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惊吓的宁芙暂被安置在谢言笙的营帐内,有宁桀在旁陪着,她喝了几杯温热的盏茶,又缓了好一会儿,这才稍稍平静下惧恐心绪。

这时,谢言笙也闻讯赶了过来,她脚步匆急进帐,之后率先将目光关切定在宁芙身上,见她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同时盔铠森森,跪地抱拳行礼。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宁桀看向谢言笙,薄唇抿了抿,拊手启齿应道:“不必多礼。”

“是!”

谢言笙起身,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走到宁芙身侧,声音轻慢放柔,“殿下身份尊贵,怎可来这种地方?方才到底是谁这般鲁莽,竟敢在殿

“言笙。”宁芙主动握住她的手,摇头解释,“我没事的,当时陈副尉并不知我在他身后。”

闻言,谢言笙一顿,自知自己失言,陈副尉陈觉是太子麾下的人,纵官职在她之下,可也轮不到她越位去教训。

她扭头,硬着头皮向宁桀解释,“太子殿下,属下方才一时情急,出口有失。”

宁桀目光微动,口吻淡淡:“陈觉是该教训,此事便交由谢将军,不必姑息。”

谢言笙迟疑了下,遂恭敬领命。

听他们提及陈觉,宁芙在旁没有作声,心中却是不由再次想到那双被困锁于铁笼中的,目光猩红的眼睛。

她从未被人那样恶狠狠地仇视盯过,就像深林野兽瞅紧了猎物,下一刻就会扬起利爪猛扑过来,他不会留情,只会毫不犹豫地咬断所猎之物的喉咙。

宁芙脸色有些苍白,喉头也稍稍发紧,她深呼了一口气,神色尽量保持如常,不想叫宁桀和言笙看出她的生惧异样。

被一奴隶吓到,显然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她本意将那些血腥之象快些从脑海里清空,可一想起自己走时,那人最后目露出的求生之意,宁芙竟有些做不到真的见死不救。

于是犹豫半响,她还是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问说:“言笙,营中那些关在铁笼里的南越人,他们还要被关到什么时候,我看他们果腹都难……实在有些可怜。”

谢言笙并不为所动容,却也如实回说:“这段时间我来营中的次数不多,具体情况确实不知,不过南越人向来刁顽不服管教,之前也出现过类似的伤人事件,不杀鸡儆猴,难展我大醴军威。”

说着,谢言笙又怕自己语气太硬会吓到宁芙,于是不由放缓语调再次补充说,“我理解殿下心软,所以才说军营寒肃之地不适殿下这般娇柔闺秀来,我们衣着盔铠,早已生死见惯,可殿下身为金枝玉叶,万不能受一点伤害,殿下就应穿着最美的花裙,鞋底踩在花瓣铺就的青青茵路,岂能沾上泥泞中的污。他们不过蛮奴,配不得公主殿下的慈心。”

闻言,宁芙怔忡了瞬,原本还想为那人寻医救诊的话也由此被堵住。

她自不会怪罪言笙心狠,言笙是军武之人,血腥杀戮见遇得多,凡是理智在先,国事在先,这并没有什么错,两人经历不同,故而思考的角度才会有所异。

宁芙只好说服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于是弯唇冲着谢言笙笑笑,忙改了话题,“好了,不说这事了。今日摆擂比武,我大醴的巾帼女将军要迎战南越公主,我岂能不来助威?眼下我求着二哥带我过来,你反倒还怪我,要不你连我二哥也一起怪了,反正是他带我出的宫。”

“殿下……”

谢言笙下意识看了宁桀一眼,不想宁桀也正垂落目光在她身上。

他不管她们的玩笑话,只盯着谢言笙的肩膀,交代说:“待会莫逞强,身体重要。”

谢言笙愣了愣,很快掩住眸中的不自在,后而平声应道:“是!”

……

午时烈阳高照,擂场呼声阵阵响起。

宁芙努力将那人血浑的面容从自己脑海中驱散,注意力移转,她全程紧凑跟站在宁桀身边,与他一同围在擂台最前一排,看着周围兵将们情绪愈渐高涨,宁芙也对即将开始的这场对战不由心生紧张。

这里毕竟是大醴的军营兵所,纵她南越公主再怎么嚣张,谢言笙的主场优势还是伴着四地高扬的赤色军旗助威,与上台时不断地鼓气喝彩声而扬展现出。

台上同现两人,宁芙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南越公主之面容,她身量很高,额前带着串珐琅宝珠头饰,头发用红绳辫就成两根粗长的麻花辫,自然垂落腰间,一身鲜红色收腰戎装很是显眼,脚踝处还带了银铃铛。

宁芙之前没见过这样的打扮,便想这应是她们南越国的本域服饰。

可对于擂台比武来说,连宁芙这样的外行人都能看出,南越公主的一番繁冗行头实在过于花哨了些,言笙就一身寻常银色盔铠,不知要比她利落威风多少倍。

很快,对擂正式开始,谢言笙先行拱手施礼,诚展主场东道主之仪,可那南越公主却好生傲慢不讲规矩,见状竟嗤笑一声,遂握起一把锐粗长鞭便朝谢言笙直直击去,好在谢言笙闪避及时,她左肩躲过同时,右手执起一把云头纹长戟刀,不再留情地狠狠回击过去。

宁芙手心握紧,站在台下全程目不转睛,她忧心谢言笙的肩伤,生怕她会扯动到伤口,从而导致伤情加重。

眼看两人一招一式打得愈发凶狠,宁芙焦急不由后悔,心想自己幼时为何在刀戟与箜篌中选了后者,不然现在她身有武艺也能为闺友出一出头,而不是空有弹赏乐技,却实际无用途。

那南越公主来势汹汹,见谢言笙只用右手攻击便很快察觉端倪,于是她开始专袭左肩,果真渐由劣势转为猛攻一方。

宁芙屏住气,看到谢言笙左手有血珠留下,忙心慌拉扯住身侧宁桀的手臂,“二哥,现在能不能叫停啊,言笙一定是扯到旧伤了。”

宁桀眉心也拧得紧,默了默,才涩意出声:“她向来要强,此时叫停便等于投降认输,你是她好友,该知她宁愿败,也不会降。”

宁芙眼眶润湿,只好不再多言。

南越公主嘴角扯出嘲弄与得意的笑意,她用力挥落最后一鞭,实实打在谢言笙右肩之上,这一击几乎用了十成力道,谢言笙几步踉跄倒地,之后再想挣扎起身却根本用不上力气。

当即,她左肩疼得钻心。

南越公主高傲收鞭,笑容那般恣意傲然,她走近俯视目光,傲然道:“谢将军,别说我趁人之危啊,这回我可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我这最后一鞭若打在你左肩上,准叫你今后都再拿不起这把枪戟,怎么样,这回你服是不服?”

谢言笙疲惫阖眼没有回话,宁芙却再也受不了闺友受这般羞辱,于是不管宁桀在旁阻拦,怒气冲冲直接朝台上奔了过去,她冷冷沉着脸,伸手把谢言笙护在自己身后。

“谢将军并未使出全力,公主不过侥幸赢得一次,何必沾沾自喜至此。”

南越公主微眯眼,目光打量着她,“你是何人,敢来出这个头?”

宁芙偏头,看着谢言笙被两名侍卫搀扶着下去治伤,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她无意与南越公主过多纠缠,于是便模糊身份地回说,“我不过营中一寻常兵士,姓名不足挂齿,便不来扰公主的耳了。”

说完,宁芙转身欲走,打算跟着谢言笙的担架一同离开,宁桀也冲她使脱身眼色,可她还没迈出两步,不料竟被南越公主发现了身份端倪。

“寻常兵士?我看并未如此吧,难不成大醴男兵是有什么特殊癖好,竟会在耳上钻洞眼吗?”

宁芙一顿,忽觉耳边扬起一阵奇异的风,她背对着南越公主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二哥宁桀瞬间瞪大了眼睛,出声急厉,“芙儿!小心!”

扬起的鞭尾精准劈断她束发的冠,堪堪只差一寸,便抽到她脸上,瞬间,宁芙秀发随风张扬漫舞,她惊魂未定地转过身,看到南越公主冲她扬起戏谑的笑容。

她言辞轻佻,简直不像个女子,“呦,这么美的妞,是在场哪位将军的帐中娇?”

此话落,在场众位大醴臣将瞬间变了脸色,于是纷纷恭敬跪地伏首,“微臣等,参见五公主!”

南越公主目光一顿,笑意变得更深,却不含什么好意,“竟是大醴的……贵族公主。”

眼看她要继续与自己纠缠,宁芙只好回身给二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去照看言笙,宁桀有所犹豫,但看宁芙已表明身份,周围不少将领都在,于是这才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南越公主再次开口:“你想替旁人出头,也可以,那你来打败我。”

说完,她挑衅一般把粗鞭往前收扯,空气中瞬间炸出一声震耳的脆响。

宁芙默了默,声音软柔:“我不会武艺。”

南越公主抬了下眉,又讽嘲地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空打雷,没雨点,方才看你气势汹汹地挡在前面,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原来只是个绣花枕头,那你来兵营做什么,不如好好待在宫里去绣女红。”

她说完,一众南越人也在旁随声附和着大笑,而更多的大醴兵将则护主地拔剑威慑。

宁芙示意他们收手,她能感觉出南越公主对自己明显的排斥与敌意,南越朝大醴岁岁献礼贡,进民进奴,她心怀不满又不能明面显露,于是便借着比武去宣泄,一开始她瞅准了言笙,而现在,她又将目标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顿了顿,宁芙看着她镇静开口:“何必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京中闺秀是善女红,可也远远不止如此,她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也照样熟稔不逊色,术业有专攻,大家不过生活环境不同,所行自然有异。我敬重巾帼女英雄的飒爽风范,却也从不认为闺门之女便矮其一等,人人努力活着,都该受得尊敬,不知公主的优越之感从何而来?”

“看着娇娇弱弱,倒是伶牙俐齿。”

南越公主收回鞭,言语嗤笑,“我没有看不起任何人,五公主可别忘了,方才谢将军已经败给了我,纵军武之人都胜不了我,你这般的,恐怕我还未挥鞭,便要吓得梨花带雨,泣涕涟涟了。”

闻言,宁芙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恶,她正想出声反驳,可这时,南越公主身侧一心腹之人忽的冲她附耳私语几句,眼看南越公主神色更加傲然,宁芙也立刻提高了警惕。

那人退下,南越公主则高扬下巴上前一步,眯着眼笑,“怪不得呢,原来五公主方才被我们南越一奴隶都给吓得花容失色,那些贱奴,平日里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不想竟能叫大醴的五公主惊恐生了惧,想想真是好笑。”

听南越公主口中明里暗里打压着大醴,宁芙不禁微微皱眉,而且,她当时并不是被那奴隶吓到,而是怕血腥,更怕随意草菅了人命。

眼下闻听南越公主的随意口吻,宁芙便知,那些人在南越的境遇想来也不会好到哪去。

宁芙收眸:“比擂的结果我们认,再这样继续纠缠下去对双方皆无益,你究竟想如何?”

南越公主似早思谋好一般,闻言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提议说:“不如,五公主亲自降贵去驯服一奴,半月之内,只要你肯叫他心甘情愿当众受你实实在在的十鞭,我便从此不再提谢将军今日败在我手之事,如若不能,我便要你亲口说‘大醴公主对南越公主心服口服’。这个条件,不知五公主敢不敢应?”

宁芙抿唇犹豫,当即,脑海中不由再次闪过那笼中囚徒的阴戾双眸。

他肩头横流着鲜血,若不及时疗止,岂能存留命活。

宁芙狠不下心来做到真的袖手旁观,尤其她的一念之间便决定了那人的生与死,她知晓这份心软不合时宜,对方也不一定感怀,但她只想叫自己心安。

定睛,她已做了决定:“好,我答应,但究竟选谁来受驯,要由我自己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