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小居士元罡

大和尚法号贤信,看上去温和文弱,说话不疾不徐。三人穿过大雄宝殿和观音堂之间的走廊,又过三圣殿和罗汉堂,迎面已是方丈楼和藏经楼。微风徐来,竟夹着阵阵牡丹的清香,令人精神一爽。

贤信开颜说道,“两位倒是有缘,这牡丹园的花儿今晨才始开放,竟是来得巧。”说着,便让人快去通报主持大师有客来访。李易弘听了也是大喜,向夏斌介绍说这龙华寺的牡丹倒是有来历的,是咸丰年间从杭州东林寺鲁智深墓附近移植过来,迄今已有百年历史。

三人说着,便进入了左侧的一栋2层小楼,挤上狭窄而陈旧的木板楼梯,夏斌跟在李易弘的身后,听着脚下的楼梯被这胖居士踩得吱嘎作响,楼板乱颤,不禁打起来了小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心中便祷告起来。

上得二楼,行到左侧第三间便到了言诚法师的方丈室。夏斌见到这是一个里外套间,里间想必是长老的寝室,外间被用做书房兼客厅。厅内陈设实在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木椅,加上墙上的两幅字画,竟再无其它。倒是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塑娟的莲花,做工精湛,灿烂地开放着。整个房间被拂拭得纤尘不染。

李易弘一见到桌边站起的中年僧人就咧开了大嘴,忙不迭地打起了招呼:“阿弥陀佛,言诚菩萨,你看上去真是精神啊。”那中年僧人,中等个子,眉眼清朗,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甚是明亮,一见到李易弘也是笑道:“李居士啊,你怎么越长越像尊活弥勒啊?”

李易弘一听,只好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憨憨地笑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就是喝水也要长肉,么有办法载。”见到夏斌上前,便把夏斌介绍给了言诚方丈。

方丈大师忙着让座,命人倒茶迎客。一等各位就座,便微笑着看着夏斌,“夏施主今日于本寺慷慨了啊。”夏斌见机接口道:“施主两字愧不敢当,这钱是取自元罡父亲留下的一笔基金。”然后就向言诚法师大概说明了来意和当年程远鹏对自己的托付。

大师听了便安排人去将元罡找来。旁边贤信法师开口道,自己很是喜欢元元这孩子,这几日在寺里规规矩矩地读经,悟性很高,此外还帮着寺里修好了好几部电脑。夏斌听了倒也不觉得奇怪,元元从小被远鹏一手带大,这方面已是了得。言诚法师听了也频频颌首,笑意不绝地说道:“这孩子还的确是与本寺有缘啊。”又见夏斌一脸愁苦,便接着说道,“世人总是反复琢磨烦恼,咀嚼苦难,却不知如此只会烦恼更多,苦难越甚。”

夏斌听了似有启发,却又只有用苦笑相对。旁边贤信倒是插了一句:“我发现元罡已是IT 小行家了,他是不是有高人指点啊?”夏斌听了不禁又看了一眼贤信,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夏斌打听才知道,这位贤信毕业于华东理工大学计算机系,出家前是位数据库应用技术高手,国内好几家技术论坛的版主。“元元的父亲是互联网业界前辈,有名的程九,可惜两年前过世了。”夏斌答复着贤信。

大家正随意聊着,就见一个穿着一身海青色粗布僧袍的少年快步进了屋子,僧袍很不合身,宽宽大大地搭在肩上。少年也不打量他人,只直直的走到言诚方丈面前,满脸笑容地问道:“大师父找我是吗?”声音甚是清脆。

夏斌定睛看去,果然是元元。自从出差后到现在,夏斌已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元元,这会发现元元个子又长高了,而且脸色反倒比在家里时红润许多,说话的声音竟然也响亮了起来。

言诚大师笑脸盈盈地看着元罡,满脸慈祥,“是你夏伯伯找你。”手便指了指夏斌。

元元转过脸来,这才看到夏斌,只上前半步,却又扭捏着停了下来,嗫嚅着说道:“斌叔来,不是要带我回去吧?”

“你琦彦妈妈想你想的利害,在家做了好吃的等你,让我来带你回去。”夏斌冲着元元俯下身体,脸带微笑地回答道,心中却有几分诧异、几分苦闷。元元从小就和自己很亲,这才在这寺里呆了几天,为什么和自己竟然生分起来。更是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元元带回去的。

那边元元听到琦彦两字,神色不禁一动,却又立刻正色道:“斌叔,你能不能告诉琦彦妈妈,我要出家,不想回去了。”说罢,看着夏斌,又有些怯场,向后退了退。旁边李易弘看着这孩子倒是甚是喜欢,便把孩子拉到了自己怀里。怎知元元和李居士却很投缘,干脆躲在李易弘身侧,一只小手还搭在李易弘的大肚子上。夏斌见了顿时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到李易弘就有好感,原来李易弘的身材倒是和元元爸爸相似。

环顾周围各人神态,夏斌发现今日若要把元元带出寺竟还有些棘手。心念一动,便顿时厉声喝道:“你这孩子也太不像话!我和你父亲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寒窗六载。前后相知三十年,情同手足。他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你却如此任性。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岂不气活过来。”话竟是说给了大家。

夏斌婚后一直无子,对元元这个没妈的孩子一直疼爱有加,这次却突然冲着元元大发雷霆。元元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下子就抱着李易弘哭了起来,声音很是委屈。李易弘一听也被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好言相劝,却瞥见言诚大师手势一摆,微笑地注视着眼前一切,便也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却听夏斌又柔声起来,身体也更加俯近了元元,“好孩子,先不要哭。你今天就算不想回去,总要给斌叔一个明白啊,斌叔回去也好告诉你琦彦妈妈。再说,你斌叔现在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将来见到你父亲总要有个交代。否则,你岂不是陷你斌叔于不义,害了你斌叔吗?”

听了这话,元元竟哭得更加厉害,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斌叔,我想出家,就是不想害了你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言诚大师和贤信法师这几天观察元元,觉得这孩子天赋异禀,悟性极高,但只是少言寡语,似有莫大心事藏于胸中。此刻,言诚大师见时机已到,便赶紧发问:“你这孩子倒是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害了你斌叔了?”

“斌叔,阿婆们都说我不吉利,我是个不祥之人。是我害死了妈妈,爸爸活得也很伤心,每次给我过生日都偷偷掉眼泪,”元元的声音很是凄惨,“爸爸走了后我才明白,我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忌日啊。”接着又哭诉道,“现在爸爸也没了,这次琦彦妈妈又要打掉肚子里的小弟弟,说是为了要好好照顾我。我真的不要这样啊!”

夏斌早就猜到这个从小没娘、少年丧父的孩子心中凄苦,却不能体会已到了这般地步,正自听得伤心,寻思如何好言安慰,不想此时自己却乱了方寸,竟一下子跳了起来,上前拉着元元的手臂,颤声问道:“你琦彦妈妈怀了孩子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前两天建林阿姨来看妈妈,她们以为我睡着了,说悄悄话时让我听到的。”元元边哭边答。

夏斌顿时头皮发麻,正想继续发问,又觉得不妥。便冲着几位法师点头示意,夺步而出,回头还对着元元坚定地说道:“好孩子你放心,斌叔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急着走到楼下门外,夏斌掏出手机便要打给赵琦彦,一转念,就又去找钱建林的电话号码。元元口里的建林阿姨,正是赵琦彦的发小,小学时的同班同学,现在是华山医院的放射科大夫。电话拨通了,夏斌不等对方开口,便脱口说道:“建林,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通知我?琦彦是什么时候怀孕的?现在还没事吧?琦彦糊涂,你怎么也帮着她瞒着我。”

“老夏,你先别急,”钱建林的声音倒是一如即往地镇定而柔和,长期和患者打交道,早已让她处惊不乱,“我正打算等你出差回来才打电话给你的,孩子才两个多月,琦彦找我商量,我已告诉她医院手术引产要预约排时间的,替你拖延着呢。你现在在哪呢?“

夏斌这才告诉他自己在龙华寺,并把元元要出家的事情和钱建林说了一下。电话那头也是唏嘘不已。钱建林答应夏斌下午请假去看着赵琦彦,务必在夏斌把元元带回来之前保证万无一失。

打完电话,夏斌镇定了很多,快步回到了楼上。进门就看到,元元已脱去了僧袍,换回了平时的衣服。贤信法师正在往他脖子上套一个帆布小包,说里面是自己早先的一些笔记,給元元留个纪念。还说要学佛法,在家、出家都是可以的。然后又将元元搂在了怀里,竟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夏斌便对元元说,“我们一起回去说服琦彦妈妈把宝宝留下来,你喜欢有个弟弟还是妹妹啊?”元元这才破涕为笑,挠了挠脑袋说,“我觉得吧,最好还是有个妹妹。”众人一听,知道没事了,都觉欣慰。

见夏斌急着要走,言诚大师劝道,还是用了午膳再走。夏斌便也就带着元元,随着大师来到楼下的膳堂。大师陪着夏斌和元元坐着,贤信和李居士帮着端了几份罗汉素面过来。夏斌发现这简直是世上最好吃的素面,吃的是满意至极。从那以后,每个月的十五,他都会想念龙华寺的罗汉面。却见言诚大师自己只是喝茶,并未吃任何东西。便好奇地问了缘由,这才知道言诚大师多年以来一直斋戒,一日一膳;而初一、十五是完全不用膳的。夏斌听了大为惊讶,知道大法师每日早起晚睡,功课是极重的,竟然可以每日只吃一顿。再看大法师的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精神更是矍铄,倒像一个活神仙。

也就10分钟,各人用餐完毕,言诚法师就对夏斌和元元说自己正好要去三圣殿,就送到那里吧。夏斌知道大师有话要说,忙诺诺连连。一过染香楼,人声便热闹了许多,前面已是三圣殿。这时过来一位僧人将一个信封交给了言诚法师,大师接过并不打开,却转手交给了夏斌,郑重地说道:“元罡小居士定是和我佛门有缘,小小年纪,来寺里第一天读心经,全文260字只读了几遍便已全部熟记。这是我昨夜在三圣殿抄录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算是本寺给小居士的回礼了。”

夏斌连忙让元元谢过法师,并恭敬接过,心中大喜,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又得不到的宝贝。贤信和李居士见三圣殿已到,也便和夏斌父子告别,元元连连向着众人鞠躬,眼睛早已泛红。

夏斌正要离开,却见三圣殿内法相**,不由自主地遥遥拜下。突然耳边想起一个声音:“拜佛,就是拜自己啊!”声音很轻,却令夏斌心头一震,回首一看,竟是言诚大师还未走,一脸祥和、微笑地看着自己,顿时如沐春风一般。

“拜佛就是拜自己啊!”夏斌低头咀嚼着这几个字,似乎一下子省悟到了什么。好像是一个昏睡已久的病人,被一声棒喝惊醒;又好似暗夜跋涉于崎岖山间,却忽逢明月当空,照得前路分明;更如同晨钟暮鼓,在寂静的山谷旷野,正好敲响在那个当口,便久久回**在人间。

再抬头,却哪里还有方丈大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