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长辈怕都还在等着, 我又岂敢一直霸着你们?”

她却只摇头笑笑,将心中的哀伤藏得很好——父亲去后宋家已是天翻地覆,二哥便将他的生母吴氏接到了自己身边生活, 想来他们早已约定要一同守岁、如今这时辰归家都已算是很晚了。

“只是想见一见罢了,如今也见过了, ”她的笑容淡淡的, 如同满园盛开的琼英一般美丽,“哥哥嫂嫂快带晗儿回去吧,腊月风寒,仔细孩子着了凉。”

宋明真和娄桐对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有些为难, 宋疏妍看出他们对她的记挂, 嘴角笑意更浓了些, 说:“回去罢,待嫂嫂平安生产, 我可要做头一个抱那孩子的人。”

一场匆匆的会面就这样结束, 宋疏妍又独自在水榭中待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起身离开,抬头时又见远处的望山楼、不自觉还是看得出了神,但其实悲伤并没有几分, 她毕竟一直算得上是坚强,非要一个人独处其实也不是不行的。

收回目光向梅林外而去, 那个夜晚万事俱备却偏偏少了一场雪, 泥土之间到处都是飘落的花瓣,它们是花的尸骨、不幸都葬在这新岁将至的前夜了;她不知自己何时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转过最高大的一株花树时却在它的阴影里看到了那个男子,他一定已经等了她很久, 深紫的官服上缀满零落的花瓣,听到她来便侧首看向她, 仔细想想这个看似冷清的人其实一直都是对她有求必应的。

“……你不是离宫了么?”

她一边向他走近一边这样无谓地发问,语气中的情致复杂到难以拆解——好像有一点恼怒,又好像有一点委屈。

他都明白的,知道自己是如今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使些小性子的人,眼尾的泪痣也是浓情,世上除她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这个男子的细致与温柔。

“今夜是除夕,”他答她,“来陪你守岁。”

守岁?

她像一下被戳中了、眼眶倏尔泛起了红,不知何故又不想暴露突如其来的感性,尽管自己也知晓什么高明的假装在他面前都是于事无补;他像叹了口气,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伸手将她拥进怀里,深紫的衣袖已然盈满梅花的冷香,唯独无人问津处才是可容他们度梦的净土。

“你还有我……”

他这样告诉她。

“疏妍,我不会走。”

那真是含混又狡猾的话,几个字便将她心底的怯懦和脆弱都揭破,所谓除夕亦是一个苛刻的节日,会让那些身边空**的人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什么不会走……”

她又说起别扭的话了,也不知怎么在他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任性。

“你明明又要离朝了,还说这些空话骗我。”

她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偏偏要这样曲解抱怨,他笑了、声音低沉又好听,十数年前在商州官道上尚还相隔一道窗牖,如今却终于极近地出现在她耳畔了。

“不想你走……”

她心底的情感一瞬翻涌,对他的依恋从来有增无减,此时伸手紧紧抱住他,就像抱着溺毙之前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

“我真的……很怕你走……”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尽管分别已是常态却仍次次伤筋动骨,她实在没有什么长进,甚至比当初在钱塘分别时更恐惧不安;安慰的话他这些日子已说过几轮,如今也确再没什么新鲜的可以说来宽她的心,到头来竟只有不解风情地同她说起形势,实是最粗拙无用的一种调解。

“你当知道此次战事的不同,谢辞此来金陵对我也是一种助力……”

太清年间战事不断,几乎回回都是被迫应战疲于奔命,此番北伐却是朝廷主动向叛党和胡人宣战、其中调整绸缪的余裕确比过去多上不少;谢辞当初在幽州曾受方氏援兵之恩,无论对方贺还是方献亭皆心存敬意,眼下肯亲至金陵贺岁、对江北局势的稳定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方氏臣节至重,君侯亦是风骨卓然,只是天下大势分合难定,有时却非人力所能挽回……”

谢辞曾这样对方献亭坦言。

“以颍川之势与君侯之威、若谋自立必有从者千万,世间既无能存百代之屋椽、便无可传万世之王朝,君侯若可割弃诸般牵绊,自当另见一番天地。”

“我无方氏忠烈之心、亦对周室并无留恋,改朝换代原本寻常,卫姓恐已气数将尽……只是我与天下人同敬方氏,今自可许君侯一诺:若君有另立新天之念,谢氏必附骥攀鳞亦步亦趋,而凡君对卫氏称臣一日,幽州亦必为大周疆土绝无悖逆。”

这位雄踞北方的两镇节度是心怀野望之人,只是又分明与施鸿杜泽勋之流大为不同——他有横刀立马抵御外侮的胆气和血性,亦怀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是非之心,即便他之所言字字皆不为方献亭所喜,却也依旧能得他几分另眼相待。

“既如此……”他当时仅这样答,“我当可将腹背托付于君。”

事到如今他已无暇再去厘正四方臣子对天家的忠义之心是否纯粹,定疆之事迫在眉睫,只要谢氏安分守己他便无所谓他们因何而从朝廷之命;只是他的确渐渐感受到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危险——过去天下人皆不会对方氏之忠生疑,如今谢辞却可当着他的面说出“改朝换代”、“另立新天”的大逆之言,难道是因此前南境一役、他在世人眼中已对天家怀有不臣之心了么?

隐隐的不安压在心底,更沉重的却是对既往人事的挂怀与负罪——他甚至不敢想,倘若父亲亲眼得见今日之方氏在他治下走上了怎样一条荒唐谬误之路会露出何等失望沉痛的神情,他的一生都在捍卫颍川方氏至清之名,而他,却让它沾染污秽难以洗清。

“三哥……”

神思飘摇间她的声音忽然传来,便像一只柔弱的手缓缓将他从半空拉回地面——她正蹙着眉看他,明明方才还在闹着小脾气此刻却又显得担忧体恤起来了,大约他那片刻的惶惑伤怀也没能瞒过她,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近乎玄妙的羁绊牵扯。

他低头吻住她、温情之外又有几分急切,其实今夜不单是她一个人感到孤独、离开她的他同样也不知该去向何处——他们彼此抚慰相互取暖,一个平庸的吻也是干柴烈火,有时自觉是被双双被到穷途末路,可有时又觉得好像是他们自己捐弃了那些顺遂坦途偏要与对方一同撞破南墙。

“莺莺……”

他的声音变了,那个独特的称呼让她知道他已然动情——她全然被取悦了,忍不住在他怀里发出满足的喟叹,可其实一颗心还是干渴的,她紧紧抓住他衣襟的手也仍在微微打颤。

“我应了熹儿,今夜要同他一起守岁……”

她说着推拒的话,可却又攀着他的肩膀不停讨要他的亲吻。

“……我,我该走了。”

多么煞风景,可其实他们谁都没指望今夜能相守在一起,苟且放纵只配得到阴影角落里短暂的欢愉、一切体面与坦然都注定与他们毫不相关;他平复着呼吸将她用力拥在怀里,连手都要严丝合缝扣住她纤细的腕,那一刻他分明不想让她走,不知是保护还是占有的欲望让他不想她在这样的夜晚陪在别人身旁。

“……去吧。”

可他还是放开了她,在离别前轻轻替她理顺微乱的发髻;她被吻得神思朦胧,凝视他的眼波像是蒙着一层雾,零落的琼英像也知晓她的不舍、代她缠缠绵绵地落在他的衣襟,偶有一片落在他的鬓间,那光景又同当年钱塘湖心重叠成一个了。

她踮起脚伸手替他拂去,难得不觉得钱塘旧梦是什么值得怀念的美事,大约因为那一次分别实在太过惨痛、而在如今这个他即将再次离朝的当口更显得有些不吉利。

“你要给我写信……”

她命令他,语气是强硬的,可神情却脆弱得像是要哭了。

“不许久不提笔,不许只谈军务——要每日都写、写些有趣的事……”

他听到这里还是笑了,像是觉得她孩子气,温柔的眼底写满怜爱,他的声音低柔得像一场幻景:“我是出去打仗,哪来的什么趣事。”

“无趣的事也要写——”

她却很坚持,也不觉得自己没理。

“写你何时晨起、何时入睡,如何饮食、如何行军……事无巨细全部都要写,每日都要有书信送回金陵!”

她像一定要得到他的承诺,务求此次能同十年前有些不同;他叹息着全都应了,也不说有时昼夜行军将是整日都在马上、根本无暇展卷为谁留下只言片语。

“我不要什么洛神赋,也不要什么望春山……”

她再次回到他怀里、侧耳听着他胸膛间真切的心跳。

“什么胜败、什么荣辱,什么还都、什么中兴……这些都不要紧。”

“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你能好好活着。”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

“三哥……你不能再失约了。”

……那一年的除夕终究没有落雪。

满园的梅花开至极盛、可其实没有哪怕一枝是他亲手为她所植,他们躲藏在其实并不属于他们的花色间,只有悲伤的相依可为他们自己追溯考据。

“我知道……”

他只能这样应答,自知刀锋那端同时还系着她的性命。

——可你也该知道的。

……我从不想欺骗你。