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再次开始了。

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越江北伐, 至于襄州再向西进剑指长安,整个中原风云突变,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久困北地之遗民早引颈张望盼王师归来, 如今再见方氏旌旗皆百感交集热泪盈眶,颍川军所过之处万民下拜高呼万岁、确比圣驾亲临来得阵仗更大;然而江南之地的民心却已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些许变数——新政以来民生向好、土地清查卓有成效, 许多州县的百姓皆分得土地过上了难得安稳的日子, 而战事一起天下又乱、大军在外日费无数,一切资财都要从好不容易方才略微丰裕的国库里出,山一般的重负分割成千千万万块、不由分说压在了每个一心只渴望太平的升斗小民身上。

怨责之声自南而起,然而在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宏大愿景面前也终究是被压了下去, 金子一般珍贵的粮草源源不断越过大江运往前方, 举国之物力都在这一刻被调动到了极致;方氏也终归并未让人失望, 元月之后捷报频传,越襄州后又向北再得金州, 商州已然在望、再向西北百里便是牵动天下人心的雍州京畿, 长安故地正在眼前,又岂能不令万民心潮澎湃翘首跂踵?

长安那个伪朝廷一见方氏来势汹汹、自然立马便要转头向突厥王庭求援,胡人也明白长安在大周官民心中的分量, 心知此地若失则中原不复、他们会被方献亭一鼓作气逐回西北蛮荒之地,是以即便国力虚空也还是红了眼睛拼死应战, 同时又频频遣使去往东突厥与都罗密谈、敦促他尽快扫清治下主和一派势力而与之同向大周宣战。

形势瞬息万变, 军报每日一次雷打不动送入台城,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地盯着,便是少帝也禁不住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捷报来时他欢欣鼓舞,稍有遇挫又独坐愁城, 少年心性到底不稳,他还是太过年轻未足主政——那日陈蒙按例入宫为天子讲学, 正逢捷报呈来称君侯将渡汉水而与钟曷部激战、亲斩其子钟济之首,三军士气鼓舞、如今已于汉水之北屯兵欲将西进。

“好,好——”

少帝大悦,此前揪了数日的心终于能再艰难吞回肚里,振奋之下双颊涨红,激动得在殿中来回踱步。

“方侯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将!朕没有信错人!”

“长安将复天下将定!我朝中兴指日可待!”

左右宫人闻言皆拱手贺喜,好听的吉祥话倒豆一样哄得少帝龙颜大悦,唯独王穆与陈蒙对视一眼,眼中各自愁云密布。

“难道陛下便不担心么?”

陈蒙眉头紧锁看向这个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年。

“如今举国财力物力皆在君侯之手,兵部上下又皆为方氏一族所把持,其一念可定疆退敌、一念可反戈内攻,若果有拥兵自重之心……陛下又当如何应对?”

“反戈”二字十足可怖,少帝却并不以为意——他并不知晓自己母后与那位强臣的奸情,自然也就不能明白太傅心底沉重的忧虑。

“太傅这是何意?”

他甚至有些替方氏不平。

“方侯浴血在前为国征战,朝廷自当为他筹措粮草铺平道路,又岂可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令忠志之士蒙受冤屈失望寒心?”

王穆一听这话急得脸色几变、或许当时便想将自己埋在心底十数年的秘密和盘托出,陈蒙却知少帝这些年皆被养在太后身边、两人虽非母子却情谊甚笃,贸然揭破一切或许不单不会令少帝警戒、反而还易勾起他的叛逆之心——与方氏相比他们握在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要让它们发挥出最极致的效用必须精心挑选最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权重望崇登峰造极,臣强至此古来罕有……”

此刻他只能如此开口,一字一句皆是沉重。

“传闻君侯过金州时满城百姓跪于道旁山呼万岁、汉水之北更不知皇姓而只敬方氏,若陛下与君侯同往,却不知万民眼中究竟谁人才是天下之主?”

“施杜之事或为一引,若君侯心中果真还有陛下、当初又岂会自作主张发兵南境强围金陵?”

“睿宗一度宠信钟氏,也曾笃定他们绝不会背叛……可如今洪水滔天国已将倾,却又都是谁的过错呢?”

平静的三问字字犀利,却是将大周这十余年来的惨淡飘摇一应道破,明明并不声嘶力竭,却偏掷地有声发人深省。

少帝欲反驳,又……顿口无言。

另一边,扶清殿中的光景却截然不同。

方献亭离朝后宋疏妍消沉了几日,然则军报政务还是一桩桩一件件地来、她也不得不匆匆收拾心情重新去过按部就班的日子——卯时正刻至乾定宫主持朝会,结束后便移驾凤阳殿批复奏疏,各部臣子轮番入宫请见同她商议各地政务,一事一事答复料理过去,回神时便已满天繁星月上梢头。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扶清殿就寝,唯独此时才有片刻闲暇去读那人军报之外辗转送来的书信——个中周折十分折腾,因是不能为外人所见的密信,是以总要经方氏门路先送回侯府,再由她二哥取了亲自送入宫禁,若不幸遇上中郎将不当值、她便要耐心等上两日才能摸到那自千山万水之外送来的寸笺的边角。

而他的书信说来实是十分简短无趣。

一般不足百字,且内容大多了无新意,离别之时她让他记何时晨起入睡、如何饮食行军,他便果然这样记了,半点多出的东西都没有;她却很满足,相较于十年前那一场兵荒马乱的分别,如今能接到消息于她已是莫大的慰藉,微微潦草的字迹在她眼中也是生动,令她几乎能想见他是如何在百忙之中匆匆研磨提笔来交她给他的这桩麻烦差的。

“战事如陈,未有不宁;春寒犹在,诸希珍重。”

缀在末尾的几字难得有些活气,“春寒犹在”这般含蓄的关怀也能令她倍感欢喜,好像只有这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才能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相隔万里,遥相呼应——可其实又不够,即便他就在她身边她也会想念他,书信之上寥寥的几字又怎能令她满足?渐渐的便又捡起过往的恶习,开始借纸笔聊寄相思。

……画他的马。

仔细想想她还从来没有画过他,即便他的模样早已深深烙在她心上、不需如何斟酌便可信笔绘出,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不敢,也不知他们之间的坎坷何以竟有如此之多;练了这许多年,濯缨早就被她画得栩栩如生,仿若通灵的双目炯炯有神、似正隔着卷帙向她飞驰而来。

她是有些痴了,竟连身后何时来了人都不知晓,直到耳后忽然传来一声慨叹,在问:“……母后缘何这般喜爱画马?”

她一惊、手中的笔随即一抖,飞扬的鬃尾被不得当的墨迹染污,一幅上好的丹青便就这样毁了;她回过身,果然瞧见是少帝站在自己身后,身子几乎贴着她、彼此的距离不过区区几寸。

“陛下……”

这实在有些逾越,他们不是真正的母子、相处起来总要顾及礼仪尺矩,何况那时夜色已深、她钗镮卸去不施粉黛,实不该就这般与天子相见。

“孤已说过数次,入扶清殿必先经宫人通报!”

她有些恼了,一半为他的唐突,一半又为那幅被毁去的丹青。

“你往后若是再敢这般——”

话还未说完、卫熹已然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讨饶,这是他自幼用惯的伎俩,在她这里耍几句诨便也就都能过了。

“母后还未曾答我,因何这般喜爱画马?”

他又继续痴缠,不自称“朕”也不自称“儿臣”。

“画了许多年……难道不会腻么?”

他确是自幼便在见她画马,尤其在十年前方献亭刚刚“生还”归朝的那段日子、她更像魔怔了一般夜以继日不停地画,仙居殿内到处都是留有墨痕的白纸,曾一度令年幼的他心生恐惧夜生梦魇。

“没什么……”

她却避而不谈,当时只神情淡淡地搁了笔。

“你来寻孤又有何事?”

他大约很不喜欢听她自称“孤”,当时的神情委屈之外又有几分不满,沉默片刻后竟忽而上前一步作势要将她抱住,骇得宋疏妍当即一连后退了三步。

“陛下!”

她在训斥他、神情那么严厉又那么凶,可她的眼睛却还是那么美,纤细的身子在宽大的寝衣下显得越发柔弱,他能闻到她发间的香气,他不敢想假若能够一亲芳泽该是怎样的……

荒唐的旖思难以收束,他要拥抱她的欲望变得难以克制,少年人的身量已经很高,此刻终究还是罔顾女子意愿拉住她的手腕将人重重扯进怀里——他用一个男人的方式紧紧拥抱她,感受到她曼妙的曲线与自己全然相贴,他的骨头都软了,同时一颗心又难以抑制地滚烫起来。

“卫熹——你做什么?”

“放手!”

她已用力挣扎了起来,可昔日幼子的力量如今却已并非女子所能反抗——他终归不是方献亭,渴望她却不像她真正的爱人一样怜惜她,日渐有力的大手已将女子的手腕勒出红痕,明知她感到难受不快却也依旧不肯放手。

“母后——儿臣害怕——”

他还要再借虚假的“母子”名分为自己转圜,企图无穷无尽地讨得她的关切和怜悯。

“他们说坊间有百姓跪方氏而称万岁……说终有一日方侯会反……”

“儿臣……儿臣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