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坐上, 谢言笙看着两越奴已上阶立毕,不由瞥眼扫过坐于自己左前方的南越公主。

她目光自带不善。

原本这一场会如此兴师动众,最初便起源于她与南越公主的那场比武。

芙儿是为她挽面出头, 这才硬着头皮承接下驯奴的挑战, 也因此引得南越公主屡屡不依不饶的故意找茬。

忿忿移开眼, 谢言笙又收神看去阶上,稍稍打量后, 她不由出声喃了句。

“芙儿是很紧张吗……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对, 还似有些异样的红。”

坐她身侧的谢钧闻言也看过去, 却未有深想,“大概是有些犯难吧。公主殿下自小被悉护得太好,娇娇弱弱, 甚至生人都少见,眼下叫她驯教一凶野男奴,身边还未有帮手, 确实不是易事,紧张些也属自然。”

谢言笙又说:“我昨日已跟她说过了,有我们在旁随护,就算驯服不成, 也绝不会叫她被伤一根手指头, 可芙儿却心大的只叫我放心, 说她自己很有把握。”

“好了,我们不如相信芙儿一回,你这般心忧外显, 倒是助长了南越公主的威风。”

谢言笙不服地哼了声:“若不是我上次受伤, 岂会给南越公主出风头的机会?她那样的身手, 根本打不过我, 若她再敢挑衅,我一定……”

话未说完,宁桀威然回眸,将她小声愤然的话生生打断。

“一定什么?”

谢言笙一愣,抿抿唇赶紧心虚地低下头,“没什么。”

谢钧看着自己阿妹原本还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被太子殿下说了一句,马上就怂得像是只猫儿,于是不忍弯唇笑了下。

宁桀继续持重言道:“没什么的话就安分一点儿,肩上的伤没有好利落,还总想瞎折腾些什么?”

谢言笙有些不敢去看宁桀的目光,尤其从他嘴里听到肩伤二字时,便更不自在讪讪避目。

早已痊愈的伤口,在此刻忽的泛起些异样的微痒。

她沉沉呼出口气,小声应道。

“知,知道了。”

……

台上,宁芙屏气持鞭。

她拿着自己那根特制的抽了芯的软鞭,暂先走到柏青面前,而后给他示意了下眼神,之后利落挥鞭而下。

一鞭、两鞭、三鞭……

先前有过特意训练,眼下她自知该如何持控力道,加之鞭子提前动过手脚,所以十鞭抽打下来,柏青并未受到实际的鞭痛。

很快轮到阿烬。

宁芙走过去,手心麻麻的,纵然方才落鞭无力,可为了不叫南越公主生疑,她握鞭起势很足,并且每次下挥的动作幅度都很大。

她刚要动手,却被身后南越公主忽的出声叫停。

“等等。”

宁芙一顿,下意识将手指收得很紧,生怕被她察觉到鞭子的端倪。

她迟疑转过身来,正对上南越公主投向的打量目光。

“五公主力气实在太小,十鞭抽下去,那人身上竟一点血印子都没现出来,这算什么?”

南越公主一副不甚满意的口吻,说罢,又凝盯在她手里紧握的鞭身上。

宁芙瞬间有些心虚,纵然面上强行佯装着镇定,可手心却早已忍不住地向外浸汗。

若作弊手法被她发现,南越公主身为一个异客,自然不会真的对她做出什么过分举动。

可如此,她身为公主的颜面会因此扫地,甚至牵连到言笙,更致上升到国家信誉的层面。

说大可大,说小亦小,全在对方什么态度。

可依南越公主不依不饶的性子,自然是怎么搅合怎么开心。

宁芙定定神,尽量将她的注意力从鞭子上移开,于是主动迈前一步,镇定出声:“关于这个,在约定之初我们并未有明确的说法,而且你也只要求,由我来执鞭便可。”

闻言,南越公主没立刻回,只是从坐席上起身,而后拾阶向台上走去。

众人的目光纷纷跟着她,就见其上台后直接越过宁芙,向着那即将被执鞭刑的越奴身边靠近。

位临之际,她忽的抬手,放落在那奴的肩上拍了拍。

南越公主背对众人,故而此刻也就韩烬一人可见,她目光转瞬从平和变到犀利,直直地威慑凝盯,似乎是在提醒他,要注意自己南越人的身份。

可惜,他不是。

“五公主若不用力,给人挠痒痒一般的感觉,我怎知这奴隶是因认主才对你行举恭顺,还是本就不觉痛苦,躲不躲都无所谓。”

谢言笙先坐不住了,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原本就是你未提前说清楚,哪有这样中途打断的道理,难不成这就是你们南越国的交邦国仪?”

“我未说清楚?好……”

南越公主声音沉沉,目光也立刻寒下,随即,她抽出自己腰间别着的黑皮软鞭,毫不犹豫地直直用出十二分的力气,狠狠抽打在韩烬身上。

登时,就见他手臂内侧的衣帛尽被抽裂,碎布边缘沾就着血肉,外翻着血腥映目。

见状,宁桀一瞬蹙眉,谢钧也未想到南越公主会忽下狠手。

台上柏青更是坐不住,他护主心切,却被崔易眼神一下提醒住,这才生生忍住了反抗的冲动。

现在身份暴露,绝对是下下策。

崔易多柏青一分沉稳,虽心头同觉憋闷屈辱,却更懂当下要忖度利弊,分析得失。

尤其秋猎将至,他们很快便能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在此栽下跟头,实在不必要。

南越公主自不知她惹到了什么人,更不知她能得手,全在对方未闪避,或者说是故意受之。

此刻,她全然未觉,还十分有理地开口:“我教训我们南越国的奴隶,可不碍你们大醴皇族什么事吧?既然五公主和谢小姐都说,如何驯奴是我事先没说清楚,那好,我便在此一鞭一鞭地示范,保证给五公主好好打个样,叫她知道,打鞭究竟该是个什么力道。”

“不可!”

宁芙下意识去阻,她眼神透慌,紧紧盯在阿烬的手臂伤处,又怕被旁人看出她的过多关切,只好强忍奔过去的念头。

她牙关咬紧,隐忍到极致,再抬眸,目光罕见地透显出凶意。

南越公主还在大言不惭:“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本国的奴隶,就算我如何打他,他也不会有丝毫反抗,五公主你呢,敢不敢拿我这鞭子来试一试?看他到底认不认主,会不会目眦尽裂地扑咬你?”

“我早说过,他已重新认主。”宁芙冷冷。

南越公主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笑得十足夸张,半响后才收敛得意,趾高气昂地伸手把鞭子递给宁芙。

“是嘛,那你来证明给我看啊。这回会不会抽鞭了?若不会,我还可以再继续拿他给你作示范。”

说完,她不给宁芙片刻反应的时间,明显不是真的想听宁芙回话,她眯眸直接下手,正对着韩烬胸口位置,又狠狠挥落沉重一鞭。

“你住手!”

宁芙出声,隐忍得手指都在发抖,可全场众人除了她,几乎没有一个人有很大的反应。

她知道,若南越公主此刻实际伤害的是自己,那不管是二哥言笙,还是谢钧哥哥,都会毫不犹豫冲上来相护,并会即刻将对方拿住。

可是换成一个奴隶,便没有人会去在意其生死与病痛。

尤其,他还是越奴的身份,大醴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多管闲事?

所以眼下,除了她,阿烬真的再无人管顾。

“我可以不打他,那换作你来?”

南越公主继续相逼,又将她那把锃亮的黑皮软鞭向前递了递,而后补充道,“不见血,不算数,如此实实挥落十鞭,我亲自来替殿下数。”

“无妨,打吧。”

韩烬沉默半响,终于艰涩出了一声。

宁芙动容看向他,却迟疑着不肯动。

尤其,看着南越公主手里那把软鞭的鞭身,上面竟还铆着不少的金属锥点,明显是为加大攻击力度的巧设。

那锥点凸显,当下被头顶午阳耀照得不停闪烁光刺。

若真的用这把鞭子抽打……十鞭,怕是要出人命了。

“阿烬……”她无措出了一声。

“别怕。”韩烬这一言声音极小,大概只台上几人可闻。

南越公主正好入了耳,当即直觉怪异地忽的抬了下眼,目光打量一般,逡巡在两人之间。

别怕……

他难不成是在哄人?

想自己当初在公主府认明他的身份,并慷慨赐予他亲吻自己手指的权利时,他当时的反应实在没现多少敬意。

只一派冰冰冷冷,不觉分毫惊喜,甚至面上还浮闪出些许不耐的神色。

那时,她只当自己是多想,更以为他是天生性冷,不易被人接近而已。

可现在,亲眼见他对宁芙明显态度不同,开口刻意收敛得轻轻柔柔,仿佛只声量大些,都怕会吓到她一般的小心翼翼。

思及此,南越公主戒备眯眸,眼神警告,而韩烬神色淡淡,对此威胁视若无睹。

台下,宁桀言辞鼓励,“芙儿别怕,你打就是,他不敢造次伤你。”

她根本就不是不敢……而是心疼!

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理解她。

对一异族男奴生了怜悯,生了恻隐,甚至还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明明连她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更何况旁人?

韩烬看着她,眼神意味很浓,他不顾南越公主从中阻隔,只定定将目光放落在她一人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我临众认主……”韩烬轻笑了笑,明明身体正受着伤痛,却还能那么泰然自若。

他继续轻哄着,口吻更有安慰意味,“没关系芙儿,若这是认主的代价,我只觉得代价太轻。”

认主的代价,拥有你的代价。

即便刀山火海,毒瘴深泽,他心甘踏入,亦不会有一瞬的迟疑。

这不过十鞭而已。

先前在雍岐领兵征战,究竟什么伤他身上没受过,更何况这鞭是心爱之人挥落,他自受之如饴。

只是唯一揪他心的,是小公主每抽落一鞭,都难受得仿佛要掉眼泪。

旁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唯独这泪,落他手上,比鞭伤更痛千倍、万倍。

终于,十鞭挥毕。

宁芙几乎是双手发颤地将鞭子还给南越公主,她全程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他的伤。

就像是一个被牵着线的人偶,木讷讷地抽下了艰难的十鞭。

而南越公主在后,当即已愤懑到牙都快咬碎。

虽先前有了几分猜测,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国奴隶,竟对这一大醴公主生了认主情愫,此等作为,简直无异于是当众打她的脸。

她自觉身受奇耻大辱,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甚至对那奴隶起了狠厉杀心,可四周皆密列着大醴士兵,尤其大醴太子也在现场,她根本就没有动手的机会。

约定如此,她只能愿赌服输。

最后怨愤瞪去一眼,悻悻而离。

宁芙已没心思再应付她,迈阶而下,当即只觉浑身疲累。

几步走到宁桀面前,宁芙勉强扯了个干巴巴的笑意,“二哥,我早说过,他对我很是忠心,你根本不必带这么多卫兵过来。”

“以防万一。”

宁桀提起那奴,第一次不带厌恶口吻,明显韩烬弃舍本国公主唯护宁芙的举动,深得他心。

谢言笙也附了句,“想不到他对你的忠诚程度,已经超过了南越公主,这回我终于算彻底放心了。”

谢钧不知其中有那么多的因果,当下也只对方才那认主一幕做评价。

“几月不见,芙儿的确是成长了许多。”

宁芙随意对他们应了几声,之后再次看向宁桀,缓声开口。

“二哥,他伤的……很重。”

宁芙口吻淡淡,语气更平,此话几乎没外显出一点超乎主仆关系的过分关切。

只尾音不易察觉地隐约生颤,昭告着她此刻正心扉剧痛。

闻言,宁桀会意拂了下手,吩咐手下去寻军医。

他没那么冷性冷情,知晓那奴今日是为相顾芙儿的颜面而伤,自会给予及时医治。

“放心,他受的只是些皮外伤而已,危及不到性命。”

可他先前不知已经受了多少伤……

旧伤未愈,再添新伤,究竟要累计到何时,才会真的威胁到他性命?

宁芙心痛难忍。

尤其,她是那个持鞭人。

“好了,我与他们两个还有军务事宜要商议,便不在你这公主府继续逗留了,你是现在回宫,还是……”

宁芙没犹豫,“等军医来了,我再走。”

宁桀点点头,允了,又转身冲崔易吩咐了句,“你留下,照看好公主。”

“是!”

……

宁芙找理由把崔易催促走。

眼下,她并不知崔易与自己同属一个阵营,身边自不会留二哥的眼线。

崔易没多解释什么,当下只配合地默声离开。

宁芙见军医来,拖了拖没有一齐跟进去,只待人走后,她这才等不及地直接奔进偏院。

刚进门,正好看见柏青手端着一盆水从内室出来,她走近些,一眼看到那盆沿边上搭挂着条灰白棉巾,正中心位置正从洇着刺目的血痕。

柏青见了她,面上未显意外,只恭敬示礼。

宁芙却急一些:“他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派来的军医已经看过,无妨什么大事,只是新伤加旧伤,公子上半身几乎已没什么好地了,眼下擦过金疮药,公子正在里憩休。”

宁芙却不敢松懈半分,必须要亲眼所见他的状况。

“我进去看看。”

……

迈过门槛,将房门闭严。

宁芙急慌小跑着奔去床沿边,凑近后,她根本不顾阻拦,直接二话不说要将他身上遮挡的布巾掀开。

刚刚才涂抹了药,要盖什么布巾?他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的伤。

韩烬摁着被角,对她摇了摇头:“别看了,只是小伤。”

宁芙还是一言不发,只坚持要往下扯落。

当下眸光随意一瞥,看到他额前仿若强忍吃痛而浸出密汗,于是再也忍不住地情绪崩溃,眼泪垂悬,止也止不住破堤而出。

“别哭啊。”

韩烬轻叹了口气,抬手擦拂,小心帮她掠过眼尾的晶莹泪珠,“我从小受得伤太多,大概身体自成防御,后面渐渐便有了钝感,很多时候,我对痛觉的感知并不十分敏锐,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痛。”

她不相信,啜泣未止。

而后慢慢将纤细的手指试探地从下钻进,抚落在他胸口位置,慢慢点戳,反复细致验证。

她吸了下鼻,言语犹带哭腔,之后确认问道:“真的没感觉吗?这怎么可能……”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说辞。

她手心温热,实实贴着他的肤。

又似困惑,不放过地一处接一处去亲测。

于是这回,韩烬没有像方才那般,毫无犹豫地立刻回答。

“鞭抽的痛觉的确不很明晰,可你摸我。”

他顿了顿,眉心不自在地轻拧了下,“我会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