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芷栖殿,宫仆们里外几层环拥于公主寝屋内,托盘抱匹,展金露翡,衬得满屋雕梁画顶尽映珠光宝气。
盘列之上,所陈皆是南越国新进贡来的岁礼,南越为大醴附属臣国,每年七月初旬,都会派遣使臣献进无数珍宝币银,兼有美人佳丽,随侍男奴。
其中,美人大多会进京城高官显贵的府邸,而男奴若不进宫为监,则会成为世家公子的肉袋武练,至于其他献进的珍物奢品,则大多进了大醴后宫。
因着帝后的专属偏宠,这批贡礼中的上等绢绸锦缎、珠翠钗摇,都会紧先去给大醴朝年岁最小的五公主宁芙先挑。
年年习惯如此,长久之,也就无人再介意这赐赏先后,需按长幼之序。
宁芙公主为先,这是众人渐觉心晓的规矩。
芷栖殿内。
隔着架沉香玉刻绿石宝座屏风,一道轻温软柔的声音从里慵懒传来,“就留前面的这些就好,后面的送去各宫给众位姐姐们着眼挑吧。”
刚说完,宁芙似又忽的想到什么,于是忙放下手中那把挂彩色流苏的木篦,微启檀唇,继又补充,“对了,大姐姐随皇祖母去了禅虚寺,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我便先把她的那份也一起留了吧。”
在大醴后宫里,宁芙为帝后所生幼女,身份最尊,故而也最受敬,她与各宫姐妹关系相处得都不错,却唯独与大姐姐宁蕖的感情最为深厚,她不想叫姐姐从佛寺回来后发现,自己收到的贡礼衣饰竟是所有人都挑剩下的,于是才会多此一言。
宁芙有所思量着起身,缓步从宝座屏风内走出,随着她步履款款,绀发浓沐瀑垂,尾尖轻扫过碧落靛蓝的百褶裙身,好似拂柳映波游漾得惹眼。
因出来得匆急随意,公主头上的发髻还未完全梳好,此刻一半被淡粉绒花簪饰横插固着,另一半则正如泓般随意垂铺于身后,鬓发松挽显妩媚,即便未施粉黛,素面的倩容无任何妆弄,也美得足已叫花失色,月羞闭。
五公主倾世美貌,当属举国无双。
宁芙提裙出来,垂下美眸后,目光按次扫过宫人们手端的梨木盘面上,缓缓启齿言道:“大姐姐素来爱穿浅色,就留下那两匹山矾白和兰苕绿的两色绸绢吧,至于首饰,我看着大都没什么相差,只觉阿秀手中托盘里那支鎏金莺羽滚珠步摇甚合眼,便留着它吧。”
“是。”
闻听吩咐,众宫仆纷纷恭敬言诺,而后依礼欠了欠身,陆续从主殿退出,只留下公主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女,冬梅和秋葵。
待殿门合闭上,婢女冬梅边将赐礼仔细入库收好,继而笑着言道:“公主给自己选的东西随意,给长公主择选的倒是十足用心,公主这可是心念长姐了?”
宁芙重新坐回去梳妆,因秋葵手更巧些,梳妆打扮的活向来都是她揽,这会儿她跪坐近前帮宁芙梳鬓,闻声也抬眼跟着附和了句,“那还用问,公主昨日不还在我们面前念叨着,说后宫待得无聊得紧,后悔没同太后娘娘一起去禅虚寺上香小住了。”
冬梅放好赐礼,眼下也绕过屏风进来内间,弯唇附和:“公主这话也就嘴上说说罢了,禅院静休之地,若呆久了还不把我们公主活活闷坏不成。”
眼下辰时刚过,宁芙又是因接赏才起得身,原本她坐下后就忍不住对着铜镜打哈欠,困乏床气未能彻底消,这会儿倒因听着两个丫头在耳旁逗笑,把她那点余剩的困意全部给吵散了。
“好了,大清早的连早膳都还未用,你们俩倒是精神得很,都有心思来逗我。”
冬梅和秋葵相视一笑,忙嘴上认错赔罪。
宁芙自不会和她们去计较,抬眼看着镜中刚刚梳好的秀鬓,她满意地左右侧身去端看,后又抬手亲自正了正边鬓的一支珠花,道:“罢了,念你手巧,冬梅尽心,待会去南越进来的贡礼里选些喜爱的拿去吧。”
公主出手大方,在这芷栖殿里,她随意赐给下人的首饰钗环,有时恐怕都会叫那些位份偏微的宫嫔娘娘们望尘莫及。
两个婢女得赏,忙跪地恭敬拜谢,宁芙收眸,思绪却转去了别处,刚刚提起南越贡礼,她便忽的想起一事来。
“对了,我听说南越进献贡礼的使臣团里,此番还跟来了位南越公主,是个性子跋扈的主,刚进城门时便跟言笙扛上了,两人谁也不让,最后为不耽搁正事,便彼此约着要私下交交手,此事可是真?”
婢女们在各宫院里都有私下交好的友伴,有时彼此间消息传得确实比主子们更快,故而宁芙才会向她们问询。
秋葵果然听说了什么,闻言率先回道:“似乎是陛下在朝堂上问及了此事,才叫消息渐渐传起了,不过陛下倒没责难什么,只说巾帼不让须眉,二人切磋切磋武艺也无妨什么事,于是便允她们去城郊营地摆场公开比擂,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宁乐闻言,回身面露诧异出声,“比擂?竟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冬梅跟着附了声,“谢姑娘是殿下的闺友,殿下担心些也是自然,不过谢氏武家将门,为我大醴中流砥柱,谢姑娘更是一身精学武艺,若论风姿该是毫不逊色于其父兄,殿下只管安心就是,那南越公主此番不过是弱国献贡的使令,不足为威胁。”
“对对,到时城郊兵营比擂,场面一定热闹非凡。”秋葵在旁激动随声。
闻言,宁芙的面上神色却不似两个丫头一般轻松,她们不知晓的是,谢言笙半月前带兵去崧山剿杀流匪,过程中不慎被弩穿伤了胳膊,众人皆以为她已伤愈,可唯独宁芙知晓,先前那弩尖玄铁带毒,言笙如今尚在养伤,肩膀还未痊愈。
南越多年受制,被迫献礼,那南越公主此次明显来者不善,言笙有伤在身,这擂要怎么打?
宁芙心忧闺友,绝不会袖手旁观,于是吩咐说:“你们不要声张,偷偷去外面打听清楚,这擂台何时要打。”
冬梅和秋葵两人自小跟在宁芙身边,此刻听她如此一言,几乎是立刻会意出她有出宫之意,于是忙出言相劝,“公主金枝玉叶之躯,身份何其尊贵,岂能踏足简陋兵营,这恐怕不合规矩,而且那边还关押着南越新进贡来的男奴,皆未被我朝驯服,实在是个是非嘈乱地。”
宁芙自知轻重,心里已经拿了主意,自是听不住劝,“到时女扮男装就好,我会叫二哥帮忙,趁着武英门侍卫换班带我悄悄溜出宫去。”
“这……”
闻言,冬梅、秋葵二人皆面显迟疑,心中不禁暗暗腹诽,就公主这倾世绝城的姝丽姿容,纵是敛发裹胸,拭去粉黛,大概也挡不住眉眼间自展的怜人娇娆。
美成这样的玉面小郎君,谁会真的信?
只不过平常有陛下和太子殿下无底线地宠着,又吩咐叫此出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叫公主误会成是她自己伪扮精良,迷惑成功。
对此,冬梅、秋葵自不能说漏嘴,于是不好再出言劝拦,只念想着若有太子殿下跟着同去,公主该不会受到顶撞冒犯。
……
七日后,宁芙到底如愿以偿,她衣着一身素灰爽利男装衣袍,头上还煞有其事的带上一顶同色幞帽,就这般坐上了去城郊兵营的马车,同太子宁桀一道微服私访去观擂。
车厢内,宁芙靠着安静坐了会儿,而后转头看向宁桀,古灵精怪地眨眨眼说道:“二哥,本来我还以为这事要苦苦求你好久呢,没想到你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宁桀看她,只面色不变地回:“反正最后也拦不住,我何必去费那个功夫。”
“这样啊。”宁芙弯唇笑笑,言语忽变得揶揄,“我原还以为你和我一样着急,想进营去看言笙呢。”
闻言,宁桀蹙了下眉,神色微闪,复归如常后他目含严厉,“芙儿,马车才刚出宫门不久,现在返回应很是方便。”
宁芙立刻悻悻坐好,不敢再好奇打听,也忙挽回言说:“好好,我不说就是,二哥过来这趟只是为了看护好我。”
宁桀默声,不再和她以此话玩笑。
……
马车停于城郊兵营临门处。
他们到时,时辰还尚早,刚一露面,便有宁桀的营中亲属提前知晓消息特来亲迎,被恭请进了营门后,宁芙一路听话地跟在宁桀身侧,可进入营腹之地,她的目光便不由被左右两侧坪地上那极为煞目的狰狞铁笼所吸引。
左右共计二十来个,其内全部黑乌乌的摊地一片,因此刻正逆着光,宁芙眯了下眸依旧没能看清里面装的是何物。
难道是兵将们狩来的野猎?宁芙不禁暗自腹诽,在她的印象里,这些铁笼的确与父皇秋猎时所带的厢笼很像,父皇擅射,每年与臣将于懋场围猎都会收获颇丰,她见过类似的铁笼里趴躺过掩息无力的豹,绒毛通白的野生雪狐,当然,其中若论数量最多,还是当属当地猎山上的花斑狍鹿。
宁芙视线还未来得及收回,这时,前方忽现一位身着盔铠的兵将,他单手提着一木桶,缓步走近其中一个铁笼,之后从腰身找出钥匙去开笼,宁芙目不转睛,就这样目睹着他伸手进去粗暴拽扯,故意挑衅,而后,一个人形模样的佝偻躯体从内缓缓现出。
原来铁笼里关的竟都是人……宁芙吓得一瞬瞪大眼睛,下意识躲在二哥宁桀的身后。
见状,身侧副尉立刻解释道:“公主莫生惧,这里面关的都是南越国今岁新进贡来的男奴,他们尚未经得驯化,个个身上都还带着夷族部落的野蛮,不过也就这几天了,待遭了打,挨了刑,看这些刁奴谁还敢继续不服造次。”
听了这话,宁桀立刻不悦地目光扫过去,似不满手下人多嘴同宁芙去讲这些,副尉会意,当即垂目噤声,不敢再多言。
可宁芙却又主动问及,“野蛮?我看他们困在笼里,已是动都没有力气。”
副尉默了默,小心看了宁桀一眼,后才为难地再次开口,“这些人进营后便一直嘈吵厉害,如今饿了他们三天,确生显著效果。”
“什么?”宁芙蹙眉心惊,神色露显诧异。
这样烈阳的天,这些人被困锁于干热铁笼中,已不知待了多久,宁芙视线微滞,心想他们当下的境遇竟比父皇狩下的那些野畜猎物还草草不堪。
可这些,是人啊……
宁芙有些于心不忍,正想说什么,却突然听到一声极其悲惨的嚎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她连忙抬眼去瞧,就看见先前那开笼提桶的士兵已仰翻在地,他满手沾着鲜血,痛嚎不止,再无一开始的威风。
而铁笼中缓慢站立起的那南越男子,此刻背逆着光,周身透着股寒戾气。
似有所察觉,他忽的回头,视线隔着几丈远,却精准定在了宁芙身上。
宁芙手心攥紧了些,当下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依稀能感觉出,他眸中所含的恨意一定很强。
宁芙还未收眼,这时,身侧副尉已经面色凝肃地从剑鞘里抽出冷器,而后几步奔越向铁笼前,低吼警告。
“狗奴才!饿了三天还有力气伤人,我看你是找死!知不知道你冲撞了惹不起的贵人!”
言落,那人却毫无反应,他伫立原地不动,似根本没把提剑而来的副尉放在眼里。
见状,宁芙提裙也想去看,却被宁桀伸手拦住,“陈觉会解决好。兵营是是非嘈乱之地,你莫要跟去乱跑。”
宁芙却不听:“就几步远,二哥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完,她机灵地后退一步,紧接寻机从侧旁轻松一绕又朝前奔去,宁桀拦了个空,无奈之下只好一同跟过去。
宁芙跑在前,待只十步远左右的距离时放缓步子,视线渐渐明晰,她这才发现那铁笼中的南越人竟伤得那般重,他浑身衫衣尽染血,此刻处处干涸成片,猩红得简直触目惊心。
同时,宁芙听到陈副尉急厉言道:“畜生,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大醴的地盘!不给你点教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陈副尉一剑毫不留情地刺穿对方肩头,他不知公主在自己身后,于是毫无所避地挥剑施以暴行。
宁芙的脚步瞬间顿住,自小到大,她如娇养于温室的花儿,被父兄母后保护得实在太好,又何时见过如此残厉场面?
当下看着那南越人一声不吭地强忍剧痛,鲜血亦从手臂淌流不止,宁芙瞠目瞪大眼,恐惧得几乎无法挪步。
“陈觉,还不住手!”宁桀赶过来阻止,见状立即伸手挡在宁芙眼前,怕她会被吓坏。
“……是!”
陈觉回头一愣,看到公主微颤的身和太子殿下责难的目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惹了祸,于是慌急收手,毫不在意伤者会因他的冒然抽剑而失血过多死亡。
一声吃痛闷哼入耳,宁芙艰难缓着气息,试着拿下二哥挡护在前的手,她屏息看过去,就见血泊之中,一双明亮又阴戾的眼睛正凝落在自己身上。
那奴竟勾唇在笑,意味不明,但绝算不上是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