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药浴(中)

崔易护送宁芙安全到达淮山山脚下。

临至, 崔易不免再次叮嘱,“公主,上山后切不可冒然行事, 若尊主药浴已经顺利开始, 我们万不可随意扰断。”

宁芙睨眼看过去, 声音严正, “我自然知晓。”

她坚持同来哪里只是为了耍耍性子,而是知道自己对阿烬的疗愈有积极效用, 这才决定奋不顾身。

他怕入魇之后对她失控,她又何尝舍得看他一人独自忍受痛苦。

两人继续进发。

崔易显然不是第一次上山了,从马上下来后, 他一直在前引路,模样看起来很是熟稔。

宁芙在后步步紧跟着,前方山路崎岖, 此山又巍峨,马车自然行不上来,故而等她爬到半山腰处的门亭独院时,已经累到额头冒汗不止,之后大口喘气好半响,才终于缓过劲头来。

一旁崔易倒没显什么异样, 面色如常,甚至连呼吸都没乱。

宁芙垂眼开口:“还没到吗?”

不知这院落是不是终点, 又看石阶继续往上通达,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宁芙拿起手帕缓缓擦拭着自己鬓角与鼻尖的汗, 心里也是一阵翻涌难言。

她很累, 阿烬也总说她娇气, 她今日就要自己克服。

崔易在旁收息敛目,也没想到公主能一口气随他爬上来,到这里,已经够显毅力了。

已经到这,哪有作阻余地,于是他略抬下巴,示意向一旁门院,回道:“就是这。”

宁芙脚浮,腿更酸,闻言真真松了口气。

……

往里走,见门前有两个看守在。

他们衣着简朴布衣,头带灰色弁巾,面庞显着几分稚嫩,似乎年龄都不大,明显不是正规兵士的打扮,倒更像是药坊的学徒药童。

崔易迈步上前与其沟通两句,其中一人点点头后,立刻进门帮忙传话。

可之后,两人在门口直直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见其回来。

太阳正烈,崔易不敢怠慢,于是忙叫公主去树荫下歇坐避暑,可宁芙却不肯,当下她煎熬难安,却并不是为环境,而是担心阿烬那边是否遇了难事,不然,他绝不会这样避而不见。

终于,崔易也等不住,他想叫另一药童进去探问下情况,对方正犹豫之际,院门却忽的被人从里推开。

宁芙被动静吸引住目光,当即抬眼凝视,就见一衣穿白衫,身形轻消的蓄须长者屹立眼前。

她不识对方身份,心头正隐隐有猜测,就见崔易在旁恭敬躬身,于是猜想大概被论证。

“可是公主殿下?”对方问,面容慈和。

宁芙看了崔易一眼,点了点头,忙应了声,之后又躬身示礼。

相比旁人叫她娘娘,她还是更觉公主称呼要显亲切得多,又想,却云师父大概在私下里,也不会如常人那般去唤阿烬为尊主大人。

“殿下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如此真是折煞老身。”

宁芙却坚持礼数周全:“阿烬视您为师为父,自该如此的。”

听她提及阿烬,却云面色微凝。

见状,崔易紧跟问道:“却云师傅,尊主眼下情况如何?”

宁芙也立刻凝神。

却云只摇摇头,微侧身示意两人进门,“有话先进来再说吧。”

……

从院门直通到药坊的路上,却云向他们述明了韩烬这一日半的具体疗愈情况。

过程十分不顺。

甚至比宁芙来前预想的最糟情况,还要艰难很多。

“按照原本的药浴疗愈计划,只要烬儿能在十日之内主动引魇三次,并彻底抗争消除,便算事成。先前我看他情况愈发见好,就觉三次引魇不成难事,可实际试验起来竟是举步维艰……”

却云医术高超,是世间罕见的大家人物,连他都愁容成这般,可见情况之危急。

宁芙内心慌跳个不行,话音都险些不稳,“师父,那可有另外的解决办法,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帮?无论多难我都可以,我,我只想为他做点什么……”

却云低眉凝看了她一眼,几番欲言又止。

之后到底把话忍了下来,他喟叹一声,声音沉道。

“现在幽室正封闭着,不到时辰万不能随意开启石门。你们先随我进药坊静心等一等,待之后石门开启,我进去查看情况,倘若他在里还是没有好转迹象,到时我们再商议其他。”

宁芙心乱如麻,却也知晓这种关键时刻自己不能冲动添乱。

她应声点点头,脚步不由加快,紧跟在却云身后。

“师父,叫您费心了。”

对方摇叹一口气:“公主不必说这些,烬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抛去身份之别,我早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他如今这般,是恶人造的孽,可老天不会一直不公待人,烬儿今生能遇见你,是他的幸运,更是他受尽磨难后才终于得到的馈赠,我们要相信,这一关他一定能闯过去,尤其现在有你在,他的抗争信念正前所未有的强烈。”

“师父,有您在,才是阿烬最大的幸运。”

却云只道:“从来都是你。”

……

宁芙与崔易等在药坊,却云一人按时辰前往幽室。

原本宁芙也想跟着同去,可却云却安排两人去做其他任务,言道入药浴的草药储备不多,叫他们在这帮忙多研些药粉备用。

其实,这些工作只需药童去做就好,却云临时把动手的活分发给他们,其意应是不想他们坐等焦急,生挨难熬。

知晓师父的这份苦心,宁芙没有再坚持跟去,而是耐心动手做事。

哪怕最后她真的帮不上阿烬,至少这药粉经她的手磨过,也是她尽得一份心力。

一切,都等师父回来再详商。

半个时辰过去,宁芙却刻意不去在意时间,她全神贯注地研磨药粉,用的力气极大,手心都被木柄蹭搓得发红。

崔易看不下去,欲阻劝,“公主……莫伤到自己。”

“我知道。”

将眼眶打转的泪意艰难忍下,宁芙低着头缓了缓才说,“只是不想叫自己分心去多想。”

为了不去想他,她只能叫自己忙起来,别停下。

崔易却盯看着她的手,眉心不由拧起,想起尊主出发前的叮嘱,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进行自虐行为。

他上前,却不敢失礼碰到公主,于是只好趁其不备,猛地伸手将药碾子夺过,背到身后去。

宁芙惊声,明显被吓了一跳。

“崔易!”

“属下失礼,还请公主珍惜玉体……”

宁芙恼忿地瞪着他,情绪在心头翻涌不息,可她嗓口发紧,当下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想在人前失态,最后关头,宁芙只好背过身去用力吸气作缓,之后,又倔强抬手,用手背擦去眼角悬挂欲坠的眼泪。

全程间,她坚持一声不肯出。

崔易嘴角扯了扯,可到底说不出柔劝的话来,同时更知自己不能过界,于是,他默然将手里的药碾攥握更牢,只想自己一定要保证好公主的安危。

气氛正凝僵,一药童忽的敲门进入。

来人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异样,施完礼后,他只如实传告却云师父的话。

“师父请公主前去幽室。”

宁芙一怔,忙回过身来,当即也顾不得面上还挂着湿痕,只嗓音含哑地开口确认问道:“现在吗?”

“正是。”药童点头回。

崔易又问:“却云师父只叫公主一人过去?”

对方再次点头,崔易只好留下。

宁芙当即已是半刻都多等不了,她叫药童在前带路,而后紧跟迈出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更急。

她知道,若没有更棘手的情况发生,却云师傅定不会专门寻她过去。

幽室那边,一定出了事。

……

幽室是韩烬多年秘密疗愈的特殊地点,寻常人不可随意靠近,更别说是进门。

于是,药童把宁芙指引到附近,示明路线后便自觉退离。

宁芙沿着小道走到尽头,入目看到一面石壁横在路中,她试着伸手推了推,石门果然从里被打开。

“师父……”

却云并未在房间内,而后一人独立在外,阖眼似在冥想什么。

闻听动静,他这才转身。

宁芙:“阿烬他……”

“情况不太好。”却云肃目直言。

即便她先前已经有过如此料想,可当亲耳闻听到结果,又看却云一脸的面色凝重,宁芙到底忍不住慌悸,在眼下所立的敞阔环境中,她只觉窒息到喘气不畅。

她艰难忍下焦忧,认真听却云师父把话说完。

“烬儿昨夜第一次入浴,按照时辰,第一轮疗愈结束后,不管能不能除魇成功,他都该清醒才是……可方才无论我怎样唤他,他都依旧处在昏沉之间,意识更渐消弭,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宁芙焦急不安,用掐握手指的方式来缓解当下紧绷的心绪,同时又尽力敛息,好叫自己声音不会发颤太厉害。

“师父,为何会这样?”她出声艰涩。

“是他自己不肯放弃,还在努力挣扎,可这样尝试所冒风险极大,一旦在梦境里沉迷,便有再醒不过来的风险,起初我将这样的方式同他说明,只是想叫他心里有数些,可万万没想到,引不出魔魇,他便走起极端。”

宁芙从没有想过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一切都超出了她可接受的范围,她慌虑到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余那句’再也醒不过来’在耳边不断回**。

她喃语:“阿烬是不服输的性子,他肯定不愿接受自己控不住内心魇魔,所以才会……”

“大概不止如此。”

却云认真语道,“魇毒是奇症,实际世上并无对症的解药,阿烬先前服用的药丸,是我容汇所有类似病症的药方勉强配得,也终于寻到些许效用。可说到底,还是药不对症。”

“魇毒发于心,欲解,只能用心药医。先前他内心完全被仇恨占据,魇魔便由此得以汲养,寻机发作为祟,可现在姜氏一族早被倾覆,烬儿心上的恨意在一天天慢慢消解,魇魔得不到足够养分,便换寻从阿烬的痴想入梦。”

宁芙怔愣,听得一知半解。

而却云也将重点引出,“烬儿已将全部向我告知,他先前数次入魇,都是为你波动情绪,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眼下,魇已经将你化进到他的梦里。”

在宁芙震惊的目光下,却云说完最后一句。

“那应该是一个美梦。所以,烬儿迟迟不愿醒。”

……

之后,却云没有再多言,或者给出过多的引示。

他只将开启幽室房门唯一的那把钥匙交到宁芙手里,紧接迈步出了院门。

事到如今,旁人已经再帮不上一点儿忙,只能局中人自己主动破局。

而韩烬在局中,宁芙也在。

宁芙站立原地独自凝思片刻,之后抬眼,目光透着坚定。

她大步拾阶而上,拿起钥匙将房门打开,之后再谨慎落锁。

走过长长的密道,视线愈发昏暗不清,里面没有阳光照及,只余墙壁上零星的点点烛明。

终于到达。

入目,是幽昏的龛壁,蒸腾的水汽,还有他的劲阔肩背。

药味刺鼻,宁芙闻不惯地咳了两声,可脚步却未被阻停,她一步步在向他靠近。

他阖着眼,一动未动。

在特制的药桶里,水温是不间断生热的,于是波纹涌**在他胸口处,游漾出层层涟漪。

这就是这里唯一的生气。

转身将后面的几层幕帘仔细拉上,宁芙手心紧握了握,像是在给自己鼓气。

之后,她目光坚定地转过身来,临近到药桶前,开始将身上裙衫全数除解褪落。

不知他能否听见,能否觉察到外界的异动。

但宁芙还是想尝试将其唤醒,她再次向前靠近一步,之后俯身轻声耳语。

“阿烬,是我。”

他依旧紧紧阖目,没有给出一点反应,一丝反馈。

见状,宁芙心里瞬间难过又失落,但她还是勉强勾了勾唇,并不泄气。

她屏息踩上木凳,动作尽量放轻,而后保持着与他面贴面的姿势,一同泡进了温热的药池之中。

桶里面足够容纳下两人同坐,宁芙一开始也的确不敢离他太近,就像梦游中的人不能被轻易叫醒,她更不能一上来就作扰得太肆意。

片刻后,她依旧靠着桶壁,但膝盖稍屈,她在尝试伸出脚尖去触及他。

从下到上,她陆续踩上他的脚,小腿,膝盖,这些全部都没有反应……宁芙眼睫颤了颤,稍停顿。

一阵凝思过后,她咬咬牙,决定继续往上轻踩。

控着力道落足,结果竟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位置精准。

猝不及的,阿烬鼻腔粗沉哼溢出一声,虽并不十分清晰,但绝对是他自己主动发出。

即便很轻微,但宁芙终于得到一丝反馈,总能受到几分鼓舞。

她又试着去踩他的大腿和膝盖,可他唇齿间始终紧闭,再没有发出一次声音。

这叫宁芙不禁怀疑,自己方才那一声是不是当真为幻听。

于是为了验证,她只好再次去探危险地带。

这样的行止实际对她来说相当考验,大醴女子对脚下的重视程度超然,宁芙这般亲近他,实际上比她任何位置去贴都更觉羞耻。

咽了下口水,宁芙再次弯膝实落下。

她目光生怯地盯着他的俊容,可这回,却不见他的任何反应。

默了瞬,宁芙轻咬住唇,眸光水盈盈的。

她暗下决心,终于肯用上些力气,却完全不敢再看他了。

“嗯……”

豁然。

一道粗哑闷喘迸发。

再清晰不过的靡声,叫人如何也不会怀疑此为幻听。

宁芙完全吓愣了。

此刻,阿烬眸上映着猩红,她完全不知……他何时竟已睁开了晦暗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