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想“看好戏”的心思没有被满足。
两个人跟不认识一样, 三娘没有多说一个字,季少卿也未刻意攀谈,和前面无数个让三娘提不起兴趣的男子一般, 敬过酒,说了祝词就退了下去。
李持月转过脸来, 见他不说话,“皇兄?”而余光中, 那身绯色官袍在慢慢消失。
“嗯, 你可还记得方才那人?”皇帝问她。
李持月点了点头:“记得,不过自我与上官峤成亲,便与此人再无往来了,随意打发了他,此人能考取状元, 我也没想到。”
她知道明都对于她和季青珣的关系有些风言风语, 表现得坦然。
皇帝恍然,原来是喜新厌旧才打发走季少卿, 这妹妹倒是比他过得还潇洒。
“等成了亲,行事断不可再如此荒唐了, 要给驸马面子。”身为阿兄, 皇帝要提点她。
既然季少卿不必考虑,他抛到了脑后。
“知道了, 阿兄,我们何时才能看完啊?”她打了一个哈欠,神色已经倦怠。
皇帝品出来了:“你这话的意思,是有人选了?”
李持月点头, “妹妹瞧着骁卫府的中郎将闵徊一表人才,最合心意。”
“闵徊啊——”皇帝低头想了一下, “就是两年前妹妹被豫王父子强占那个?”
“正是他。”
“他出身不显,家中又只有一人,三娘为何看上了他?”皇帝觉得不般配,也不大吉利。
“我两年前就认识他,敬佩他有情有义,刚正不屈的品格,这样的人一定会对我好。
至于出身,普天下谁出身能贵过宗室去,何必要那些世家贴金,家中只剩一人,倒省了荫蔽他家人,没有侍奉婆母之忧,没有大族口舌烦扰。”
“你说的倒是不错。”
但妹妹真挑定了人,皇帝又不好立刻拍板,显得草率,只说再看几日。
李持月只说:“阿兄前头恨不得把我白搭出去,现在我乐意了,阿兄又犹犹豫豫的,真不想搭嫁妆,我守寡一辈子也无妨。”
皇帝闭目沉气:“拟旨,今夜就让人拟旨。”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要再多了解一下准妹婿,又将他召上殿来。
闵徊在寿宴上被点名,众目睽睽之下重新走了上前,给皇帝行礼。
今日陛下在羊头底下卖的是什么,众人都已经清楚了,眼下见闵徊走了上去,谁都有点没想到,闵徊的出身实在毫无可说。
被叫上前去的闵徊从眼前经过,季青珣不但毫不关心,还有一点走神。
两年了,如今她想起上官峤,应该不会再哭了吧?
从见到起,这话一直徘徊在嘴边,但季青珣没有问出口,身份不对,场合也不对。
许怀言坐在一旁,见主子漠不关心,甚至还走神了,安然地喝起了酒。
公主重新出现,还要招驸马,主子仍旧无动于衷,看来真的从多年情网里挣脱出来了。
他们借着这两年在朝中立住,但时日到底尚短,如今李牧澜和李持月前后脚回京,注意不可能不放在他们身上,以后相争的时候还很多,必不能在无用的感情上浪费时间。
闵徊走到皇帝面前,皇帝开门见山地问:“公主欲招你为驸马,你是什么意思?”
他总得问一问,毕竟人品再好,不愿意对她妹妹好,也无济于事。
“臣愿意。”
闵徊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臣愿意对公主好。”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郎有情妹有意,身份低点就低点,他还能往上提一提,千金难买他李家人高兴。
这件事算是定下来了,没有半点波折。
寿宴一直热闹到了晚上,李持月视线扫过正整个咸池殿,大理寺少卿的座次并不靠前,看不到也属寻常。
她喝多了酒,心口发闷,扶着椅臂起身出去吹风。
公主府的格局已经变了,但太昊宫没有变,她捡僻静处走,扶着栏杆绕着御湖吹风,不必知情跟得太紧。
她走累了,就倚着栏杆眺望远方。
这儿能远远看到集贤殿的飞檐,望之令人惆怅,但更显眼的,还是不远处的凝晖阁。
如今再见,李持月已经没有波澜,前世种种对她的影响,已经慢慢消散。
内侍们划着小舟,将御湖里的石灯点亮。
远看星星点点,石灯照亮了荷叶荷花,在饮宴的热闹中能品出一幅静谧美好的画卷来。
突然眼前如飞蛾扑扫,暗了一下,紧接着后背压上来一个强健的身躯。
李持月一惊,困住她的手臂一个用力,二人的位置翻转,她被带离了栏杆边。
等和人面对面时,李持月立刻就认出了来人,那双碧色的眼睛不再像方才殿上那般低垂,此刻直视着她,瑰丽尽显。
“你怎么出来了?”
她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站稳。
季青珣立刻松开了手,见是她,慢慢低头行礼:“公主恕罪,臣以为有人想投湖,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李持月按住心口,长出了一口气。
回想起来,她刚刚趴在栏杆上的样子,确实像要寻短见的宫女。
可李持月却不觉得季青珣是个古道热肠。
“季青珣?”
“在。”
见他如此陌生的反应,李持月想起来了,季青珣失忆了,这件事是在丹溪的时候他的手下说的。
真是新奇,这样的人会主动吃下那种药?
季青珣如此多疑,别人跟他说的话,他能相信?
这两年的书信之中,李持月也密切注意着此人的动向,看起来倒是循规蹈矩,只是官运未免太过亨通。
两年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子,非得破了几桩大案不可,更重要的是,还要刚好有人给他让位。
还有那些出现在东畿道的宇文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查不出去向,让李持月十分担忧。
眼前这位大理寺少卿,真不记得她了吗?李持月还是不能尽信。
“你不记得本宫了?”
季青珣摇头,“不记得,但知道。”
“臣遭逢巨变,有些事记不得了,但听闻自己曾得公主府庇佑,臣还未多谢公主大恩大德。”
李持月道:“少卿审理刑狱,督捕奸盗,难道没有查清楚自己的出身,这京城的风言风语,少卿也没听过?”
“臣查过,只是……罢了,如今既为君臣,只当公主是恩人,”他撇过头,似不愿面对那些流言,“那些只是流言罢了,公主心中不是一直记挂着那位驸马吗?臣不须去查与公主的旧事。”
“你在公主府几乎待了十年,这么多的时间在做什么,真的不好奇?不都说,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嘛。”
“臣……”
季青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些艰难道:
“臣自认不是为了权势屈就之人,在府中十年,怕是只有日夜读书而已,怎可能与公主有什么,还请公主顾念彼此声名,莫再拿流言调笑臣。”
李持月也看了看自己,季青珣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是为权势屈就的人,就是觉得以他的眼光,也不会看上她的色,两个人绝对是清白的?
荒谬!他什么东西,对她用上“屈就”二字!
现在跟她装清高!
李持月深吸了一口气,她只是被这装模作样的狗东西气到。
还不待她说话,季青珣又说了一句:“臣恭喜公主再觅佳婿,往后还是尽量……莫要碰见了,这对驸马也好。”
她当初说的话,又被还回来了。
李持月气得笑了一声,季青珣起身告退。
“你想不见本宫很容易,自己辞官就是了。”
季青珣脚步停了一下,继续走远了。
李持月转身抱臂看湖,可惜心情已经败光了,干脆要出宫去,让宫人去知会皇帝自己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可没走几步,又遇上一个人。
许怀言是跟着季青珣出来的,可是落后了一步,就不见了主子的身影,然后就撞见了公主。
“臣见过公主。”
“这算什么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持月把刚刚堵住的火撒到了许怀言头上。
许怀言心道升天的鸡犬可多着呢,不过这公主发的什么无名邪火,他问:“不知公主可看见到季少卿?”
李持月答得铿锵有力:“没见着!”
这不像没见,像不欢而散。
许怀言忍不住说道:“主子已经不记得旧事,还望公主往后也莫要再提起,免得徒增烦扰。”
他能肯定主子已经不念了,但李持月要是又去搔主子痒处,惹出麻烦可不好。
“你说什么,本宫就要信什么?”李持月又不是被骗大的。
“公主是不愿意相安无事吗?”他话中暗含威胁
李持月笑道:“你会和登堂入室的窃贼相安无事吗?”
“既如此,那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当初要主子忘记一切的人是公主,现在真忘了,又要来百般试探,公主,这有何必要吗?”
“本宫有一言想问,既然季青珣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又深恨本宫,为何不告诉季青珣,本宫是他的仇人?”
许怀言脑子转得极快,说道:“不是我们说什么主子都会信的,他句句都要验证,自己会查个一清二楚,没人能骗得了他,他会吃那药,也是对公主彻底冷了心思,不想再被情爱左右,如今看来,不是做对了吗?”
李持月接受了这个说法,季青珣似乎没什么骗她的必要。
不牵扯不是更好?各安其位就是了,该斗就斗,谁也别手软。
许怀言目送着李持月离开,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主子这吩咐到底是什么意思。
赐婚的圣旨很快就颁了下来,两方都接了旨,一切都十分顺利。
看不懂内情的人多谈论的是闵徊的出身配不上,但是公主从前养面首,私自给成亲找驸马,又与节度使退婚,名声也不大好,这高低也算第三门亲事了,结果还没能看见过一次公主出嫁,十里红妆的场面呢。
被赐婚的二人根本不被流言所扰,同陈汲苏赛等人相聚在令贤坊之中。
“谁选的地儿?”李持月敲着扇子,要从里面揪出不正经之徒。
陈汲道:“苏赛!定是苏赛!”
苏赛摆手:“是云寒说的,这坊中有一家酒酿得极好,特别是其中的乾和葡萄酒,滋味淳美,明润楼都比不上,君子立身清正,我们若是见了令贤坊就避之不及,就鬼祟了。”
闵徊默默将头低下一点,防止被人认出来。
赐婚第二天他就出现在令贤坊,要是让人看到,会觉得准驸马迫于**威,对公主不满,才来令贤坊买醉的。
要是被传出和公主一起来,更是不妙。
今日李持月穿着男装,也没什么忌讳,说道:“走吧,美酒在何处?”
云寒去的是正经的酒肆,只卖酒,连乐师和胡姬都没有,不过酒客要是有需求,可以请隔壁的胡姬过来跳舞助兴,价格也不贵。
一行人要了个靠里的位置,点了酒菜。
两年未见,虽有书信来往,但这是第一次又重聚在一起,几杯酒下肚之后,席间不见陌生,各自说笑甚是轻松。
这外头,李持月也无意说什么机密事宜,只是听他们说起日常在衙门里的琐事,也觉得十分有趣。
苏赛凑到公主边上,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两年来自己做仓监的活计,休沐的时候他也待不住,走遍明都附近的田间地头,和百姓谈天说地。
虽然无法亲自走遍天下,但是借着司农寺的卷宗,天下粮仓脉络被他摸了个清楚。
苏赛越说越严肃:“说起来,明都附近的土地记在司农寺卷上的,实则不足十之一二,其中自然也有皇庄的缘故,但士大夫借出身之便,生出了许多隐田,隐户,长此以往,朝廷赋税也会受到影响,
臣年尾大休的时候还去了京畿道其他的地方走访,由京畿道推天下之田,真正在纳税的田户绝不到一半,而且还在连年减少,
百姓赋税日重,不堪重负便生叛逆,两年前的东畿道叛乱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公主,绝不可再助长此事了。”
说着说着,他又义愤填膺起来。
换做从前,苏赛一定要想方设法上书给皇帝,将此事闹大,但他渐渐也知道,皇帝不关心此事,世家如一棵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让人触不到天空。
眼下,在乎此事的人,有能力改变的人,只剩公主了。
苏赛不但和她说,还将一卷厚厚的卷轴带了出来,上面记录详实,条目清楚,李持月还看到了他写在旁边的见解。
苏赛显然在探寻一种新的税法,但是还未成型。
大家听着,也没人在说笑,不止苏赛有事,他们这两年在别的衙门做事,也能看到种种乱象,但身为小小的流外官,那些想说的话,也只能憋在了心里。
他们等公主回来,也等了很久了。
李持月倒是能体察,只是如今还不到时候,想要改变,就是要把世家的桌子掀了,偏偏
“你们还不足以根深叶茂的世家相斗,”李持月看向苏赛,“今年该考成流内官了,到户部去,本宫保你,但记住,只能看,不能说,本宫让你开口的时候,你再开口。”
户部掌天下钱粮,他去那地方,能看到更多。
说完这句,李持月不欲再多谈政事,将话题带到了别的地方去,众人都知道公主和闵徊被赐了婚,大家互相对视,等谁开第一个玩笑。
苏赛跃跃欲试,“公主,闵大哥是要娶亲了还是永远都不能娶……”
还没说完就被闵徊打断了,他注意到酒肆外的动静,提醒李持月:“公主,外头是四方馆的人。”
李持月不动声色看了出去,那群高鼻深目,衣衫各异的异邦人瞧着确实惹眼,带头的人阳光下一头灿烂的金发,正是摩诃。
不过摩诃等人却不是来酒肆,也没有看到他们,而是奔着隔壁的青楼去了。
很快,隔壁就来这边买了酒,看那分量,看来这群人是准备欢饮达旦,连宵禁都不打算回去了。
李持月问:“这群人经常这样吗?”
“公主……”
陈汲喊她,李持月看过去,就被他身后的窗户吸引了注意。
对面窗户里翻出了一个人,高大的身形衬得那花窗格外狭小,有门不走要奔窗户,如此品貌,实在不适合做此宵小之事。
那窗户,正是隔壁青楼的。
掌柜的还感叹了一句:“那可是隔壁花魁的窗户呀,又是一桩风流逸事。”
“那不是……”苏赛指着翻窗的人说道。
陈汲“啪——”一掌拍在他嘴上,不让他说出来,旧相好来令贤坊,公主脸怎么挂得住呀。
李持月见到季青珣,也有些震惊。
想起来自己说过,让季青珣来令贤坊卖的话,但是此刻见着,当真是滋味复杂。
就算情愫已尽,但是滚过了她的床榻的人,再去跟别的女人……
一不小心想到那种场面,那双手去解别人的衣裳,亲过她的嘴去亲别人……李持月打断自己的幻想,将杯盏放下,皱紧了眉。
她确实没有那么想得开。
季青珣一眼就看到了那张莹白的脸,还有她脸上不虞的神色。
他也未料到李持月会出现在这儿,但眼下他还有正事,李持月又坐在一群男子之中。
二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