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珣回到公主府中, 步履不见匆忙凌乱,眼前移步换景的速度却比从前快了许多,后面跟着的人几乎要小跑。
上官峤察觉到季青珣有些异样, 索性跟着他,任由他在前面开道。
季青珣只盯着一个他要去的地方, 其余的一概不去管。
阿萝前脚刚离开安阳公主的道观,消息后脚就传到了他的耳朵了。
她竟然敢做这种事, 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季青珣不知道,但这件事若是不能好好处置,不将公主彻底锁起来,他只怕再难安心了。
“公主领了一个面首回府。”这话反复在舌尖回味,像锐利的琴弦在心尖来回拉扯, 他周身的气息愈发压抑。
现在见不到阿萝是不行, 她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季青珣熟门熟路,就好像是自己家一般, 然而先前撤去的人太多,他已不能像从前一样畅行无阻了。
“季郎君, 公主无令, 你不得擅闯……”
一个转角又一个转角,每个拦着他的人都在说这句话, 季青珣没理什么狗屁的命令,把挡路的全都掀翻。
所有人都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上官峤也不例外,他在思索,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季青珣的情绪变化这么大。
最后拦住季青珣去路的, 是守在主院外的知情,“公主无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季青珣不想再浪费时间:“尹成。”
主子有令,尹成唯有拔剑而已,二人很快就打在了一起,季青珣迈入了主院之中,上官峤目睹这一场闹剧,心中疑惑渐深。
一见有人进来,秋祝立刻站起了身,见竟是季青珣突然出现,且通身气息危险至极,眼中杀气更是毫不收敛,心道大事不妙。
她赶忙起身去拦住人,“季郎君,你不能进去,公主谁也不见!”
“闪开!”
秋祝只听到这一句,继而手臂一紧,瞬间就被甩了出去,其余的人也是一样的下场。
再回头看去,季青珣已经推门走了进去,紧接着门又被关上了。
公主的卧房,熟悉的陈设,熟悉的熏香。
“嗯——”
屋中熟悉的低吟声几乎立时就将季青珣浑身的血液催动了,表面却静得寒夜一般。
他反手将门关上,上了栓。
一刻未停地朝内室走去,呼吸也在此时屏住,鹰隼般的眼睛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还未完全走到,视线就穿过屏风珠帘,捕捉到了美人榻那一角的人影。
几步之后,榻上的场面就尽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翠色的瞳孔紧缩了一瞬,面色因心脏的**而变得苍白,粗重的呼吸竭力疏导着胸中翻涌的怒火,季青珣脑中似被浪头冲打了一层又一层。
阿萝就卧在那面首怀中,衣襟半散到了肩头,绣屏斜倚,一副慵懒沉迷之态。
那面首环抱着她,显然已经动情,二人相拥之姿刺眼得——
季青珣听得清脖颈骨骼的脆响,身体的本能取代了理智行动,他抽出来随身的软剑,一步步走向他们。
俯视的眼神阴狠噬血,他要把这个男人切成肉碎!
季青珣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他大步走上前去,地毯跟棉花一样,让他身形有些止不住地晃动。
秦殊意原本沉湎在温柔乡之中,就听见开门的一声轻响,转头,一个青年就站在屋中了。
更重要的是,青年抽出了一把剑,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意,显然是朝他们而来的,求生的本能让秦殊意一下意识到了危险,松开了怀中的公主。
李持月见季青珣这么快就闯了进来,脸上泛起怒容,“大胆——”
当他持剑一步步走近时,李持月的眼睛逐渐瞪大。
季青珣那阴森瘆人的眼神,有一瞬间,李持月怀疑他要将自己一块儿杀了,她后颈麻了一片。
“你怎么敢——”
不等她话说完,季青珣长臂准确无误钳住她的手腕,将她从那面首怀中扯了出来。
这一记力道极大,李持月撞在他身上,一阵阵疼。
一臂被扯高,季青珣一低身,将她扛上了肩头。
秦殊意怀中空了,半点也没有迟疑,滚落到美人榻的另一边,连滚带爬地就要出去。
季青珣眼眸一暗,剑锋没有半点偏转地朝秦殊意的心口刺去。
李持月被扛在肩上,见他发疯要杀人,抬肘击在他太阳穴上,这一招是她和知情学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季青珣果然踉跄了一下,剑锋偏移,加之秦殊躲避了一下,这一剑劈空了,但还是划伤了秦殊意的手臂。
见这招有用,李持月毫不留情又要再击打过去,季青珣偏脸让她打空,松手让人掉在了地毯上。
秦殊意受伤了不敢呼痛,趁着这个空当往门口冲。
季青珣抵住眼前一阵阵发晕,幽绿的眼睛带着不解和愤怒,又为她毫不留情的举动泛起酸楚。
“为什么?”季青珣有太多的不解,瞳孔周边变作赤红色。
李持月毫无愧色,只掩住衣襟冷道:“季青珣,你好大的胆子,真把自己当玩意儿了?”
他咬紧了牙关不说话,只有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不平静,好似要撕开眼前人这副皮囊,看看底下那颗心,里面到底有没有装了他。
李持月站了起来,一巴掌抽在了季青珣的脸上,尤不解气,又一脚踹了上去,然而这点力气于他不过蚍蜉撼树。
季青珣一动不动,他半跪在地上,固执地问:“你为何要招他进府?”
“这问得倒好笑,面首是用来做什么?当然是快活。”
是季青珣最不想听到答案,他紧握剑柄的手立刻迸出了青筋,心也跟被李持月活生生按在荆棘上,疼得血肉模糊。
痛极了,他反倒是笑:“你要和别人快活?李牵萝,我警告过你的话,你是一句都记不住吗?”
李持月不甘示弱:“你的身份,你也从未放在心上吗?”
门在此时又开了,但屋中两人一个在发疯了边缘,一个一心要对方吃足教训,谁都没有注意门口的情形。
上官峤一开门,就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从屋中跑了出来,手臂被血浸透,刚刚进去的分明只有季青珣一个人。
他迅速就想明白了,季青珣赶回来是做什么。
再看一眼屋内,季青珣已经跪在地上了,公主衣衫松乱,低头看着他,没有人往门口看。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上官峤想进去的脚步一顿,还是站在了门外。
公主不是说,府上的面首已经没有了吗?这个……显然是季青珣进屋之前就在的,二人在做什么?
她是在骗自己的吗?
牵扯到情爱之事,谁也不可能聪明得起来。
上官峤想问,却明白若是进入了,局面只怕更乱。
他可以忍耐下来,等公主想要给他解释的时候。
而秋祝几人看到了秦殊意带着血跑出来,连忙跑了进去。
见到公主没事,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院外的尹成和知情也进去了。
季青珣站了起来,俯视李持月的眼神有如千钧:“我的身份我倒记得清楚,公主不是对我寄予了厚望吗?昨日让我努力求旨娶你,今日就能叫我认清自己的身份,公主且说说清楚,我到底是什么?”
李持月也不怵他,甚至笑了起来,“多亏你说,本宫才记起来,季青珣,你对得起本宫这份厚望吗?”
两人话里都藏着机锋,谁也不敢上来劝。
阿萝的反应是出乎季青珣意料的,他正慢慢从怒火中冷静下来,试图看清眼前的状况。
他对不起阿萝的厚望,这话又是指什么呢?
李持月没有耐心等他反应,道:“知情留下,其他人都给本宫出去。”
只有一个人不动,等着主子发话。
“尹成,出去。”季青珣开口。
人出去,门甫一关上,李持月就道:“知情——把他给本宫拿住!”
知情提着剑鞘压在季青珣身上,他没有反抗,对着公主又跪了下去。
李持月也蹲了下来,她不假于人,挥手用力抽在了季青珣的脸上,清脆的一声在屋中响起。
季青珣玉白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了清晰鲜红的掌印,不能相信是阿萝做出来的事。
李持月的手一阵阵发麻。
这一掌像打开了一扇门,压抑许久的恨意比洪水滔天,她想要报复季青珣已经想得太久了。
藏着莫大的恨意再不遮掩,连续不断的巴掌声又响起,季青珣任她打在脸上,手握成拳。
知情担心地看着她的手,到底没有开口劝。
很快李持月的手就痛麻得再也举不起来了,季青珣的脸也火辣辣一片,但这点疼连让他皱一下眉头都做不到。
可这么好的机会,李持月怎么会放过,打不了她就踹,不要这公主的体面端庄,她一脚一脚踹在季青珣身上。
人越动手就越不清醒,她心里在尖叫着,不够!还不够!她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季青珣?
她和孩子的命,他们的命,这点怎么够!
被打的季青珣从未能想象过,有一天他倒在地上,践踏着他的人会是阿萝。
身体的痛轻易就能忽略,可是心中空茫茫的,找不着一个支点,阿萝的恨意能汹涌至此,好像他是她的仇人。
可这么多年,他们两情不渝,有什么深仇大怨,让她把两个人感情都抛之脑后了?
是他真的过分了吗?
一滴眼泪滴落在脸上,不知从何处而来,他眨了眨眼睛,滑落时像季青珣在哭。
他怔怔看着李持月,好似又置身在那纠缠他已久的幻觉之中,落在脸上的不再是眼泪,而是漫天的大雪。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做了什么错事,求着她醒过来,打他也好,杀他也好,只要阿萝还活着,什么都好。
现在,算是愿望成真了吗?
季青珣发着愣,只等着她打累了,打够了,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李持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累得跪坐下来。
她还要揪着他的衣领:“真好啊,季青珣,都有自己的手下了,这公主府也是你的对吧,还是本宫走错了路,这是你的屋子?”
刚刚那滴眼泪似乎是季青珣的错觉,她的眼睛没有泪痕。
季青珣说话了,声音低得几乎要凿在李持月心上:“我不敬公主,有罪,但请公主明示,今日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面对质问,李持月笑了起来,揪着他的衣领笑得轻颤。
“季青珣,你当自己是什么玩意来质问本宫,一个白身,擅闯公主府,持剑入本宫卧房,哪一个罪过都够你去死,你是在装傻不成?”
二人眼睛对着眼睛,谁都憋着一股劲儿,不肯退让。
李持月没发觉,季青珣慢慢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瞳孔震动了一下,要扒下他的手,知情剑鞘也敲在了他手臂上,剧烈的痛意也没有让季青珣松开半分。
他就这么强硬地拢着她的脸,手指却轻轻摩挲着她的鬓发,额头抵着额头。
季青珣的喉咙如同被火烤干了,声音沙哑难听:“你就是要杀了我,也得给我解释清楚,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倔强、执拗又痛苦,像一头走在绝路上的野兽。
相比起来,李持月听了倒是镇定多了,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唱歌,“你要知道,就先把手松开啊。”
手慢慢地从她脸上滑落。
李持月站了起来,季青珣的眼睛就追随着她。
“真相就是,本宫看上了他,你又不在府上,这事儿就这么发生了。”她一摊手,带着无可奈何。
李持月一说完,果不其然见到他的脸扭曲狰狞起来,她想乐,然而,也只是一下,季青珣眼中凶戾褪去,他也笑了。
他问:“你在高兴吗?”
似冬夜未关紧的窗户吹进的一丝寒风,阴恻恻钻进人心里。
李持月的笑凝在脸上。
季青珣何其聪明,就是李持月的这一点快乐,让他发觉这个说辞站不住脚。
李持月眼珠看着他,却莫名左右动了一下。
“阿萝,你在骗人,我进来的时候你的反应,分明就是知道我一定会来,你不是看上他了,你是要让我看到。”
季青珣要起身,又被知情捆缚着,他不去反抗身后的人,只尽力探身靠近李持月,一字一句跟她说话。
不怪他会识破,季青珣不信阿萝会不爱他,他会避开“阿萝变心了”这个答案,拼命寻找到她的一点破绽。
然后他就找到了。
李持月看向知情,他一拳打在季青珣脸上,让他的脸歪到了一边去。
这一拳比自己的干脆许多,果然她的拳脚还不够硬,在公主的眼神示意下,知情又砸了几拳,李持月暗呼痛快。
季青珣一口血吐了出来,一只眼睛被打得睁不开,谁知他心情反而好了很多,甚至笑道:“果然你是生我的气,才找了这么个人来气我,阿萝,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我。”
不过他刚刚看到的场面,还是像一根针一样扎在心上,那个人必须要死。
李持月怔了一下,随即失笑,“不管怎么样,季青珣,这罪你是逃不过了。”
既然糊弄不了他,那就继续下一步棋。
“你也知道,本宫不舍得杀你,现在只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是谁的走狗?”
季青珣难得迷茫了一下。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事情越来越要触及真相了,强烈求知欲让他问了下去:“你觉得我是细作?阿萝,你不信我?”
“季青珣,我信你啊,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信你吗?”
这次换李持月捧着他的脸,把人扶正了,“那你解释一下,良太妃把本宫要杀的人带走了,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出所料,季青珣沉默了。
请良太妃救韦玉宁这件事,他知道阿萝一定会怀疑,她甚至气得砸了惊鸿坊的宅院,这些季青珣都看在眼里,也正因他给不出解释,才有意避开见她。
阿萝一直怀疑他与韦玉宁的关系。
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她才故意设局让自己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块儿吗?
李持月拇指按上他渗血的唇角,“你这嘴不是很伶俐吗,给本宫说说吧。”
“我只是不想见你杀人……”这是他说过最蠢的话。
果然引起了她的笑声。
“本宫想来想去,为什么你能请得动良太妃,为什么她一定要救你那表妹,这些事之下藏着什么你知道,而我不能知道的事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是季青珣愈发无法回答。
他向来巧言善辩,今日却不知为何,解释得分外苍白:“阿萝,你信我,我从未投身别府。”
你当然没有,你打着自己当皇帝的算盘呢。
李持月占据了这个上风,话愈发从容:“好啊,那你说说看,天一阁是怎么回事,良太妃是怎么回事,我刚带人回府,你立刻就出现又是怎么回事?这公主府主事的人到底是谁,你对我有几分尊重,
那尹成、许怀言、郑嬷嬷……这府里多少你的人,季青珣,你可一一都解释得清吗?”
季青珣的眼睛随着问话逐渐睁大。
原来他今日最大的挫败在这里。
阿萝早就将这么多事看在眼里了,他竟如此后知后觉。
李持月见他哑口无言,有些失望,“说啊,十一郎,你觉得我不相信你,那你解释啊?”
季青珣只问:“若我说了,你会信吗?阿萝,先前令狐楚之事你信我,这一次,又问什么不肯再信,就因为一个冯玉宁,可我与她根本没有半点干系。”
“是不是令狐楚在挑拨,和你做的事有关系吗?”
李持月又恢复了温柔,将他散下的头发捋到耳后,这么伤痕累累的一张脸,仍旧出奇地好看,眼睛不凶的时候,水色如翡翠一样剔透。
也意外地引起了她的施暴欲,手下滑到他脖颈处收紧,喉结硌在掌心。
可惜她的力气不够,掐不死人,便又松了手。
季青珣轻喘着气,还要偏头轻蹭她的手,丝毫不在乎李持月方才想杀他的举动,好像自己真的是她忠心耿耿的一条狗。
季青珣改换了一副诚恳乖顺的模样,“阿萝,我或许瞒了你一些事情,但绝不是谁的人,那日令狐楚口出挑拨之言,你分明信我,今日又为何如此,难道当日是演给我看的?”
很好,还会反咬一口了,李持月掐住他的下巴,“这就是你所有的解释了?”
“你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来帮你,良太妃为什么要救冯玉宁,她的心病是什么我知道,能让她不顾跟我情谊救人,你那表妹不姓冯,她姓韦,我说得对吧?”
她知道了。
季青珣指尖动了动,静待着她的下一句,脑子也飞快地转动起来。
她冷嘲:“真是厉害啊,你有一个韦家的表妹,我竟然从不知道,和反贼沾亲带故就算了,你还明目张胆从我手底下救人,我是信你,可谁让你自露了马脚呢。”
韦家是反贼,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确实可疑。
“阿萝仅凭一个猜测,就肯定她姓韦?”
“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天一阁的?”
他又无话了,阿萝能知道这么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起初季青珣以为自己回公主府是捉奸的,阿萝的巴掌和拳脚让他清醒了一点,紧接着又是良太妃,韦家一堆事抛出来,他难得有了应接不暇之感,才步步出错,此时,再难解释。
解释不清,他只能证明自己的忠心了。
李持月懒得再给他掰扯,“解释不清,不如说说看,你是晋王的人,还是楚王的人,反正总不会是太子的吧?究竟是谁能这般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呢?”她故意拉长了声音。
李持月并未说破季青珣本身有谋反之心,不然只能得到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把他的异样编排成了其他人派到府上的细作,才好图谋别事。
听见她把自己当成了晋王、楚王派来的细作,季青珣倒轻松了不少。
解释前事很难,但解释自己和那些王爷无干,就简单多了。
“我是有自己的人,这么多年要办的事那么多那么杂,有一些追随的人是难免的,既然你知道他们,应是也能查出来,这些人从未和所谓的晋王、楚王有半点来往。
阿萝,我除了救那冯玉宁,从没有要伤害过你,也绝不会伤你,我们一起走过了多年来,公主府在大靖声势日大,我哪一件事没有尽心尽力?
若真是别府派来的,图谋又是什么呢?这些年机会不知凡几,我又何曾做过损害公主府之事?”
李持月可不吃他这一套:“我连你在公主府中埋了多少人都不知道,你说着撤干净了,还是对你主子的行踪了如指掌,这府里也来去自如,
季青珣,我连谁能信谁不能信都不知道,能查出什么?你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