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从未有一刻这么冷过。
堵塞住所有的声音,冻透了每一寸肌骨。
季青珣睁眼仰望,仔细丈量着阿萝不小心掉下来的地方, 可他脑子转不动,什么都想不明白。
连对阿萝从上边掉下来了这件事都感官迟钝了起来。
跌下来的, 还是跳下来……
他想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的是什么事情。
雪花落在眼珠子上, 阻隔住视线, 又消融,好像要连人的生机也一并带走。
他看不懂这高度,低头与闭目沉睡的公主说话:“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还是喜欢爬上爬下的?”
“这儿太冷了……”
风把季青珣吹得知觉全失,他抱着李持月, 觉得自己和她是一样的, 都冻得厉害,才这样僵冷得动弹不了。
但是回到温暖的屋子之后, 他们就又恢复原样了。
他们得快点回屋里去。
“阿萝,摔得有点疼吧, 我得赶紧给你找大夫了。”
季青珣说着要抱她站起来, 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
李持月毫无知觉的身子往下滑, 季青珣眼瞳震颤了一下,又跪下抱紧了她,
“好,好, 你不想走,我们就再待一会儿。”
远处, 尹成看着皇帝的背影。
原还在同他说话的皇帝,看到凝晖阁上的一抹人影,便如疯了一般地跑出去,追着那坠下的人影,可始终没能追上。
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人是活不成的。
风雪掩盖住了他所有痛苦的声音跟痕迹,直至变成现在的死寂,皇帝已经呆坐太久了。
尹成本不该上前,可他抱着死去的公主跪坐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教人怀疑他也跟着去了。
风雪越来越大,主子不能在雪地里跪着了,尹成遵循着下属的本分,走了过去。
季青珣抱着持月公主,有人走过来,他连头都没有抬,低声和公主说着什么。
尹成扫了一眼,李持月双目紧闭,脸色青白,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周身是一片粉色的雪,
而且皇帝抱起的她姿势也怪异,身子看着格外的绵软。
看来骨头已经碎完了。
他说道:“陛下,还是早些进殿避雪吧,公主终究是死了,还请节哀。”
至于已经死了的公主,他只能惋惜。
主子为她筹谋了这么多,她却半点都不知道就寻了死,实在遗憾。
一个“死”字,让几如冰塑的人身子微颤了一下。
季青珣仰起头,偏执地强调:“她只是有点困了。”
这么冷的天,阿萝又怀着孩子,当然会困。
看清季青珣的模样,尹成心脏惊跳了一下。
凝固在季青珣脸上的不是眼泪,而是两道鲜血,已经干涸成了黑色,格外骇人。
他却一无所知,而是继续低头,歪头轻贴着李持月的面颊,“阿萝,天真冷啊,我都快冻僵了。”
主子不能再待在雪里了。
尹成没有许怀言的机灵,他蹲下身就想去探李持月颈间的脉搏,要证明给季青珣看,公主已经死了。
被季青珣攥住了手,他看过来的眼神
嘶哑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不准动她!”
“主子,公主真的已经……”
余下的话没能说出来,尹成被一股大力撞倒,眼前从季青珣变成了漫天飘飞的雪花,然后又是皇帝狰狞扭曲的脸。
脖子被掐住了,尹成青筋绷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季青珣疯了,像一头猛兽扑倒了猎物,却不撕咬,手死死地掐住尹成的脖子。
他眼中一片血红,“你做什么要碰她,你不准碰她!”
尹成的脸慢慢充血,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想扯开手,但是发了疯病的季青珣力量根本撼动不了。
他只能徒劳在雪地上划出濒死的痕迹,等待死亡。
许怀言赶到之时,尹成几乎气绝,没有人敢上前阻止,他看到倒在一旁的公主,心惊了一下,但终究是救尹成要紧。
许怀言不能看着尹成就这么被掐死,去帮忙拉开,可季青珣的手铁铸的一般,怎么也不肯松开,尹成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主子真的疯了!
许怀言急中生智,说道:“陛下,公主怎么躺在这儿了?”
失了理智的季青珣,一听见这句,神色慌张地回头去看,是啊,他怎么把阿萝冷落在一边了呢。
刚刚还狰狞着要杀人的季青珣,把手一松,狗一样爬过去,小心翼翼把人重新抱在怀里,神经质的念念有词。
许怀言看清了眼前的局面,心头聚起阴云。
公主死了,主子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他只怕谁的话怕是都不会听了。
尹成昏迷过去,被许怀言召来的宫人抬去医治了,又说道:“陛下,这儿太冷了,先带公主回寝宫去吧。”
同样在远处张望的韦玉宁阴沉如水,李持月死了,皇帝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原以为季青珣根本不在意,甚至厌恨这位公主,可是现在这样悲恸,让她心悬了起来,要是陛下知道是自己做的……
“你说陛下能查得到吗?”
安桃在一旁安慰她:“陛下是亲眼看着那位公主自己跳下去,又怎么会去查呢,这件事和小姐半点关系也没有。”
是啊,她没有杀人,是那李持月自己支持不住,走出凝晖阁,跳了下去。
此事与她无干,就算要查,也是那个郑嬷嬷失了职,没有把门锁上。
可是见到陛下那么难过,韦玉宁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分明在信中说,对李持月无情,怎么现在瞧着却不是呢。”
“左右人都死了,小姐实在不必在意这些小事,陛下就是喜欢,也不过难过几日就忘了,您马上就要册封为皇后了,如今把这后宫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要紧。”
不错,怕也只是伤心她腹中的孩子罢了。
孩子总会有的,她才是皇后,将来会有嫡子,她的儿子会登上帝位,她韦玉宁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整个韦氏都要仰赖她的荣光。
韦玉宁放下那点不快,转身回自己暂居的悦春宫。
在经过凤清宫的时候,她忍不住驻足观望。
大靖立国以来,凤清宫世代是皇后的居所,而悦春宫……只是一个太妃住的地方,既不尊贵也不够奢丽,实在配不上提,她心中气闷,就是临时落脚,也该住的离陛下近些。
韦玉宁已经等不及了,她想要在一场盛大的封后大典之后住进这延寿殿去,将一切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我该进去看一看的。”她抱怨了一声,毕竟是自己往后几十年都要住的地方。
—
登基之后,季青珣就一直在御书房和陪殿中起居,不曾离开过。
现在满桌的卷轴奏折散落,已经有大半日无人去管。
陪殿中,是令人窒息一般的死寂。
陛下将一个女子抱回内殿之后,就没有再出来,里边没有什么动静,一个内侍就如往日一般端茶走了进去,结果被狠狠扔了出来,直接拖出去杖毙了。
皇帝登基以来,待得最多的就是这御书房,日日埋头政事,对伺候出错的宫人从未苛待,宫人们皆以为这是一位宽慈的皇帝,谁料今日就出了这暴君做派。
雷霆之下,人人自危,大气也不敢喘。
许怀言随后求见,季青珣只让他在外面说话。
许怀言跪地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查清公主为何无人看守,而且臣去看过,凝晖阁上莫说暖炉,就是一件家具也没有,还有血迹,公主之前被关在里面,只怕根本没人照顾。”
许怀言见到的时候也惊呆了,这些宫人怎么敢这么做,
季青珣为李持月擦拭脸的动作一顿。
“只是摔折了一下,这天气雪积得这厚,棉絮一样,没事的,去把敬大夫请来,他能治好。”
内寝里传出季青珣的话,平静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
许怀言越听,身子伏得越低,心惊肉跳。
持月公主已经死透了,连同腹中的孩子,不可能有一点点生机,这怎么可能救得回来。
主子真的疯了。
他知道季青珣在做梦,却没有胆子戳破这个梦,只能起身去派人去找敬大夫。
可是刚走出了殿门,殿中监又一脸惊魂未定地过来给许怀言传话,“陛下让查清楚。”
查清楚什么,不言而喻了。
敬大夫如今不在京中,许怀言安排的人快马加鞭去寻后,就立刻着手去查问持月公主的事了。
莫说这后宫还没有宫妃女眷,就是有,也要彻查清楚。
首当其冲的就是郑嬷嬷,暖阁的门为什么没有锁上,这个问题绕不过去。
内殿中的皇帝一日没有出来,更无人敢再进去,不过几句私语,低得无人能听清。
即使回到温暖的寝殿中,李持月也没有像他一样睁开眼睛,失去生机的身体也已经僵硬了下来。
季青珣像看不见一样,帮她擦拭完脸之后,又擦起了手来。
“我不见你,只是怕你动了胎气,但你若想见我,让人传个话就好,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就闹脾气呢,跳上跳下的,都不知道自己是个要当娘的人了……”
低柔的絮语如闲话家常,季青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不可自拔。
他用柔软的帕子,为李持月一点点擦去血迹后,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换了寝衣之后,他也躺到了榻上去,将没有半点反应的身子小心地抱入怀中。
忽视掉怀里的身子怎么抱都不暖,季青珣小声说:“敬大夫马上就要来了,阿萝再睡会儿吧,我也困了,我陪你睡会儿。”
入夜的时候,郑嬷嬷被带到了殿中。
屏风之外,郑嬷嬷深深跪倒在地上:“陛下恕罪,老奴确实疏忽,这几日后宫无主,老奴做了尚宫,处处手忙脚乱,让手下的宫人去看好公主,但那些宫人以为陛下厌弃公主,便玩忽职守不来禀告,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她已经听说了皇帝今日在御书房之中的疯举,知道皇帝盛怒,不是不知道皇帝在意公主,可是为了她的家人,郑嬷嬷不得不做。
屏风后没有一句话,郑嬷嬷磕着头不敢抬起。
许怀言会带她来这儿,自然就是笃定了这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
“臣已经问了郑嬷嬷,派去看守的是谁,但郑嬷嬷说出的几个名字,他们都说没有听过这个吩咐。”
屏风内传出一句话:“将她双手直接放蒸笼里,蒸了,其他人,夷三族。”
“是。”除了,殿内听到的人都吓青了脸。
郑嬷嬷被拖了出去,巨大的害怕让她忍不住求饶,可是没有人能、也没人敢怜悯她。
韦玉宁正好端着亲手做的汤羹过来,看到郑嬷嬷被拖出来的场面。
一路上抓着能抓到的所有东西,不愿意去挨那酷刑,可手指抠破了,还是被拖了下去,不知要到哪儿。
她眼神有些闪烁:“这……所为何事?”
殿中监说道:“她伺候不力,要被活活蒸去双手,这倒还有命在,就看她之后招不招了。”
韦玉宁听到活蒸,当下就有些腿软。
郑嬷嬷怎么也是伺候多年的老奴了,季青珣真的疯了不成,郑嬷嬷不会熬不住将她供出来吧?
“韦小姐来此,有何事啊?”殿中监的声音将她神思拉回。
韦玉宁低头看看手中托盘,她本想来安慰失意的皇帝,再软言催一催立后的事,若是能发生些别的事……
但现在情势显然不对,她琢磨着要走。
“陛下既有事,我还是先不要打扰了。”她转身想走。
殿中却传出一句:“韦小姐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是许怀言的声音。
殿中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韦玉宁定了定神,缓步走了进去。
殿中没有看到季青珣的身影,中间只有一个许怀言站着,而且暖炉全都撤走了,门户大开,冻得跟冰室一般。
“听闻陛下夙夜理政劳累,所以熬了安神汤过来,不知……郑尚宫是怎么了?”韦玉宁的说话声在阔大的殿内有些单薄。
许怀言自顾自说道:“臣问遍了阖宫上下,谁去过凝晖阁附近,没有人承认,但公主身上穿戴的金冠朱钗全都不翼而飞了,是以搜查了所有宫人的住处,真就找到了公主遗失之物……”
韦玉宁心突跳一下,指尖抠紧了托盘。
许怀言接着说:“他们将公主拖下了凝晖阁,就遇见了韦小姐,敢问韦小姐,和公主说了些什么?”
拖……
苍白细瘦的手指将李持月的裤腿卷起,失血枯瘦的腿上全是横七竖八的瘀痕,瘀痕蔓延开,不见一点好肉。
季青珣呼吸急促,神情脆弱得几近破裂。
外边
韦玉宁说道:“我只是我不知道那是公主……只是见她遭人欺负,问她为何在此,看着也不像宫人,她没有说,后来问完就走了。”
“可那些宫人说是韦小姐你将人带走了,说看到韦小姐将一女子推到雪地之中,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惩治一个不听话的奴婢而已。”
屏风上有人影晃动。
季青珣走了出来,他披散着头发,连鞋袜都没有穿,踩在地上的脚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韦玉宁这才知道,季青珣在屏风之后。
她一看到他,就觉得此人不正常,和昨日见着的皇帝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最恐怖的是,她还被他死死盯着,那绝对是在盘算这么惩治她的眼神。
“把今日跟着她的人都找来。”
语调阴森得让人打战。
很快人就找来了,四个一排跪开,季青珣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背,眸光如鬼火沉沉。
许怀言问道:“韦小姐推进雪里的女子是谁?”
领头的宫女说道:“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几个宫人从凝晖阁上拖下来。”
韦玉宁面色登时苍白。
“你把她推到雪地里去……”季青珣走过来,韦玉宁被那股诡异骇人的气质吓得跪倒下去。
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形将光全遮住了。
“陛下,她出言辱骂我,我才教训她的,她骂我谋逆之后……”
可他没有说话,眼神也没有一点改变。
韦玉宁被盯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几欲尖叫。
许怀言问:“之后你又带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之后,我之后就走了,没有带她去哪儿。”韦玉宁埋着头,不敢回视。
“安神汤是吗?”季青珣忽然说。
韦玉宁愣了一下,答:“是……”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季青珣竟然……
他竟然将安桃的眼珠子,生生挖出来一只!
韦玉宁眼睁睁看着,苍白骨突的长指毫不留情地,将整个眼窝剜去,血流了满脸,眼珠子就捏在他的指尖上。
旁边的宫女骇得软倒在了地上,人人都扭过头去不敢看。
“咚——”
眼珠子掉进汤里,带起汤溅到她的脸上。
“喝下去。”
韦玉宁的神情逐渐变得惊恐,“陛下,我不要,我不喝……”
可是由不得她不喝,许怀言招手,几个宫人上来按住她,将那盅安神汤全给韦玉宁灌了进去。
“呕——”韦玉宁拼命抠着嗓子,一想到自己吃了什么,恶心的感觉就冒了上来。
“之后,去哪儿了?”
眼前的季青珣在韦玉宁眼中彻底变了,已经不是那个两心相通的郎君,而是一个要命的阎王,她呕得涕泗横流,不敢再瞒,“之后,去了鸣凤殿……”
听到鸣凤殿三个字,季青珣身子晃了晃。
许怀言听了,说道:“派人去鸣凤殿查!”
话音未落,郑嬷嬷就被拖了回来,双手已经烂掉了,整个人像被水里捞出来一样,她看到一旁同样凄惨的韦玉宁。
果然瞒不住的。
许怀言:“人都在这儿了,现在可以说清楚了吧?”
再瞒不住……郑嬷嬷交代:“陛下,老奴只是听韦小姐的吩咐,撤了凝晖阁所有的东西,她还吩咐老奴准备堕胎药,给公主灌了下去,她又去请了陛下,让公主在鸣凤殿中听着……”
韦玉宁越听越面若死灰。
人不是她杀的,她只是害了她一个孩子而已,应该……不会死的吧。
刚刚还想这皇后之位的人,现在只求能活着了。
去鸣凤殿查的人已经回来了,“陛下,殿中窗边有一大滩凝固的血迹。”
季青珣仿若浑身骨头被打断重生了,不止神情,连骨骼都因为颤抖发出让人齿酸的轻响。
“你说……当时她就在殿内听着,你们还喂她喝堕胎药……”
季青珣眼中有什么逐渐破碎,阿萝的孩子早一日就死了,她把一个死胎怀在肚子里……
怎么可以这样,他的阿萝,怎么可以被这样对待。
季青珣仰起头,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力气要寻一丝空气吸进肺里。
粗沉的喘息和昏沉的脑子让他站立不住。
“哈哈哈——”喉间挤出的笑声扭曲凌厉,季青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被生生逼得落下。
许怀言听到这笑声,跟脊骨被钢刀刮过一般,越发不敢显出存在,其余人也一样战战兢兢的。
他这个样子,看得韦玉宁更是毛骨悚然,慌忙辩解:“不是我,是郑嬷嬷的主意,陛下……”
“我没想杀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陛下,看在我们这几年的情分上,饶恕我吧,陛下,我真的没有杀她。”
季青珣笑声渐止,“把她的面皮剥去,丢到雪地里跪着吧,先别让人死了。”
韦玉宁蒙了一下,随即凄厉惨叫:“陛下!她只是一个,她是自己跳下去,与我无关了陛下!”
他丝毫没有听见。
求饶的人都被拖了下去,许怀言站在殿中,后背也已经被冷汗沁湿。
“太晚了,别打扰她休息,都退下吧。”
季青珣赤足慢慢转身走回内寝,殿门被缓缓关上。
这么空旷的地方,只剩他和阿萝两个人了。
他跪在榻边,看着李持月安静的睡颜,将她不再有温度的手贪婪地贴在脸上。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可这三个字却不是灵丹妙药,不能将李持月唤醒了。
季青珣因为怕她动了胎气,不敢去见她,以为郑嬷嬷伺候了阿萝这么多年,得她信任,能替自己说几句好话,让她心情好一点。
可郑嬷嬷伺候太久了,他竟忘了这是谁的人,也想不到,为什么一个刚到京城的女子,会敢做出这样的事。
郑嬷嬷明知道阿萝绝不能动,竟然也敢答应。
在季青珣看来,这太蠢,太容易查出来,他就以为不会有人敢这样做,可是偏偏就是……疏忽了几天,他就这么犯了一个弥天大错,余生都要活在后悔之中。
没有此生了……
不要了,他什么都不要了。
“她们做了错事,我都罚了,阿萝原谅我好不好?”
他跪在榻前,一夜都不知起来。
第二日,韦玉宁和郑嬷嬷在跪了一夜后,就千刀万剐夷族了,其余涉事的宫人一个也没跑掉。
如此血腥的手段,让内外宫皆是心惊。
满朝的文武更是不明白,先前勤于政事,手腕出众的新帝究竟怎么了。
起初本以为迎来的是一位明君,谁料某一日皇帝突然就不理朝政,反而一心修建起了皇陵,甚至连朝都不上了。
许怀言无法,只能暂时和几位宰相顶着政事。
阔大阴沉的寝殿里,连灯都没有点,窗户大开着,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吹动垂帘,月光照见床榻一角。
季青珣也不觉得冷,侧卧在榻上,能看见李持月侧脸的剪影,他虚握着李持月的手,像溺水之人拉着脆弱的藤蔓。
他与她絮絮低语:“阿萝,等皇陵建好,我陪你一起睡在里面,我们在里面点上长明灯,你不用怕黑,也不会孤单的。”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不要闹脾气了好不好,我想你也抱抱我……”
—
皇帝每日和一具尸首同被而眠的事并未传开,只是这一方殿阁气氛阴沉诡异,守在外头的宫人走路都要放轻脚步,屏住呼吸。
第三日敬大夫就被带入了皇城。
在见到季青珣时几乎不敢认。
榻上的人形容枯槁,碧色的眼珠子许久都不会动一下,眼眶周围红得诡异,整个人披头散发,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快看看阿萝的伤要不要紧。”他说话的声音粗粝虚弱。
这阵子季青珣的精神总是时好时坏的。
一会儿觉得阿萝没死,正在公主府等着他回去;一会儿又记起人已经被他害死了,疯了一样在自己身上弄出许多伤口;一会儿又说阿萝好像说了一声梦话,不知道是什么,就折腾所有人来听。
谁都知道,皇帝疯了。
寝殿内冷得很,幸而现在是冬天,尸身腐坏没有这么快,但敬大夫还是看出李持月的尸身已经很脆弱了。
他又看向不成人形的皇帝,深深皱眉,“宇文珣,你已达成所愿,为何这般?”
季青珣没了半点锐气,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我得陪着她。”
就是因为他走开了几天,阿萝才不理他的,季青珣已经不敢了。
“你难道是……疯了?”敬大夫伸手扒开他的眼皮,那只眼珠子没有动一下。
季青珣有些着急地挥开他的手:“我很好,你看看阿萝,她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
可敬大夫却说:“你要保她尸身不腐,就不能再让她躺在这儿了,我要制一些药。”
尸身……
季青珣听到这个词,陡然生出了一股害怕来,他怎么都不想将这两个字跟他的阿萝联系在一起,低头无措地看了她一眼。
许怀言看出了主子眼中的崩溃,担心出什么不可控的事,连忙说:“主子,敬大夫说的是别人!”
说完赶紧又把敬大夫拉了出去。
“咱们必须想个法子,不能真的让陛下跟着公主去了。”许怀言说道。
敬大夫瞪大了眼睛:“他真的要殉葬?”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许怀言神色并不轻松:“现在看来,再不阻止,恐怕真要如此了。”
皇陵还在修的时候,陪殿的门被敲响。
“陛下,那红叶寺中的姻缘树,生了异兆,满树红绳皆燃尽了。”
红叶寺……红绳……
季青珣的眼睛缓缓睁开。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走出殿外,日光刺痛了眼睛,脚下的地没有一块是坚实的。
季青珣走上红叶寺,再见到那棵姻缘树,竟真变成了一截焦木。
二人在树下互诉心意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此刻却只剩他一个人了,找不到能证明当日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我们把这棵树栽在陵墓里,以后每天都挂上一对红绳,直到重新挂满它……”季青珣说着痴妄的话。
一个和尚出现了此处:“阿弥陀佛,贫僧见过陛下。”
“你是谁?”
季青珣不记得眼前的和尚。
“陛下果然不记得了,当年陛下为御史之时,曾抄没了大觉寺,贫僧就是那大觉寺的主持。”
寂淳说的算是一桩仇怨,但神情却一派平和,无波无澜。
大觉寺败落之后,他就如师父,游历天下去了,见惯了生离死别、万民疾苦,愈发理解当年的师父,心境也早已不同。
季青珣抄没的不过是来自百姓的金银,又还之于百姓,没什么可值得怨恨的。
游历回到明都之后,寂淳便落脚了红叶寺。
季青珣不在意他是谁,也不想再说话,只想吩咐人把这个枯树带回皇陵去,栽在里面。
可寂淳还要说话:“陛下想死?”
季青珣没有理会,转身要离去。
“但陛下还不能死,”寂淳说道,“公主,还有一线生机。”
迈出的步子一顿,季青珣缓缓“你说什么?”
“只是要你用累世功德来换。”
“什么意思?”
“陛下用一生,护得大靖朝万里河山无恙,就能换公主转世为人。”
“凭什么信你?”说着这句话的季青珣,有了一丝活气。
寂淳双手合十,“贫僧只是知道,不能证明。”
季青珣眼中星火复黯,若真如眼前和尚所说,那他还要在人世苦熬多少年,才能再见到阿萝?
要赶快就去陪她,还是为她求一个来世?
季青珣得不得确切的答案,又陷在了痛苦之中。
似看穿了他的犹豫,寂淳说道:“幽冥之下,难逢之处更甚于茫茫人世。”
就算你季青珣死了,尸身葬在一起,也不会再见到李持月,谁也没有从幽冥中去而复返过,谁也不知道人世离散之人能否在地下重逢。
所以所谓的生死相随,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最终,季青珣没有带走那棵枯木,而是转身下了山。
目送着季青珣走下山门,寂淳说道:“这样说,真的能行吗?”
敬大夫叹气:“总不能真的放任皇帝去殉葬吧,他要是能做一世的明君,没准上天怜悯,真就让他得偿所愿了呢。”
二十年后。
大靖朝的数万里的边关未兴战火,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友邦万国来朝。
明都百年如一日的热闹,山寺独拥一份寂静。
始终孑然一身的皇帝却重新登上了红叶寺,身形已不见高大,眼尾都是风霜,乌木的手杖敲响一节一节的台阶。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一方二十年不曾葬入皇陵的冰棺。
李持月睡在冰棺之中,容颜未见更改,季青珣却因多年理政呕心沥血,满身沉疴,早已白发苍苍。
“上一次上来,就没有带着你,不过阿萝别生气,这一次,我背着你走下山去。”
季青珣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一句:“我慢慢走,你可千万不要嫌我老呀。”
往日皇帝除了处理政事,最常做的就是对着公主……不,皇后的冰棺自言自语,侍奉的宫人都已经习惯了。
等上了红叶寺才知道,寂淳已经死了。
寂淳的徒弟走了出来,端出一盏伽陵频迦纹的鎏金银灯树。
他按照师父死前交代的:“这是在燃灯古佛和弥勒佛前供了百年的灯树,将圣人今生功德尽换成血,盛满这法器,可为皇后换得一线生机……”
殿中监连忙阻止:“怎么损伤龙体!”
季青珣却没有犹豫,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将手割破,举在灯树的上方。
可血滴得太慢了,怎么会这么慢呢……
季青珣拿过灯树,直接用最顶端扎穿了自己的心口,血如泉涌,很快就涌满了一盏,漫溢到地上。
“陛下……”和尚没想到帝王决绝至此。
周围的宫人也着急惊慌起来,只有许怀言喝住众人:“都不许上前!”
季青珣的血慢慢流干,却心满意足,他努力抬手,抚摸着不远处的冰棺,李持月在里面睡得安详,什么也不知道。
“阿萝……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他枕在冰棺上,阖起了眼睛。
昭策二十年,端佑皇帝驾崩,与皇后合葬,还政李氏,淮安王李瑛即位。
灯树的血盛满了,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宛如寒梅点点,一滴泪砸落,稀释了血点。
季青珣神情恍惚,跪坐的身子晃了晃,宛如大梦一场,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醒来只余一片空茫。
他在梦里走过了一辈子,一个人踽踽独行,只为奔向一个人。
二十年,他终于追过来了。
“阿萝……”
他轻喊了一声,泪无意识滑落,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阿萝!”
在哪?
他要找她,他得去见她!
这是一份噬心的急切,季青珣踉跄地站起身,脚下一滑,又跌跪到了地上。
他眼眸泛红,耳边听到的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努力了几遍才堪堪扶着殿门站了起来,才不至于爬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