叮嘱,赵承衍才发了问,他立时就压着嗓子回话:“大殿下帮着孙淑媛打点修葺麟趾殿一事,眼看着麟趾殿修整一新,差事本该结了。

可大殿下昨夜里也不知是在哪里吃醉了酒,今晨起来……今晨起来宫娥发现,他抱着凤仁宫的绿芸姑娘就睡在麟趾偏殿,一身酒气尚未散尽。

绿芸姑娘已经寻了一回死,皇后娘娘也提了淑妃娘娘好一番的训斥。

这事儿惊动了皇上,皇上听说大殿下是在麟趾偏殿干这样的事,一时要打死他,这才闹的太后宫里也知道了。”

赵承衍眉心一冷,侧目去看赵盈。

赵盈眼底燃烧着一簇簇的怒火,小手也攥紧了,骨节隐隐泛白。

到了嘴边的话他问不出口了。

上次不欢而散,小姑娘好像是记了仇,都多少日子了对他总爱答不理的。

他很想问一问,赵清干的这档子事,她知不知道,又知道多少。

怎么会这么巧?

修葺麟趾殿是她提议的,让绿珠代中宫行事,与孙淑媛一起料理麟趾殿事也是她提出来的,只有赵清……

她也控制不了。

赵盈早察觉到了。

赵承衍对她不似从前那样信任,如今但凡出了事,他恐怕都想怀疑是她的手笔。

想想当初说的那些话多可笑。

只要她不霍乱超纲,他都不过问。

就算真是她使下作手段陷害赵清,但这也算霍乱了朝纲吗?

赵盈往旁边挪了挪,越发离他远了很多,明知道外头驾车的小太监能听见,仍旧冷冰冰问他:“皇叔该不是想问我,此事与我是否有关吧?”

赵承衍一时语塞。

赵盈面色越发森然:“那是我案子我母妃牌位的麟趾殿!再有三日,就是我母妃忌日。

皇叔,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这么想我?”

“我没说是你……”

可小姑娘一副巨人千里之外的漠然,显然不太愿意听他解释。

马车停在顺安门外,赵承衍领着赵盈下车,小太监头前引路,径直往太后的未央宫去。

进殿时赵盈才发现,昭宁帝、冯皇后,还有孔淑妃和赵清,全都在。

这也罢了,昭宁帝左手边坐着孙淑媛,这就有点离谱了。

赵盈眼皮跳了跳,恶狠狠盯着赵清的背影瞪了一眼。

从她进门,昭宁帝的目光就没再挪开过,见她这一眼,就知她全然知晓了,颇为无奈的叫了声母后。

太后也是冷言冷语的:“用不着叫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瞒着谁?

宋氏过身时,你重新修整麟趾殿,打从那开始,整个麟趾殿就专供宋氏一人。

那是你的心头肉,你为她连御史言官也杀了,皇后也差点儿追封了,修整一个麟趾殿,我不说什么。

六年时间,才六年时间而已!”

太后一拍身下宝座的扶手:“仅仅过了六年,宋氏忌日之前,你又要修葺麟趾殿,惹出今天这样的事情来!”

赵盈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

修葺麟趾殿是她提议的。

她懂了。

赵清做这样的糊涂事,赵承衍在场没什么,毕竟他是宗人令。

孙淑媛在场也没什么,毕竟这件事情一向是她主持着的,她也该在场。

唯独她不该在。

偏偏太后派人到燕王府去,点明了是她和赵承衍一同入宫。

太后是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赵清是她的亲孙子,她赵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赵盈一颗心似跌入冰窖,彻底冷透了。

她从赵承衍身边迈出来两步,双膝一并,跪在了赵清身边:“皇祖母,修葺麟趾殿,是我跟父皇提的。

母妃在的时候我还年幼,她过身多年,我也没有好好尽过孝。

如今我十四了,眼看着行过及笄礼就成人了,所以今年母妃忌日之前,我想尽一点孝心。

却没想到惹出这样的事情来……”

昭宁帝显然不快:“母后,这跟元元没关系。”

“元元,你母妃生前宠冠六宫,那是专房之宠,你就算年纪小,也不是不知道吧?”

赵盈抬头,与太后四目相对:“我知道。”

“所以你母妃生前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委屈?”

赵盈咬紧了牙关,摇头说没有。

太后嗯了声:“她生前享尽天下福气,身后极尽哀荣,你要尽孝,去她牌位前诵经就是。

你弟弟这些天来,手抄佛经,连书房都不去了,你又知不知道?”

“母后!”

昭宁帝压着声音呵了一句。

太后猛然拍案:“你安生给我住嘴!”

她就这么三个孙子。

打从宋氏进了宫,后宫就再没有别的女人能侍寝。

宋氏死后,皇帝得了个孙氏,她纵有再多不满,强压着,什么也没说。

可孙氏于子嗣上没福气,孩子没能留住。

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了,看不到皇帝子嗣繁盛。

如今为了麟趾殿的事,还要她赔进去一个孙子吗?

太后转头去叫冯皇后:“绿芸是你宫里人,皇后怎么说?”

老太太在气头上,且这个架势,当着昭宁帝的面,跟赵盈说这种话,孩子跪在殿下,她连叫起的打算都没有,简直是要跟昭宁帝再撕破一次脸。

那就是要保赵清了。

冯皇后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来,就是不愿顺她的心意:“绿芸是儿臣的陪嫁,跟了我十几年,最老实本分的一个丫头,出了这种事,母后想叫儿臣说什么?

她从小就在我跟前伺候了,十六七岁时本该出宫去嫁人,她怕我一个人在宫里头孤单,不肯去,一拖拖到如今,快三十了。

我早想过,就算她年纪大了,有我在,有我们冯家在,给她找个好人家,多陪些嫁妆,也不是不成。

母后,赵清是皇子,他十八了,更该懂事。

且不说他该不该碰嫡母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就说这个事,难道您能下旨做主,叫绿芸做他的正妃吗?”

“皇后糊涂了。”昭宁帝越听越不对劲儿,拢着眉说了她一嘴。

太后果然连声发生:“好,你们如今一个比一个有本事,我老了,说话不顶用了,谁也不用顾着我,更不用看我的面子。

皇后说这话,便是说大郎强迫了绿芸了。

她是个大活人,她不肯,大郎能拿她怎么样?

好好的丫头不肯好好去嫁人,在宫里养了这么多年,心养的野了。

出了事要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我原见的比你们多!

真想死,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头碰死,等人发现,那身子都凉透了,还要你们看见,要你们救下来?

皇后是魔怔了,你的陪嫁丫头顶金贵,就该给皇长子做嫡妻正妃?”

她才是越老越不尊重。

这样的话,赵盈都听不下去。

这不是强要诬赖绿芸吗?

倒成了绿芸勾引,事后又来惺惺作态。

赵盈深吸口气。

冯皇后对太后的不满,非一日促成的。

早在母妃入宫专宠,太后袖手旁观时,仇恨的种子就已经在冯皇后心里埋下了。

想保全赵清,太后恐怕是保不住了。

赵盈柔声叫父皇:“儿臣想起来,头前有一日,儿臣进宫往麟趾殿去看母妃,偶遇过大皇兄,也远远地瞧见一个丫头,是一路跑开的,像是躲什么人,没看真切,但像是绿芸的身影。

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回头想想,大皇兄他……他只怕早就对绿芸动了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