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 韩盈被侍婢哄着去午眠,剩下三个便坐席闲聊。
期间说起太后娘娘寿宴一事,夏芳菲看向宁芙,主动提议说道:“芙儿一直闷在王府会不会住得无聊, 不如过几日跟我一道进宫去换个环境散散心, 到时我只说你是亲友之女, 跟着进宫是为帮我照看着阿盈。”
宁芙闻言思寻了下, 她确实不太想一直待在王府的金屋里,长久下去,仿佛自己真成了阿烬豢养着的金丝雀。
可是思及阿烬的隐秘计划,知他还另有一番斡旋, 便想自己眼下还是避免抛头露面才好。
她看了韩烬一眼, 像是征询,对方也正好将视线扫过。
他并无阻止, 允道:“去吧。”
“真的可以吗?”宁芙倒显迟疑。
韩烬点头,安她的心,“无妨, 宫宴上没有外人, 到时给你换一身份, 自惹不了嫌疑。”
夏芳菲也紧随开怀一笑, “参加家宴没什么可顾虑的,我不专门拉你去人前介绍就是,到时只在殿中给你找一安静又不被注意的座位。你便与阿盈坐在一处,阿盈平日认生得很,这回有你在身边陪着她, 我也能安心多和太后娘娘闲聊几句。”
见阿烬已经允下, 芳娘娘又如此盛情, 宁芙没什么可过多顾虑的,尤其阿烬素来比她更能思虑周全,想来参加宫宴而已,不会节外生枝。
于是她点头应下,问好宫宴寿诞的具体日子,决定去见一见雍岐的宫殿风光。
……
到了当日,宁芙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素气裙衫,钗环配饰都不见分毫靓丽,显然有刻意降低存在感的意图。
女眷与外男不同行,阿烬进宫前已特意安排她与芳娘娘同坐一辆马车,待上车后,阿盈见了她眼神瞬间一喜,与上次相比,小丫头显然害羞少些,都敢试着往她怀里凑了。
宁芙亲切地抱住阿盈,又与芳娘娘打过招呼。
夏芳菲应了声,紧接目光往她身上一扫,立刻眼尖地看出什么,随即掩笑说:“芙儿,你故意穿这么素也寻常不到哪去,这么招人的一张脸,身着素衣反而更将你衬得娇柔楚楚,待会旁的贵门子弟若多看你几眼,阿烬定会忍不住吃味。”
宁芙被说得脸一热,听得打趣更实在羞窘,于是忙摇摇头道,“不会的。”
夏芳菲莞尔不再多言,当下看着阿盈被宁芙抱在腿上又逗又哄的,实在打心眼里对这儿媳妇满意,虽然儿子是混了些,但只要媳妇找得好,不要儿子多要一个漂亮女儿也是足足赚呀。
……
进了雍岐王宫。
开始时,宁芙走在甬道上,还因新奇于雍岐王宫的巍峨壮观而左右观摩,先前便听说雍岐王殿的横阔占地为六国最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过了永定门,人慢慢多了起来,宁芙停止了左顾右盼,只牵着小阿盈的手安安静静跟在芳娘娘身后。
期间,她尽量垂目掩着脸,遇人多时便抱起阿盈来避开目光,好在众人的注意力始终都在健谈的芳娘娘身上,所以她一路走来并未受多少瞩目。
因为韩烬的缘故,芳娘娘实际比雍岐太后还要更受尊崇,只是芳娘娘亲和随善,从不端架子,不管韩烬如何权重,她都照常尊上庇下,因此十分得众人爱戴,更与太后a娘娘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和谐中。
宁芙在后默默地观察着,目睹着芳娘娘在为人处世方面如何做到面面俱善,既有几分端持,又不过于矜傲,面对新帝妃嫔时随善亲和,面对重臣官眷又十分庄仪,再到与太后娘娘相对时的自然谦卑,处处游刃有余,一般人很难做到。
大概,这便是昔日间芳娘娘受前皇后迫害的原因之一,她玲珑的性子实在讨人喜欢,若被视作假想敌,便一颦一笑都易遭嫉恨。
待之后身边拥簇的人少了,夏芳菲这才得空落了座。
趁没人注意,她挺直的肩膀这才渐缓下来,又悄悄对宁芙道了句,“可算没人了,刚刚笑得我脸都要僵了。”
“……”
宁芙眨眨眼,若非亲见,她似乎很难想象得到,眼前展露真性情娇憨一面的美妇人,刚刚还八面玲珑,无懈可击地应对着后宫诸多纷扰。
“娘娘很是得心应手。”宁芙由衷赞叹了声。
夏芳菲啧了声,声音懒懒,也有玩笑意味:“生活所迫,这不是得给新帝妃嫔作表率嘛。我倒还好,实际太后娘娘才是真正的遭罪,她以前胆子可小了,现在出来不得不装气势,努力撑场面。”
宁芙有些忍俊不禁,愈发觉得芳娘娘有趣。
这时,从旁又过来一个作势闲叙的娘娘,与夏芳菲交流中似无意问起宁芙的身份,夏芳菲反应很快,当即便言称宁芙是她远房堂妹家的女儿,此番是入京访亲。
对方也顺势称呼了她一声表姑娘,宁芙礼貌弯唇示意,同时默默记住了自己今日所顶着的身份——远房表姑娘,阿烬的……表妹。
她抬眸,随意向前席瞄了眼,可不知是否真为心有灵犀,还是他一直在盯着自己,两人便如此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心头隐隐欢悦了下,宁芙有所迟疑,但最后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隔得这样远,旁人应注意不到什么,怀揣这样的心思,她不禁胆子大了些,承着他的灼目。
真威风啊。
远远看着他尊于人前的威厉模样,周身又散发着不喜人近的漠然,宁芙难免有被偏宠的得意小心思,因为只有她看过他柔情时的模样,动情时的模样。
他可以不这样冷,也可以热得灼人。
甚至烫进她身体里。
不再是不通□□的乖乖公主,宁芙觉得她被教坏了。
眼看周围落座的人渐多,宁芙赶紧收回视线,得了芳娘娘的眼神示意,她起身领着阿盈悄悄挪到三排之后的位置。
此处正好有一立柱,旁人看过来时大概只能看到她一半的身影,宁芙十分满意这位置的隐秘。
等着食膳上桌之际,宁芙和小阿盈压低声音一直说说笑笑,可忽的,她似有所察觉地抬眼,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女子正盯看着自己,眼神不算多么友善。
见其穿着打扮奢贵,身后又跟着一众婢女,便猜知其身份定是不凡。
只是宁芙都不认识她,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多想。
可等她慢悠悠地饮完一杯茶后,再用余光瞥过去,却发现那道敌视的目光依旧没有消失,只是除了敌视,更多了几分打量。
毕竟对方也没有真的做什么,宁芙眨眨眼,即便感觉不适,也只好尽力将其忽略掉。
这时,小阿盈悄悄凑她耳边,小声说了句,“嫂嫂,那是侯府的姐姐。”
“阿盈认识她?”
小家伙用力点点头,“她总来宁苑看母妃,也看阿兄。”
宁芙似乎忽的懂了些,她不动声色,顺着小阿盈的话笑着接道,“也看你这个小家伙吧。”
闻言,韩盈的眼神忽的黯淡了些,“没有,林湘姐姐不爱理我的,只嫂嫂喜欢阿盈。”
这话,宁芙听得几分不舒服。
若对方来宁苑是有意讨好阿烬与芳娘娘,那小孩子的感受也该一起相顾上才是。
大概是有些人觉得阿盈无用处,便懒得对一孩童消磨耐心吧。
可在小阿盈眼里,这是又一次被人异待,得不到答案,小姑娘会不会敏感难眠,忍不住去钻牛角尖儿呢。
“那我们也不要理她了,阿盈来和嫂嫂好,行不行?”
阿盈一下抬眸,方才还模样蔫蔫,闻言后却立刻恢复了精神气,用力地点点头。
正好餐食上了桌,宁芙照顾着小孩吃饭,也没心思再管什么林小姐,张小姐的。
没必要的人,懒得占脑子。
前席列坐的都是雍岐宗亲,宁芙用膳期间好奇地向上打量过去一眼,眼见雍岐新帝确实年少,甚至还有些乳臭未干的感觉。
这也难怪阿烬要握兵掌权,先不说能力如何,就光这一分气势,新帝韩炘便逊色了不少。
众人送了礼,贺了寿,宴席本该就这样氛围欢悦地结束。
可席末,殿外却传突兀一声——东崇使者特来为太后娘娘献礼!
闻言,宁芙拾箸的手一顿,内席也一瞬安静下来。
众人停筷,将目光移向外,而后看着携礼入门的几个异域打扮的使者,面容纷纷显露出错愕与惊奇,之后更是将目光一齐移看向韩烬。
若没有摄政王的招呼,这些东崇人怎敢冒然进郢都?所以这是尊主又有什么新的指示,众臣皆猜测。
宁芙同样不明地盯看过去,同时将自己掩身在石柱后,尽力侧身遮着脸。
她现在身份还为隐秘,怎能与东崇人直接相面,尤其她的画像说不定已经在东崇贵户间广为传播,今日入殿的使者也不一定认不出她。
阿烬自明这些,怎还会邀东崇人来,这不是会坏了他原定的计划。
正思寻着,韩烬忽的起身,木桌发出嘎吱一脆声,动静实在不小。
他侧身抬眸,冷冷看向皇座之上的新帝,而后无波言道:“这是陛下请来的客人?”
韩炘闻言只随意笑笑,似乎并不觉这是什么大事。
他轻轻松松应对:“兄长莫怪。寡人原本想邀来东崇使君,与其商议贩珠的商线开拓,可没想到兄长忽的将养蚌人全都赶走,打了寡人一个措手不及,可邀请信函已经寄出,客人也千里迢迢地出发,总不好中途无礼驱客吧?”
原来还真是为这小事便耿耿于怀上。
韩烬冷下脸色,心想自己还真是高估了他的肚量。
新帝怕是忘了,当初是他打平天下,抚平雍岐内乱,而后将皇位干干净净地拱手让给他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他没打算养政权傀儡,适当的时候也会放权,可前提是,对方绝不能是一条养不熟的狼。
韩烬面色很不好,口吻警告,“这条商线以后不必再做,西潭的珠,我全包了。”
被当众下了面子,还是在太后娘娘的寿诞上,韩炘挂不住脸地隐隐薄怒加隐忍。
众臣也随之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于是纷纷垂目不敢多言,全场只殿中心的那一帮东崇人像看热闹一般的,目光在大殿上来回逡巡不停。
宁芙生怕被他们看出端倪,便只好借着阿盈的小身板来躲。
小家伙眨眨眼,很奇怪地发问,“嫂嫂,你藏什么呀?”
“……嘘。”
她确认两人这一来一回的声音并不大,可那为首的东崇使臣就是目光精准地瞥过来,而后眼神犀利地往她脸上淡淡扫过。
幸好前面那石柱挡得恰好,宁芙又躲避及时,便想自己的真面目并未叫使臣看清。
只是现在不是松一口气的时候,刚刚听到阿烬与新帝的对话,她知晓这群东崇人的出现并非是得阿烬的属意,若如此,情况怕是有些棘手,她须得无声无息地溜出去才好。
“王兄要那些宝珠可是有其他的重要用途?只是寡人想不通,有什么事比充盈国库更重要呢?”
“这话不止一人问过,说得烦了。”
韩烬蹙了下眉,神色透着隐隐的倦,只是想起先前母妃的嘱托,他这才忍了忍脾气道,“只最后再说一遍。那珠,是我送美人的赠礼,陛下可否相让?”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可是美人……哪来的什么美人?
郢都谁不知道,尊主素来不近美色,身边甚至连宫婢都无,就只留几个下属随从在身边伺候。
一时间,众人都以为这是尊主的调和之言,认为他不过是不想将场面继续僵化。
宁芙听了这话,不禁提起一口气,生怕阿烬会冲动的将她带到众人视野之内。
却不想这时,先前一直对她有所敌意相视的林湘姑娘,此刻忽的从坐席站起。
而后,不知她真是如此作想,还是单纯只为解围,竟开口道:“下月是臣女生辰,我先前已向烬哥哥讨得礼物,不知炘哥哥可否有什么表示?”
她这话一出,现场的紧张氛围倒是降下来些。
连新帝都缓和了些脸色,似想借着这个台阶而下。
可韩烬抬了下眼皮,并不是很给面子,也懒得做这出戏。
他什么也没多说,只忽的转身,向着位席之下迈步走去。
而他每走一步,宁芙的心便不由纠紧一些。
她是不想看到阿烬当众和别的姑娘纠缠不清,可顾及着东崇人在,她本打算受了这个委屈的,任由那林姑娘冒领。
可谁知,她忍下,阿烬却不许。
几个阔步走到她面前来,韩烬没有直接开口,只是将目光盯到她的耳垂上,稍顿。
“怎么没戴耳饰?”
宁芙有些无法承受他当众的逼进,慌乱之下只怔茫冲他眨了眨眸,几分心慌,更有悸动。
他则弯下腰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绸环包的小盒,递上前道:“本想回去再给你的,可见你戴的首饰太素,便这会儿给你吧。”
说完,他将盒子打开。
两个格外润泽圆滚的粉珍珠映眼,宁芙方才知晓,他竟为自己打了一对珍珠耳坠,而取材,便是方才争议于朝堂的价值连城的粉珍珠。
他说宝珠赠予美人。
而美人,就在眼前。
不理会周围人的灼灼视线,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帮宁芙戴上。
再开口时,他声音不自觉扬了些,甚至带着几分揶揄意味的故意逗弄。
“表妹,甚美。”
心头麻了下,受他声音的蛊。
此声,全场皆可闻。
她抿抿唇,耳朵不由发烫,差点儿就要忘了,今天,她是这样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